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幻境离开后, 谢非言一路向前。
这一次,谢非言再发生过之前那百般寻觅都不见目的一幕了,几乎就在他离开幻境后的片刻, 他就再次听到了熟悉的矿场声, 甚至见到了熟悉的人——沈辞镜。
二人几乎是同时找到这儿的,并且这一次, 这个沈辞镜绝非幻象。
谢非言恍惚了一下,看到了对方面上的惊讶与笑意,于是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便向那人露出了笑来。
——不可以承认那样的善, 绝对不行。
在谢非言的心底,那微弱的声音逐渐消弭。
——因为世事难两全。有些事, 只能选择其一。
细细的声音与那若有若无的叹息彻底消失后,谢非言便将这不重要的一切扫入角落,走向了沈辞镜。
他与沈辞镜汇合后, 犹豫了一会儿, 终于从头开始, 将人间与修士的关系,以及那个被预言的未来都告知了沈辞镜。
除了穿越, 和他与楚风歌的种种纠葛之外,谢非言对沈辞镜再无隐瞒,和盘托出。
沈辞镜听完后,呆了好一会儿, 之后,他才在谢非言忐忑的目光下摸了摸谢非言的脸, 无奈道:“日后可不能叫阿斐单独做这些决定了……”
沈辞镜早知道谢非言是个傻子, 但却没想到竟会傻到这种地步。可与此同时, 另一种奇妙的心情也不由得涌上心头,叫他既感到暖,也感到了醉,还感到了苦。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纯粹的心意,和这样纯粹的傻子?
为什么竟有人能够做到这种地步?
难道这傻子就不怕他永远都无法发现真相吗?
还是这人本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从一开始就想要撇下他独自赴死?
沈辞镜心中第一次感到了这样酸涩的苦痛,是与那天白玉京海岸边截然不同的苦。
但他此刻感受到的苦,并非是来自谢非言。因谢非言从不为此而苦。
这样的苦,是来自他,是来自沈辞镜——他在为谢非言而苦。
沈辞镜捧着这人的脸,靠了过去,额头轻抵,既想要骂他怎么可以做这样的傻事,但却又舍不得。
最后,他轻声说道:“别再这样了。”
沈辞镜不愿叫谢非言为他担心,并未在面上露出半点端倪。他用最轻柔的话,说下最郑重的承诺:“再不要生出这样傻的念头了……我叮嘱过你那么多此了,你总是不记得,那么我如今再告诉你——你若活着,我便陪你,你若死了,我就随你而去。”
谢非言神色一震,想要说什么。
沈辞镜便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将他的拒绝堵了回去:“只准说好。”
谢非言眼眶微红,按住了自己面颊上的手。
“好。”他温柔应下。
沈辞镜满意一笑,还想要再亲亲,但谢非言却按住他,神色有些闪躲和不自在:“那个……这种事……离开梦界再说……”
沈辞镜第一次亲亲遭拒,不由神色茫然,困惑看他:为什么?难道是害羞?可这里明明没人啊!
谢非言在这样的目光下,只能苦笑,说不出话:这里没人,是薛定谔的没人。事实上,有个家伙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呢。
比如说梦天机。
沈辞镜也并非蠢人,脑瓜一转,很快就明白了谢非言的顾虑。“阿斐是害怕被梦天机瞧见吗?”沈辞镜同他咬耳朵,“可他并非是人,而是世界的化身,又有什么没见过的,何必特意避忌?更何况,我们之前还在梦界做了——”
谢非言眼疾手快,捂住了沈辞镜的嘴,好险将对方的话堵住了。
“不准再说了!”谢非言面上发红,暗自磨牙,“日后这件事,永远不准再提!”
同一件事,由外人提及和由沈辞镜提及,对谢非言的杀伤力截然不同。
外人的调笑和指点,对谢非言而言就是个屁,谢非言多瞥对方一眼都算是输,但沈辞镜……沈辞镜他……
唯有沈辞镜,不准说这件事!绝对不准!!
为了避免日后自己生出弑夫的念头,谢非言用眼神恐吓沈辞镜,令他将这件事永远烂在肚子里,永远永远不准再提。
沈辞镜被谢非言用目光威胁着,只能点头,可怜巴巴,像委屈的毛茸茸。
谢非言稍稍松了口气,迅速将这件事扫进垃圾桶,飞速转移话题:“那么如今,你准备如何做?”
