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上指教, 不过倒是有些问题想要问你罢了,希望仙尊能够如实回答。”
“哦?请问。”
谢非言目光扫过这片大地,没有理会身后殊元道人惊惶神色, 缓缓踱步, 离开了殊元道人身旁, 像是已经完全弃他不顾。
但无论谢非言还是青霄仙尊都知道,他们二人的注意力从未从对方身上离开, 无论对方想要做什么,二人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所以守不守在殊元道人身前,其实也已经无关紧要。
谢非言道:“敢问青霄仙尊如何看待白玉京?又如何看待归元宗?”
青霄了然一笑。
他已明白了谢非言的深意。
“白玉京乃是我师门, 而归元宗则是我师门的良性竞争者。二者共存,利大于弊,一强一弱, 弊大于利。”
青霄没有提及白玉京的更多。无论是师门当年对他的辜负也好,还是当年对他的深恩也好,他全都没有提及,因他全都未放在心上。
同样的, 青霄仙尊也没有提及归元宗的更多。无论是归元宗当年对迅猛崛起的白玉京的打压也好,还是当年那些人对有名无实的“大师兄青霄”的嘲讽也好,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 当归元宗向无色/界做交易的时候, 你便也扶持着白玉京入了梦界, 而后,当白玉京身败名裂, 梦界的事也不得不中断后, 你便也去了归元宗, 想要对归元宗做出同样的事,但却没想到殊元子已经先布下了暗手,于是你这才收手回转?”谢非言语调微扬,像是谈论某个很有意思的事。
早在殊元道人说话闪躲,而青霄仙尊又对这一切了如指掌时,谢非言就知道青霄在白玉京颓败的这几天估计没干什么好事。指不定溜去归元宗做了什么。
而青霄也分外坦然,一口承认了下来:“没错。”
谢非言追问:“你觉得你这样的举动毫无问题,因为你所作所为皆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出于大义,为的是万事万物的平衡之道?”
“非是平衡,而是良性的竞争之道。”青霄道,“不过其它正如魔尊所说。”
“就当是你说的这样好了。”谢非言咄咄逼人,“可你的师门到底还是因你所作所为而受益,就算如此,你也觉得你没有半点私心?”
“世上总要有一个能与归元宗分庭抗礼的宗门,一潭死水的道门总要有一个锐意进取的门派。而既然其它的宗门都不合适,选择白玉京又有何不可?举贤不避亲,魔尊还是着相了。”青霄摇头,神态一如既往地坦然。
谢非言万没想到自己反被青霄怼了一句,顿时摇头笑了起来。
“看来仙尊当真是半点惭愧也无。”
“我问心无愧,何必惭愧?”
“问心无愧?好,很好。”谢非言缓缓点头,面色无波,但那在他心中沉寂已久的怒火已开始悄然点燃,“不愧是青霄仙尊。”
这一瞬间,谢非言的声音温柔得近乎古怪了。
但也只是这一瞬间。
“那么青霄仙尊,敢问你如何看待白玉京的这些人?特别是这些首席?”谢非言道,“青霄仙尊你乃是白玉京的最后一位‘大师兄’,在这之后,白玉京就改为了首席制。能够号令同辈弟子的,唯有首席,而首席,能者居之。是也不是?”
“没错。”
“但白玉京的首席却多灾多难。第一任首席师易海弃门而去,第二任首席徐观己则与白玉京有着血海深仇,第三任首席燕听霜也成了如今模样……青霄仙尊对此可有看法?”
“并无。”
“为何?”
“不过芸芸众生而已。”
这一瞬间,胆战心惊地看着谢非言侧颜的殊元道人,几乎以为下一刻这位魔尊就要暴起。
但最后,谢非言只是露出一个笑来。
“芸芸众生而已?”谢非言道,“哪怕你明知道他们如今的命运,与你对白玉京的扶持和放纵脱不了关系,你也毫无愧疚之心吗?”
