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 沈辞镜无所适从。
他心脏处骤然一空,那曾经纠缠了他近百年的失落和苦痛再度涌来,令他几乎忍不住想要怀疑自己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才会令自己沦落到这等可悲荒谬的地步。
——是啊,他沈辞镜算谢非言的什么人?
虽然最开始是谢非言说的喜欢与爱, 但事实上一直追逐对方脚步的人却是沈辞镜。
一年又一年,十年又十年。
他们有过短暂的试探,有过甜蜜的依偎,有过生死相许, 有过刀剑相向。
谢非言想得太多, 心思太重, 却又对自己的所思所想闭口不言, 总是一意孤行。
沈辞镜每每追在谢非言的身后, 一次次想要拉住谢非言却又一次次被挣开时,心里不是没有过疲惫时刻,不是没有想过既然对方一意离开那么他干脆放手作罢又有何妨?
可他哪怕是闭关百年,也终究舍不掉, 放不下。
最后, 当一切误会终于解开,那人终于舍下面具在他面前露出柔软的心,答应他日后定会保重自己, 再不会一意孤行, 许下诺言,要与他同生共死……眼看一切终将好转,但命运只是轻轻一推, 便将这一切再度推入深渊。
谢非言再次消失了。
而他沈辞镜——甚至没有质问青霄对方下落的立场。
因为他沈辞镜什么也不是。
在外人面前, 他沈辞镜与谢非言什么都没有, 在青霄面前,他沈辞镜什么也不是。
那一切的纠缠与爱恨,就这样轻飘飘落入空茫,没有半点回响。
“你到底在做什么?”
恍惚中,他感到一缕魂魄轻轻飘上了九霄,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笑了起来,轻声问他:
“你这又算什么?”
这一刻,所有人都注意到,在青霄仙尊的质问下,那位神仙公子一样的玉清真人乱了气息。
紊乱的灵力在他周身溃散,那冰寒的气息只泄漏了一丝半缕,便在平地掀起了一场巨大风雪。
一片,两片,千万片。
当这突如其来的暴雪纷纷扬扬洒落人间时,众人不由得遥遥望向了风雪中的玉清真人,像是察觉到了遥远的危险。
暴雪中,玉清真人白衣如雪,青丝如墨,在这纷乱的人间中唯有极致的黑白二色,是常人永远无法企及的无暇纯粹,美丽得惊心动魄。
众人看着这样的玉清真人,忍不住屏息,甚至连思绪都要消融在这一方无暇的黑与白中,但接下来,玉清真人的话却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们浑噩的神智。
“我与他,有过婚约,拜过天地。”
风与雪,黑与白中,沈辞镜目光落在那漫山遍野为他退去的业火时,那颗生于混沌、如明镜无暇也如明镜无情的心,被情丝轻轻系住,落回了他属于人的胸膛。
——你在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
——值得吗?
值得。
“我是他的道侣,是与他约定相伴一生的人。”
风雪中,沈辞镜平静叙说。
但众人却瞠目结舌,在这一瞬间失去了言语。
大地陷入死寂,唯有风与雪的声音在这荒芜之地一遍遍呼啸。
但下一刻,青霄的大笑打破了这片沉寂。
“道侣?”青霄哈哈大笑,“大言不惭!不说你们同为男子,结合本就违背阴阳之理,且说那样的人如何会爱一个人,又如何会有道侣?”
“为何不会?”
“因为他乃是——”说到这里,青霄骤然一顿,摇头失笑,“我又何必同你解释这些?你玉清虽然算得上有才之辈,百年便晋入合.体期,但与他相比,到底天差地别。这样的你如何能够成为他的道侣,又如何配称得上他?”
沈辞镜哪怕是被青霄指着鼻子喝骂,却也半点不动怒,因他本就不是会被外界风言风语和指指点点所影响的人。
“我是否配得上他,是我跟他的事,与你并无关系。”沈辞镜沉声道,“你只要告诉我他如今身在何处就够了。”
青霄只发出一声轻笑,不屑道:“为何我要告诉你?你这等小辈,也敢来质问于我?”
风雪中,沈辞镜本就显得冰冷的面容,此刻更像是凝结了冰霜。
沈辞镜冷冷看着青霄,青霄也回望着他,目光像是戏谑又像是傲慢。
二人沉默对视。
四周越来越冷了。
空气中似是有一根无形的弦被绷紧,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旁观的众人在这样的风雪中感到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中一退再退,背后的衣裳也不知何时汗湿后又凝霜。
突然的,在这样的紧张与沉默中,沈辞镜骤然抬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
当那一片松软脆弱的细雪落在沈辞镜的指尖时,众人似是看到了无尽杀意汇聚的冷在细雪的棱面上跳动,而下一刻,这细雪便脱手飞出,袭向青霄。
原本不将沈辞镜放在眼中的青霄,在细雪飞起的瞬间瞳孔一缩,目光紧随着这道雪花,看着它似慢实快,瞬息而至!