谢非言指向了那矿场。
沈辞镜看了矿场一眼,又看向谢非言:“该如何做,便如何做。”
谢非言微叹:“但若真的从这里开始将命运大改,那么谁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麻烦,而阿镜你……你也……”
谢非言欲言又止。
在方才的那番对峙中,谢非言虽然对梦天机屡屡质疑,但事实上他早已经相信了梦天机的话,相信这一切的真相,因梦天机所说的一切理由一切转变,全都合情合理,有迹可循。
而谢非言之所以还有顾虑,也正是因为梦天机提到的蝴蝶效应:如果谢非言与沈辞镜二人当真在这里阻止了青霄的傲慢自大,那么之后的青霄不会受到痛击,不会幡然悔悟,最后也不会被沈辞镜的嘴遁“打败”。
与之相反的,青霄会越发偏激,越发激进,与二人死磕,拼命扯二人的后腿,直到将事件拖入拉锯战,直到惊动仙界的仙人,直到沈辞镜不得不离开人间,进入仙界之上的神境做出最后的选择。
谢非言不知道沈辞镜究竟是神境中的哪一位,他不关心这件事。
他唯一担忧的、唯一不想看到的,是沈辞镜要在维护三界和沈辞镜他自己之间做选择。
这件事不行——绝对不行!
沈辞镜凝望谢非言的目光温柔含笑,轻抚过谢非言面颊的手也带着无尽宽慰。
“阿斐,你可知我最不想做的事是什么?”
“……”
“是成为你的绊脚石。”
谢非言目光一动,刚想要反驳,沈辞镜却坏心眼地捏住谢非言的薄唇,侧头在他惊愕微鼓的面颊上偷亲一口。
沈辞镜含笑道:“阿斐,我不想要你因为顾虑我而改变你的作风和目的……我想要成为支持你的人,而不是拖住你的人,我想要成为你的后盾,而非是你的弱点。”
“所有你想做的事,都放心去做好了,我永远相信阿斐的判断,也永远都会支持阿斐的决定。”
“不过我也明白阿斐的担忧,但我不觉得这是问题……阿斐,如果命运注定我会有一个敌人和一个同盟,那么我希望,站在我身边的人是你。我选择你,阿斐,我总是选择你。”
这一刻,谢非言豁然开朗。
没错,在原定的命运中,楚风歌是敌人,而青霄是隐藏的同盟。
而在这个崭新的命运里,沈辞镜也绝非独自一人,因他谢非言会是他永远的盟友。
还是说,他谢非言会比不上青霄那老贼吗?!
还是说,他谢非言要将同盟的位置让给青霄?!
不可能!
谢非言心中再无顾虑,面容被沈辞镜眼中的笑意点亮。
他握紧了沈辞镜的手。
“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
·
览天楼,是白玉京十二楼中最冷清的一楼。
但这一处之所以冷清,不是因为上一任的守楼人是白玉京的耻辱邬慎思,也不是因为白玉京门主有意无意的驱赶,而是因为这一任的守楼人——那个白玉京历代最凶恶的首席,燕听霜。
百年前,在邬慎思身败名裂,被弃车保帅的白玉京门主驱逐出白玉京后,燕听霜就成为了览天楼的守楼人,也得知了览天楼的秘密,知晓这座楼内真正有的什么。
罪恶。
窃取梦界之宝的罪恶。
梦界与无色/界,是秘密,但却是公开的秘密。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知道的人却一清二楚。当年,燕听霜为了胜过徐观己,憋着一口气阅览过无数书籍,将那些典籍全都铭记于胸,于是他对梦界无色/界与人间界的关系也一清二楚,深知梦界灵石不断向主世界倾倒后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所以,就在燕听霜被门主殊元道人委以重任、得知览天楼的秘密的第一时间,他便震惊失语,第一次不顾身份之别,大声斥责殊元道人的狂妄与异想天开,甚至一度萌生了向外界告发此举的念头。
殊元道人向他耐心解释。
原来,白玉京的家大业大,正是靠这么多弟子、这么多法阵,还有源源不断的资源法器撑起来的,这是白玉京的门面,也是一个燃烧灵石的无底洞。五条灵石矿脉,看似很多,但其中的三条是专供青霄仙尊的,留给白玉京的只有两条而已。
若白玉京再不想办法捞点外快,白玉京还能撑得住这门脸吗?还有那脸与归元宗争锋吗?!
燕听霜辩驳道:“我们有了仙尊便已经是那天下第一宗,何必一定要跟归元宗争那虚名?再者说,若是两条灵石矿不够,那就请仙尊再施伟力,再搬来一条矿脉就好,何必去打梦界的主意?!若梦界当真因此而倾塌,我们白玉京岂非是人间的千古罪人?!”
