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清魂入九霄。
在经历了那轻悠悠的飘荡后, 沈辞镜的魂魄终于落入实处。
但当他睁开眼后,沈辞镜却发现自己此刻竟是一只幼猫模样,而他面前的也并非他心心念念想要要见到的人, 反倒是一个挂着鼻涕的邋遢男童, 正蹑手蹑脚不怀好意地向他靠近。
沈辞镜心中愕然, 万没想到那古镜这样坑, 不但没让他见到自己相见的人, 反而叫他陷入这样的窘境。他心中来气, 扭头想要离开此处再寻离开梦界的办法, 但他既高估了幼猫的力气,也高估了自己的适应力,才不过支着爪子走了两步, 便噗通摔倒,刚好滚到那男童面前, 对上了男童那纯净至极又残忍至极的眼睛。
“嘿嘿……”
男童嘿嘿一笑,好奇地捏着幼猫的一只爪子, 死死拽着不肯放手。
七八岁的男童本就是人憎狗厌的年纪,下手更是个没轻没重。沈辞镜瞧着小鬼的脸,心中生出不妙与不耐来, 知晓接下来等着自己的恐怕没什么好事,便用力想要挣脱, 同时寻找自己的灵力, 看能否有帮助之法。
然而这梦古怪得很,他此刻身上半点灵力也无, 全然被困在了这个梦境之中, 像是一只真正的幼猫那样孱弱无力, 不但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幼猫身上的每一处痛楚, 就连这那男童迫近时的不怀好意也越发清晰刺骨。
沈辞镜终于觉得,自己这会儿是鬼迷了心窍。
就像他曾经与龙王说的那样,这镜子来历不明,很有古怪,贸然使用怕是讨不了好——他分明知道这一切,分明清楚这镜子绝不可轻信,但最后他还是主动去照了镜子,致使自己沦落到这样境地。
这不是鬼迷心窍又是什么?!
沈辞镜心中暗暗叹息。
而他面前,男童对幼猫越发感到有趣起来,手上用力,便将整只猫提了起来,好奇地甩了甩。
蜗居在幼猫身体中的沈辞镜,清楚听到幼猫体内骨骼错位的声音。
“虎子,这猫活的死的?怎么不叫啊?”
男童跟小巷外的同伴打招呼,甩着手上的猫。
“你瞧,都不叫呢。”
小巷外的另一男童笑道:“别是只傻猫吧?你丢地上看看它跑不跑?”
男童觉得很有道理,甩手就将幼猫向墙面砸去。
但男童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幼猫脱手的瞬间,它竟勾住了他的袖子,骤然窜至他的面门,细幼却以足够叫人疼痛的爪子毫不留情地在他眼睛上抓了一把。
“哇啊啊啊——”
男童捂眼惨叫起来,两手胡乱扑腾,将来不及闪躲的幼猫用力打落在地。
“虎子!虎子!”男童尖叫了起来,“抓住这死猫,我要杀了它!我要把它丢给大黄吃了!!”
小巷外的男童这才觉察出不妙来,慌慌张张跑进小巷,将幼猫围堵在中间,想要去捉这猫。
然而也不知怎的,这猫分明邋遢孱弱,一只前爪也已经脱臼,软软耷拉在身前,但那幽幽的黑瞳却像是冰又像是刀,冷冷的,刺得人皮肤都发疼,好像他们面前的并非是可随手捏死的幼猫,而是困于浅滩的恶龙。
这些孩子们唬了一跳,一个个想要去抓,却又谁都不敢伸手。
那瞎了眼的男童大声叫喊起来:“猫呢?猫呢?!你们怎么不抓猫了?!”
