谢非言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或许是十天半个月, 又或许是一年半载……谁知道呢?
谢非言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或许是某座地牢,或许是某个密室,又或许是某个法宝内……谁在乎呢。
他只是坐在黑暗狭小的房间中,凝望着窗外永恒的黑夜, 身旁是阵阵恶鬼的哭嚎, 和时有时无的佛音。
谢非言的思维一片混乱。无数凌乱的记忆碎片从脑中闪过, 而后又消失不见。
这奇怪的感觉令他感到自己像是自己, 又好像不是。
——我是谁?
谢非言。
——你真的是谢非言吗?
是的。
——再想一想吧。
再想一想吧。
于是他安静地坐在这黑暗中,日复一日地思考, 从未想过从这黑暗脱身。
他并不像是被关在了这里,而像是回到了归处。虽然他的思维还是混乱, 虽然他仍未想起任何一个关键的问题,比如说他究竟是谁,比如说他为何会在这里, 比如说外界是否还有谁在等待着他……这些他统统都想不起来。但他并不惊慌, 反而信服地聆听黑暗中那时有时无的佛音, 仿佛自己的每一寸灵魂每一寸思维,都逐渐与这些佛音融为一体。
有时候, 当黑暗中的佛音非常清晰时,他会在睡梦中模糊中想起一些似乎发生在极久远以前的事,想起一些陌生又熟悉的对话与经文, 但醒来后他又会遗忘大半。
他记得有人告诉他,说他命格奇特, 一生坎坷, 难得善终;接着又有人嘱咐他, 人间大难, 此番奉帝君之命下凡补天, 定要竭尽所能,才能救得三界;可最后又有人同他说,他本是佛祖点化的一颗佛珠,但在佛前聆听了万万年后竟都难以修成正果,所以他决定下凡转世成人再以人身得道,只盼能以此修成正果,功德圆满……
这些记忆,纷乱繁杂,似是而非,相互矛盾。当它们统统涌入脑中时,他的头就开始剧烈作痛,恨不得一掌将脑袋拍碎作罢,可他又恍惚记得自己似乎答应过什么人什么事,于是这一掌便迟迟拍不下去,只能倒头睡去。
他睡了醒,醒了睡。
可他不是每次都能顺路睡着的,因为在他的“牢房”外,时不时会有一个聒噪烦人的声音响起。
“嘿,那边的,你是被抓进来的还是自己进来的?”
他不记得了。
“你怎么一直都不出声?是哑巴吗?”
他只是不想说话。
“这镇魔塔可真不是人待的地儿,更别说鬼了。老子被关在这里三百多年了,一听到那要命的和尚念经声还是头疼得紧……这些秃驴,强买强卖,老子又不求超生不求圆满,他们硬要把我捉来要我去投胎,我不去他还把我丢在镇魔塔里要强行超度我,你说他们这是不是多管闲事?!”
他听了,竟下意识道:“可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你死了不去往生,则必然会挡住你身后想要去往生的人的路。他们倒也不是非要管你这闲事,而是不得不管罢了。”
“哟?我还道你也是被抓进来的,原来是只小秃驴?”
他皱眉:“我不是。”
那人不信:“能进这镇魔塔的,除了我这种妖魔,也就只有圣云禅院的那群秃驴了!你进了这塔,又不恨那群秃驴,不是小秃驴又是谁?”
他听了,又是不悦,又是疑惑。他一边觉得这人非此即彼的脑袋实在过于不好用,可能是这么多年被关傻了,一边又觉得这人说的也有些道理。
毕竟,他来了这地方,心中却并无怨恨,也没想过要出去,难道真的是他自愿来此的吗?
但是,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很快便又睡去了。
之后,在断断续续的醒与睡的交替下,他从隔壁那人的嚎叫和唠叨中,逐渐明白了这里是镇魔塔的最深处,关押着数不尽的妖魔鬼怪,也有数不尽的自愿进入塔内超度妖魔的僧人。而他听到的那些断断续续的佛音,就是从远处僧人们口中发出的。
他也明白了,这座镇魔塔虽说是塔,但却是一个连接着异空间的法宝,所有被关在塔内的人,其实都被关在一个异空间里,所以这里没有昼夜之别,也没有时间之分,唯有当镇魔塔有新人来时,才能知道外界到底过了多久。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开口问那人自己来了这塔多久,又或者是问有没有人来找过他,可这样的冲动很快消弭在沉沉的佛音中。
他闭上眼,又一次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可能睡得比较久,因为当他醒来时,原本空荡荡的“牢房”多了好几座,挨在他“牢房”的附近,而原本只有无聊至极时才会响起的老鬼的唠叨声,也变成了邻居一样的家长里短。
“你知道吗,仙尊换人了。”
“什么?仙尊换人了?”