从万人敬仰、被凡人立了无数长生牌位的“听海道人”,到疯疯癫癫的老道士;从曾经的齐国太子,到如玉公子们,再到白玉京弃徒;从曾经的楚国皇室,到白玉京首席,到如今被人借体重生的宿体……这桩桩件件,当真与青霄毫无联系吗?
若不是他扶持了白玉京,却又对白玉京内部的一切不加约束,任由各个阴谋弥漫、强弱倾轧,事件又怎么会变成这样?而那些本该前途无量的弟子,又怎么会走到如今地步?
他就当真这样半点内疚也无?
青霄不由得摇头,道:“魔尊啊魔尊,果然无论过了多少年,你都是这样愚蠢而天真。”
“你只知晓怜悯弱者,却不知道每个强者都是从弱者而来的,而想要成为强者,就必然要从重重阴谋重重危机里脱颖而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力运气缺一不可,他们自身分明有着天赋,但却没有百舸争流之心,不但过不了天道为他们设下的阻碍与困难,反而就此被打倒,跌落泥土,成为了弱者和那芸芸众生的一员。辜负他们的,乃是他们自己,我又为何要对此有愧疚之心?”
青霄负手而立,侃侃而谈。
“吾等追求的乃是长生大道,合的是天道,而非人理。若我当真像魔尊你那样,见到弱者便要去扶持一把,那么这些空有修为却无能力也无应对危机的手段的人,最后当倾世危机而来时,他们又如何独当一面,去应对那些真正的危机?能经过血与火的洗练,才是真正的强者,而若是撑不过的,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罢了。既然如此,早些被淘汰下去,对人对己,都是好事。”
这一刻,谢非言忍不住发出了有些荒谬的笑声:“你将你自己当作天道?!什么狗屁的‘追求的是天道而非人理’,你分明是人,却将自己当作了天?!”
优胜劣汰,弱肉强食。
弱者不配得到关注,弱者理当为强者让道。
谢非言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样的地方听到这样的理论,怔愣片刻后,竟忍不住扶额笑了起来。
谢非言感到这一切都是如此荒谬可笑——一个秉持着激进而错误理念的人阴差阳错走到了高位,然后用他错误而激进的理念御领道门,将这片本该清静无为的清水搅混,如同养蛊。
无数人的性命如同蛊虫被投入这个蛊盅,无数本可以不死的人因此灰飞烟灭,无数可以自然更迭的国度、宗门、历史都变得仓促而苍白……这一切的悲剧,一切的不平,都是因为有人如此傲慢,因为有人上行下效,最后令一个错误的理念如同真理般传遍世界。
而偏偏,那个人自身对此毫无愧疚,“问心无愧”。
因为——弱者不配。
不配。
不配?
若是他人不配,什么才配,你吗?
若是弱者该死,谁人能活,你吗?
但谁说弱者永远都是弱者,而强者也永远都是强者?
若你终有一天跌落云端,成了那弱者,你又是否活该被人践踏?是否配得上你如今的尊荣地位?
——你配不配?!
谢非言一边摇头一边大笑了起来。
如此傲慢,如此可笑。
如此荒谬,如此愤怒!
这一刻,那曾经被沈辞镜抚慰抚平的怒火,那些几乎已经被遗忘了的不甘与不平,再一次从谢非言空洞荒芜的心中燃烧起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谢非言厉声呵斥,“既然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苟同对方,就让我们手底下见真章吧!”
谢非言说完这句话后,不进反退,提起地上昏迷的燕听霜向后扔去。
“徐观己!”
随着谢非言一声大喝,原本藏在暗处还没想好到底该如何做的徐观己,不由自主走了出来,接住了这人。
“带他去找沈辞镜!”
徐观己眉头一皱,心中其实并不是很情愿救下这人和这人体内的殊元道人。但他也知道这是扳倒白玉京最有利的证据,是能够让白玉京一败涂地、再无回转余地的最好机会,因此他抓住燕听霜,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青霄神色不悦:“我白玉京的宗主,无论做了什么,又哪里轮得到别人处置?不缺!”