男童挥着手,大声呵斥,于是这些孩子们相互瞧了几眼,到底还是伸手去捉猫了。
咻——
咻——
倏尔,破空声响起,几粒石子从一旁飞来,准确击中了这些伸出的手,惹得这群孩子纷纷痛呼。接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形走近,抬起略显疲惫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瞧了一圈。
“欺负猫算什么本事?行了,散了吧。”
说话的这人生就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容姿寡淡,身形瘦削,叫人过目即忘,偏偏那双眼睛幽深极了,当它注视旁人时,往往会叫人生出如临深渊的危险感来,似是一个不注意就会被这毒蛇般的人一口吞下。
这样的人的威慑力,可比幼猫大多了。
一群小鬼终于怕了,推搡着那瞎眼男童,头也不回地跑了。
屈居在幼猫体内的沈辞镜被留在小巷内,独自面对这人,神态冷静,目光中既有警惕,也有疑惑。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陌生人总给他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
——分明是从没见过的面容,分明是从未见过的人,分明是从未听过的声音,哪怕沈辞镜搜空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出这一号人,但那双幽冷又疲惫的眼睛,却叫他心生怅然。
“来吧,小家伙。”这旅人轻笑一声,向沈辞镜伸出手,“我帮你把骨头接回去,否则你接下来的猫生可就惨咯!”
这旅人的话语含笑,带着习惯性的轻佻,既轻浮,又听着气人。
沈辞镜越发感到熟悉了,身体竟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走向了对方。
“哦?还真来了?”这旅人露出惊讶神色,而后笑容更深,“可真是傻猫,怎的别人叫你一声你便来了?难怪你会被那几个小鬼抓住……可记着了,人类都是大坏蛋,以后可要避着点。”
沈辞镜默不作声,心中吐槽:你还真以为谁都能叫得动他?如果不是看在你——
“咪!”
猫爪上的剧痛猝不及防。
这旅人趁着镜猫走神的瞬间,给他接回了骨头。
“真乖。”这人连声音都是疲惫的,像是走了极远的路,过了极多的桥,耗费了极多的心力。但他落在沈辞镜身上的手,却暖和得很,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行了,这就好了。像你这样的小猫咪,还是赶紧找个小姑娘撒撒娇,求收留吧,可莫要像我一样满世界流浪。”
沈辞镜听着,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了些委屈来,不高兴地用肉垫拍了这人一爪子。
这人低低笑着,也不嫌弃幼猫身上的脏污,抱起他就是一亲。
熟悉的气息靠近,沈辞镜僵住了。
而那人的亲吻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行了,走吧小猫,莫要再被人抓住了。”
这人挥挥手,就要离开。
但沈辞镜却是急了,两三下窜上这人的衣裳,死死勾住他的衣襟不肯松爪。
“谢斐?是不是你?!你是不是谢斐?!”
沈辞镜一张嘴,那一连串气势迫人的逼问顿时变成了娇声娇气的咪呜声。
于是这人果然没感受到沈辞镜的霸气,反倒被突袭的小猫咪萌了一脸。他伸手托住小镜猫,好奇地用指尖怼了怼猫头。
“你竟然不怕我?”他奇道,“你是胆子大还是真的傻?”
沈辞镜气急:“你才傻!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就是谢斐,是不是?!”
一连串的咪呜咪呜再度出口,这人笑容更深。
“行吧,相逢也是有缘。难得遇到一个不怕我的小家伙,就给你这小家伙蹭顿饭再去帮你找个主人吧!”
这人声音轻快起来,疲惫也消退了几分,提着小镜猫往自己衣领里一塞,走出小巷。
沈辞镜猝不及防就与这人进行了极近的接触,那熟悉的气息在猫咪灵敏的嗅觉中越发清晰,越发浓郁,也越发叫他怀念贪恋。这一刻,他不由得僵住了,一种像是别扭又像是害羞的情绪涌动,让他体温逐渐升高。
这人动作一顿,惊奇地戳了戳自己衣领里的小猫,不顾小猫咪呜咪呜的反对,将手指搭在它的肚子上感受了一会儿:“奇怪,猫也会发烧吗?”
沈辞镜:“……”
这人嘀咕:“好像越来越烫了?”
“咪!”
沈辞镜愤愤给了他一爪子,将他的手推开。
走开!还在生你气呢,不准占便宜!