“对对,别说仙尊换人了,就连魔尊都换人了,而且他们还是一对!”
“啥玩意儿???”
“嗐,这你就惊讶了?那你要知道仙尊已经跟魔尊拜过堂甚至已经等了魔尊快两百年了你不得吓晕过去?”
“……我的确快要晕过去了。”
“……”
当然,人多了,事情就会乱。
所以偶尔,这些充满了八卦的唠叨,也会变成特定某几人的激情辱骂。
“……你殊元老狗就是不怀好意!死都死了,还非要拉我下水!你怎么不死干脆一点死彻底一点?昂??”
“我呸你个归虚子,你做都做了,还怕我说?而且送你来这儿的难道是我?分明是你那位好徒儿季于渊!而将你押来的,更是你归元宗的那位好仙尊!怎么?归虚子,看看你现在的下场,你现在有没有后悔当年收了你那好徒弟、收了那位好仙尊?”
“呵,我再怎么如何,也好过你这老狗!先辈辛苦创下的千年基业,毁于你手,好不容易养出个仙尊,还被你连累得入魔西逃,一藏就是数百年,甚至就连那些首席,都一个个死了……你说说你殊元子是不是灾星?你这老狗,上克父母师门,下克徒子徒孙,你现在出去人间问一圈,谁人不恨你殊元子死得晚??”
“哈!归虚子,屁股还没擦干净就指责起了我来?你归元宗的名声,不也是毁于你手吗?你多年来从无色/界买来妖魔投放人间,同时又将人间界的灵石倾倒进无色/界内,差点酿成人间大祸!要不是我同时也在梦界挖灵石,平衡了二者的重量,只怕无色/界与梦界那两界早两百年就砸进人间了!这样说来,你归虚子还要感谢我才是!”
“呸!”
“如今你事情败露,不但被你那徒儿和仙尊丢进镇魔塔关押,就连你宗门的声誉也是一落千丈,不得不闭门三百年!三百年后,谁还记得你归元宗是哪个?这样说来,你归虚子难道不才是哪个灾星吗?!”
“放你的屁!你才是灾星!”
“你是!”
“你是!”
“你才是!!”
“……”
在这样愤怒的骂声中,他百无聊赖,又睡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睡前听了一耳朵八卦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某两个激情辱骂的家伙叨叨不休的缘故,这一回,他竟罕见地做梦了。
梦里,他见到了一个人。那人站在海边,一身白衣,满头青丝化雪,分明身旁就是晨光与佛光,但却像是停在了一场风雪中,等待着一个不知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
他见到了那人,那人似乎也像是见到了他,于是这一瞬间,大地回春,春风化雪。
那人向他走来,欣喜道:“阿斐,你回来了?”
他眉头微蹙,为自己此刻过分快速的心跳感到了不适和无措。于是他后退一步,道:“你认错人了。”
那人的笑容凝固,慢慢垂下眼来。
这一刻,从那人身上流露出的悲伤是那样深切,令他只是看着,便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
“阿斐……”那人轻声说,“已经快两百年了……”
“你究竟何时才能醒过来?”
那人神态还算平静。
但他的心却像是堵了沉沉巨石,有些喘不上气。
他无所适从,忍不住再次后退。
“你……你认错人了……”他茫然,本就混乱的脑袋更是一团乱麻,“我……我不是你说的那个阿斐。”
那人温柔道:“若你不是阿斐,你又是谁?”
“我是……”
他张了张嘴。
他是谁?
“我是……”
他分明有名字的。
“我是……楚风歌……”
不,不对。
不仅如此。
他不仅是楚风歌,不仅是胥元霁,不仅是谢非言。
他是受佛祖点化成型,最后迟迟不能得道,于是不得不下凡转世修行的佛子。
他不是人,不是物,不是仙,不是魔。
他是佛子,天生佛子。
“我是……玄珠子。”
这一刻,不知从何而来的飓风推着他离开。
比过往更混乱狂乱的记忆涌上,令他头痛欲裂。
他踉跄后退,似是要被这狂风推去未知的地方,但那人却死死抓住了他的手,将他从那风中拉了回来,扣在怀中。
“别忘了我。”
那人的声音在风中如同泣血。
“别忘了我,阿斐。”
“若你忘了我……若连你都忘了我……我要如何才能继续等下去?”
“我在等你啊,回来吧阿斐。”
“求你,回来吧……”
·
他再一次醒了过来。
但这一次,他睁眼看到的,不再是永恒的黑暗,而他耳畔那些有些亲切又有些烦躁的聒噪声也已经消失不见。
此刻的他,躺在一间颇具禅意的静室中,而几乎就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静室的门被人推开,一个面容祥和的老和尚走了进来,向他微微一笑。
“玄珠子,你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