殊元道人呵斥:“这是何等傻话?!天下第一宗,怎会只是个虚名吗?它是名,更是利!有了这个名头,玉清真人这样的天之骄子就不会拜入归元宗,而是会拜入我白玉京;有了这个名头,哪怕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宗门宗主,对着我们白玉京的一个普通弟子都要客客气气;有了这个名头,那些我们白玉京曾经错过的资源法器秘籍机遇等,就不必我们争破头,而是主动送上门来,成为壮大我白玉京的力量!你以为‘天下第一’,就当真只是个虚名?!天真!可笑!”
“但我辈修士,哪怕是做不到匡扶正义,又怎可做那为了一己之力而损万人之利的事?!”燕听霜竭力争辩,“宗主,您可知道梦界倾塌会有怎样的后果?您可知晓那些梦妖对凡人是怎样恐怖的妖魔?更何况随着梦界的倾塌,无色/界也很可能随之坍塌,到了那时,数不尽的妖魔蜂拥而出,占据人间,那可是比所谓的海兽和所谓的鬼魅更可怕的东西!若最后人间生灵涂炭,人族也受到重创,那我们……我们又该以何等面目去面对这些惨死的人们、面对白玉京的先辈们?!不,不行,我一定要将此事告知仙尊!”
见燕听霜怎么都不听劝,殊元道人有些不耐了:“莫要做这等杞人忧天之事!梦界乃是一方小世界,哪里是说塌就会塌的?更何况此事本就由仙尊默许,若当真出了事,仙尊也有能力将其挽救,你又何必想那么多?”
“什么?仙尊他……”
燕听霜心中震动至极,脑中一片混乱。
殊元道人便是在此刻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燕听霜,我知晓你心中有你的坚持,但你莫要忘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们白玉京的弟子,更是逝去的风长老的弟子。哪怕到风长老的最后一刻,他都在担忧着你……你可还记得他对你叮嘱了些什么?”
——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这是燕听霜顾及了一辈子的东西,也是他的师尊风平林给他留下的最后四个字。
曾经的燕听霜并不觉得这个词有什么问题,甚至他正身体力行地实践这个词。为了大局,他在知晓了师易海叛离师门的理由后,依然坚定不移地在外人面前维护白玉京,不容任何人说白玉京一句冒犯之言;为了大局,他在明白徐观己的愤怒和绝望后,也依然没有向外人透漏只字片语,只将所有的责任推给了徐观己。
而如今……如今,他又要为了大局,为了维护白玉京的利益,坐视一方小世界的倾塌而不管不顾……
大局?这就是大局吗?
燕听霜颓然闭上眼,面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了下去。
自此之后,整整百年,燕听霜再没有离开过览天楼。
他闭目修行,对那些从身边流过的灵石视若无睹,只坐在览天楼中,闭门谢客,驱赶所有登门拜访的人,将此处化作了白玉京内的孤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沉溺在修行之中,再未起身。
然而百年过去了,曾经的沈辞镜成了合/体期的玉清真人,风头一时无二,曾经的云霄公子也紧随其后,来到了分神期,只等最后的突破,而他——作为玉清真人和云霄公子的同辈,他却被这二人远远抛开,停留在了金丹,百年之中再无寸进。
他须发皆白,分明是金丹修士,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殊元道人曾草草劝他过几句,但见燕听霜不听,便也就作罢。
在殊元道人看来,燕听霜唯一的优点就是好糊弄。哪怕这人心里是不认同的,但也会去做,而且还会做好——而殊元道人需要的,也仅仅是这一点罢了。
到了最后,如果燕听霜当真没能想通,自己将自己逼死了,那殊元道人也最多就可惜一下这个好用的工具人罢了,但这没什么紧要,因为接下来他会很快再去找下一个绝不会背叛白玉京的工具人,心里并不会为燕听霜歉疚半分。
毕竟燕听霜一没有惊采绝艳的天赋,二没有出类拔萃的修为,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甚至殊元道人最近已经开始物色起了下一任览天楼守楼人,也想好了日后燕听霜死后尸骨的去处,甚至想好了当下一个守楼人看到览天楼的秘密时,他要以怎样的方式对其威逼利诱,让对方乖乖守楼……殊元道人想了很多很多,而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白玉京的衰败。
殊元道人永远都不会想到,白玉京的衰败,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从他的手上开始。
——轰!
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时,殊元道人霎时间反应过来,面上浮出震怒。
“谁?!是谁胆敢在白玉京放肆?!”他厉声呵斥。
可殊元道人很快发现,那令整个白玉京都隐隐震动的爆炸,竟是从览天楼的方向响起的!
而那里……那一处……
这一刻,殊元道人面上的震怒化作了惊怒。
“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