·
旅人的很快来到了客栈前,抬头看了看这华美的酒楼。
诱人的饭菜香气从酒楼内传出,惹得旅人和猫咪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
旅人好笑地拍了拍猫咪,并没有进酒楼,而是先在全身搜了一遍,但最后却只拿出了几个铜板。
“穷啊,穷。”旅人有些好笑地说着,“看来只能先顾着我自己咯!”
旅人话是这样说着,但却用这几个铜板买了一盆温水,将小镜猫洗了一遍,然后又向街坊买了一碗饭,甚至死皮赖脸地讨了一条鱼搁在饭上,然后顶着街坊的指桑骂槐,嬉皮笑脸地将这鱼与饭一分为二,一份给了小镜猫,一份留给自己。
“吃吧。”旅人摸着洗干净的幼猫,对那毛茸茸的手感十分满意。
沈辞镜定定看了他一眼,没有推辞,就这样吃起了猫生中的第一顿饭来。
这米十分劣质,说不清是米更多还是糠更多,再混合着鱼肉,滋味十分古怪。
然而沈辞镜面前这人却吃得坦然,笑得洒脱,哪怕此刻的他与乞儿和猫同坐,满身风尘,一脸疲惫,却也不显半点窘迫。
这是沈辞镜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谢非言。
这时的谢非言,没有那张老天赠与他的浪荡风流的俊俏面容,没有了他与生俱来的华贵身份,没有了他力挫强敌时的豪勇决绝,也没有面对沈辞镜时的沉默温柔……这时的他是浪子。
身无分文,随遇而安,不拘小节,四海为家。
他既会为了一只命如浮萍的幼猫而出手,也会笑着收下街坊的指桑骂槐。他曾经端坐云端,不惧荣光加冕,如今也从容趟过污泥,不惧尘埃满身。
沈辞镜在这时的谢非言身上,看到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
谢非言就好像是来自世界尽头和时间尽头的旅人,当他从容从此世路过后,就会从容离去,消失在无法触及的远方,所以对于自己路经的一切悲欢离合,他都冷眼旁观,无喜无悲,无忧无惧。
这是谢非言从未在沈辞镜面前表现过的一面,也是令沈辞镜忍不住有些惶然的一面。
——这一切的一切,是曾经发生过的吗?还是只是那坑人的古镜带来的又一场梦境?
如果是梦,他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谢非言?他分明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非言,为何会梦见这样的谢非言?
如果这一切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真切存在过的,而他则在古镜的帮助下入了当年某个人的梦,见到了当年的谢非言……那谢非言又为何会变成这样?
没错,沈辞镜虽不知如今到底算是入梦还是通灵又或是别的什么,但面前的人定然就是谢非言!
谢非言有许多许多的秘密、有很多不肯诉之于他人的叛逆想法,沈辞镜向来知道,但从前的他从不介意,只要谢非言留在他的身边就足够,无论对方有多少秘密多少想法都无妨。
谢非言愿意说,他就听,若谢非言不肯说,他就当作不知道。
可这一刻,当见到这个从未见过的谢非言后,沈辞镜突然发现,他其实不该过分信任谢非言的。
因为他还不够了解谢非言。
——他看到的所有一切,都是谢非言想让他看到的,但那些被谢非言藏起来的东西,又有多深多重?
谢非言的孤独和疏离从何而来?谢非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心中怀抱着怎样的信念、正在准备与什么样的人战斗?
沈辞镜对此一无所知。
沈辞镜曾以为,对于谢非言只要付诸信任就够了,因为总有一天对方会告诉他的。但事实告诉他,不够,远远不够。
这个狡猾的骗子不应该得到这样的信任,这个狠心的负心者不应该有这样从容的选择。这人不是缓慢盛开的花,不是被握紧就会流逝的沙,而是从天涯而来去往海角的随心之风,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所以,他若想要抓住这个浪子,留下这阵风,他就必须要主动去了解对方,必须要费尽心思将这个狡猾狐狸深埋在黑暗中的心挖出来、抢过来,然后令这人满心满眼只有他,令他再也离不开他。
是的,他应该这样做的。
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但从现在开始做也并不晚。
因为他已经开始触到了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