一片,两片,千万片。
漫天的风雪,沉沉的冰霜,在这一刻都被这一片细雪引动,从沈辞镜的指尖开始,随着那片细雪飞舞,汇聚成冰,呼啸成海。
——一剑开阴阳!
当年被谢非言交给沈辞镜救命的剑符,那一道几乎连生死都能撼动的剑意,在一百余年后的现在重现人间。
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地覆天翻。
这一刻,旁观者甚至说不出这是雪化作了剑,还是剑化作了雪。他们只看到寒芒一动,漫天雪花便搅动了漫天剑气,将这一片广袤无际的山脉化作狭窄逼兀的死地,入眼所见,除了雪,就是剑!
青霄本就伤重,在面对这一道跨越境界甚至跨越生死的剑意时,竟躲闪不及,霍然被这一剑洞穿眉心!
鲜血滚滚涌出,瞬间染红了青霄惊愕面容。
青霄思绪几乎都在此刻凝固。
他败了。
——他败了?
他竟然……败了?!
哪怕青霄刚与魔尊大战一场,正是伤重之时,哪怕青霄面前无数敌人,那些甚至比他活得还要久的老家伙都纷纷出山准备拿下他,但青霄也没有半点畏惧。
因为他相信自己是不败的,他相信自己根本不必畏惧这些不值一提的人。
洞虚期又如何?大乘期又如何?
只知道闭关埋头苦练的人,不过是徒有努力却毫无天资也毫无锐意进取之心的平庸之辈罢了!他们一生碌碌无为,哪怕曾经有着再大的名头,最后不还是死守人间,闭关苦修,为了那一缕升仙的天机苦苦挣扎?
可他青霄,却是早有了跨过仙人门槛的能力了!
这样的他,与这些碌碌无为之徒都是不同的!这样的他,是绝不会惧怕这些老家伙的!
但青霄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没有败在那些老怪物的手里,却败在了一个合.体期的小辈手下……他堂堂青霄仙尊,竟败给了玉清这个小辈?!
有一瞬间,青霄心中迸出了不可置信与勃然怒意,但很快,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古怪笑意。
“好,很好。”青霄伸手,抹去额上的血洞,“你既然有了伤我之力,那么也有了与我说话的资格。如此,我告知你魔尊的下落也是无妨,只不过接下来你能做到什么地步,就看你自己的能力了。”
“他在何处?!”沈辞镜心脏忍不住狂跳起来,在得知谢非言仍活着时,便是连沈辞镜面上的冰霜都消逝了些许。
青霄看着沈辞镜,轻轻吐出四字:“圣云禅院。”
圣云禅院,万佛归处。
得到答案的沈辞镜身形一闪,便从此地消失不见,直奔西天。
徒留众人站在这冰雪中,面面相觑。
又数日后,青霄仙尊高不可攀的名声终于跌落尘埃,白玉京数年在梦界的所作所为也终于大白天下!
当道门众人齐聚白玉京,为了人间为了大义,向殊元道人与青霄仙尊对峙、讨一个公道的事迹,被编入话本戏曲传唱得人尽皆知时;当青霄仙尊强撑伤体,连败数人,大笑西去后;当那位如同仙人下凡的玉清真人为了魔尊的下落而在众人面前雪中陈情的事成为众修士口中不是秘密的秘密时——
风尘仆仆的沈辞镜,也终于翻越了山海,来到圣云禅院前。
圣云禅院是当之无愧的佛地,无数佛子在此地坐化后超凡入圣,无数圣人在此地发下宏愿度尽人间苦难。
他们鲜有插手人间事的时候,而一插手时便是大事,比如说曾经白玉京挖空梦界之事,比如说……捉走魔尊,压入镇魔塔下。
当沈辞镜站在圣云禅院面前,放眼望去时,只见这巨大佛国内,巧峰排列,怪石参差,彩凤青鸾,双双对对,红霞满天,佛光大盛。当晚课的钟声响起,无数佛音顿时汇聚,化作成雷音,在这佛国内隆隆作响,像是能够断绝一切尘缘。
这是世外之地,是滚滚红尘都无法沾染的地方。
沈辞镜沉默地站在这佛国之外,沉默等待。
终于,当晚课结束,佛音渐消,天边明月升起,晚风带着冷意拂过人间之时,沈辞镜缓步上前,拍响了这座佛国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