“是。”从一开始就如同一个影子一样毫无存在感的云不缺,从青霄身后走出。
“将人追回来。”
“是。”
徐观己与云不缺一先一后,消失在了白玉京。
而原本那些在地上哀号呻.吟的弟子,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此刻,这白玉京上下便只剩下了谢非言与青霄二人。
青霄凝望着谢非言,微微张手,掌上便浮出一口滴溜溜转动的玉剑来。
这剑看着是剑,但并非剑修手中无坚不摧的剑器,而是一件剑型的法器。而这法器光华内敛,刻着无数铭文,绽放蒙蒙微光,一看就知晓绝非凡品。
而对面的谢非言,更是在这玉剑出现的瞬间就明白了它的真面目!
——这口剑,封印着一个灵魂,一个言灵。
百年前,当谢非言还只是一个筑基期修士的时候,他为了给天乙城的谢老爷子复仇,悍然烧尽了晋州城谢家,并且当着一个年轻人的面砍下了他父亲的脑袋。
那时候,那个年轻人哭泣着,带着愤怒和癫狂向他发誓,说一定会向他复仇。
而谢非言的回答是:那便来找我罢!我等着你!
如今,他果然来了。
谢非言一边笑一边摇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青霄,当年那孩子的性命,就是你取走的吧?为的就是对付我?”
就如同当年的楚风歌截下了青霄的一句誓言融入月金轮后,那月金轮就变成了对青霄的特攻武器一样,如今,青霄为了对付谢非言,竟也耐着性子,抽丝剥茧,寻到了谢承文的头上,取了他的魂魄铸成法器,用来对付谢非言。
“但这样的东西,也要打得中我才行!”谢非言语意森然,“你青霄养尊处优多年,如今竟还想要与我这样的人一决高下?!”
“魔尊这番言论有何意义?我们又不是没有比试过,对对方的手段心中一清二楚,这般扰乱人心的手段,魔尊大可不必再试了。”青霄淡然回答。
谢非言眉头紧蹙,从他身上流泻而下的火焰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烈,疯狂而躁动。
“我早就说了,我不是楚风歌!”谢非言骤然挥刀,顿时仙境化作火海,点亮天空,“算了,跟你无话可说,就让我们手底下见真章吧!”
“正合我意!”
青霄面沉如水,向谢非言一指,那玉剑便迎风而长,化作万丈金光,轰然而下!
·
归元宗内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三天。
因为归元宗内的某处峰上,竟于三天前打开了一个通向无色/界和梦界的界门!
那时,无数妖魔从界门后涌出,仿佛无穷无尽,而归元宗的弟子们不但要应付从内部和从外部涌来的妖魔,还要守住界门,还要寻找关闭界门的办法,忙得一团乱,偏偏天下第一剑宫无一受到重伤,其它的长老们要不在带领弟子守界门,要不在研究关闭界门的办法,因此归元宗内左支右绌,慢慢显露了颓势。
而风近月和玉清真人沈辞镜,就是在这时赶回归元宗的。
二者分工合作,由大乘期的风近月镇守界门,绞杀妖魔,而沈辞镜与归元宗长老一行,则合力研究如何关闭这突如其来的界门。
这场紧张的讨论一直持续了三天,而那在白玉京方向烧起来的火云和金光也一直亮了三天。
直到归元宗众人终于将这界门研究出了一点儿眉目,而满身狼狈的徐观己也终于将燕听霜和殊元道人送到了沈辞镜面前时,沈辞镜骤然一惊,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不妙预感。
而下一刻,那一直缠绕在沈辞镜心间,昭示着谢非言的存在感的情火,竟就此无声消失。
沈辞镜不可置信,呼吸停滞,猛地推门,望向白玉京的方向。
而远处,沈辞镜的视线尽头,白玉京的上空,火云散去,只剩无尽金光,璀璨光明,如同人间的第二轮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