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难舍难分

拜过堂后, 就是洞房。

在被哄闹着送入洞房后,谢非言糊涂的脑袋骤然清醒了几分。

他下意识感到这个梦在这里打住就足够了,毕竟他的羞耻心不足以支撑他完成整个成亲的“流程”。

然而当那个年轻的美人反手将门关上,将门外的一切声音与颜色都抹去, 唯有他的容光笼罩着这一方小天地时, 谢非言却感到自己的腿像是被定在原地, 脑袋里也乱成了一团浆糊。

那个年轻人向他步步逼近, 每走一步就会长大一些,而待到他走到谢非言面前时,他便是成年后的模样。

高大, 俊美。

仙人之姿, 举世无双。

他外表冷如冰霜,待人不假辞色, 但却怀着一片赤子之心, 心中的原则从不因任何事任何人而屈服。

他是最纯粹的人类, 是最无暇的神灵, 是谢非言见过的最纯净的光。

但这样好的人、这样叫他放在心中珍惜的人,却是红了眼眶,质问他道:“为什么要骗我?”

谢非言恍惚了一下。

这一刻,谢非言分明还在新房,但他面前的沈辞镜却似乎变成了那个在白玉京山下被他伤透心的人。

“为什么要丢下我?”

那人步步迫近。

“为什么不爱我?”

那人声声质问。

“为什么……就连骗我都不能骗到最后?”

那人眼眶通红, 盯着他的模样像是凶恶的兽,但当那人的手落在他的面上时, 却依然克制温柔。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只要你骗我, 我就会信你……那为什么不肯再继续骗我?”

那人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温柔厮磨。

“再骗骗我吧……再说爱我吧, 阿斐。”

谢非言心脏处空荡荡的地方, 终于在一百年后感到了延迟的疼痛。

是痛得恨不得将心都挖出来给对方看的痛。

分明是他亲手打破那人对他的信任、粉碎那人对他的眷恋,也是他亲口将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从根本上否定,好让那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他,再也不会爱他,也不会为他注定的死亡而动容……这一切的一切,分明是他自己做下的事,可这时,谢非言依然感到了痛。

人心正是如此,人性正是如此。哪怕走在自己认为正确的路上,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但在夜深人静之时,在允许自己放肆的梦境里,却依然会为此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这一刻,谢非言突然庆幸眼前的人不是真的,庆幸这样的痛并没有当真降临在那人的身上。

因为谢非言总是舍不得那人痛的。

因为那是他最喜欢,最珍惜,最想要保护的一颗心。

谢非言喃喃轻语:“对不起。”他凝望着这张阔别百年的面容,心中的渴望与思念再不用压抑,“对不起,小镜子,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过得比我好……我爱你,我爱你啊,唯有这件事我从未骗你。”

“你骗我!你明明一直都在骗我!”那人发狠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但待到真的渗出血后,他却又松了口,眸光复杂地看着那细细的血色,像是怨恨,又像是不舍,“你总是在骗我,你从未答应过我任何事,你也从未爱过我……”

“不是的。”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不是的。”

“如果是我不够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我可以变成更好的人,我可以变成你更喜欢的人——但你为什么要走?”那人捉住谢非言的手,放在自己衣裳内,紧贴在他胸口的伤疤上。

那样的温度与伤疤,烫伤了谢非言的手,也烫伤了他的心。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小镜子,你很好,你是最好的人,你什么都不用改!”谢非言心痛如绞,终于忍不住哽咽,“对不起,小镜子,阿镜,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可以生我的气,但是不要气你自己,不要怀疑你自己……是我错了,是我不该用那样的方式离开你,我只是……我只是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谢非言是一个处理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人,除了沈辞镜。

他想要靠近他,又害怕会令他厌恶;他想要触摸他,又害怕烫伤他。

谢非言从不是一个顾虑良多、瞻前顾后的人,除了沈辞镜。

他想要爱他,又害怕无法爱他;他想要他的爱,却又害怕无法回报他;他想要与他长相厮守,却又害怕终会分离。

当年,圣火宫宫主告诉他,他在《神火补天秘要》上的修习之所以迟迟难有进展,是因为他心中的爱太少了。

以心燃火,以情驭火。

圣火宫的火焰,是为情火。

然而谢非言的心中一片荒芜,那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是恶报与怒火。这样的火可以烧尽人间的恶业,可以化作永不熄灭的业火,但却无法妥善地去爱一个人,而终有一天,这永不熄灭的愤怒业火将会烧尽他心中的爱意,再烧伤那个爱他的人。

所以,当谢非言发现自己的情火永远无法压倒怒火时,谢非言就在准备着与沈辞镜分别。

他想了无数种说辞,想了无数个说法,但当最后的分别猝不及防到来时,他却下意识地用了一种最狠又最不可能挽回的方法处理了这件事,既断绝了沈辞镜的念头,也断绝了自己的念头。

决绝是谢非言的习惯。他总是习惯这样冷酷地对待自己,习惯让自己再没有退路,习惯让自己感受痛苦——因为这些痛苦是让他活到今日的良药。

所以,当他再一次习惯地伤害自己之后,谢非言便一直回避这件事,一直拒绝去思考这件事的后果。他知道伤口总会愈合,知道时间能抚平痛苦,知道一切都会过去,只要不要去看不去想,这一切就会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

然而当时光倒流,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那血淋淋的伤口、触摸这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时,他却又恍然惊觉,发现他在伤害自己的时候,也以同样的方式伤害了沈辞镜。

谢非言在这一瞬间骤然惊悟——

他都做了什么?!

直到此刻,谢非言终于明白自己心中这些年的忐忑和辗转从何而来,也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那若隐若现的焚心之火终于化作实质。他再也无法忍受,手下用力,扯开了沈辞镜的衣裳,看到了对方胸膛上那丑陋的疤痕。

那是谢非言曾经用手穿过他的胸膛,捏碎他的心脏留下的伤疤。

谢非言怔怔看着这伤疤,而后抬眼去看沈辞镜。

这个梦中人向他笑着,却道:“你要再试一次吗?”梦中人按住谢非言的手,按在那道疤上,“你要再一次捏碎我的心吗?”

谢非言在这一刻失去了语言。

他眼眶发红,骤然俯身亲吻这道伤疤。

“对不起。”

滚烫的吻落在这丑陋的疤上,一种像是痒又像是麻的感觉传遍全身。

梦中人的身体骤然绷紧,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但这一次,谢非言却主动极了,将梦中人拉到床边,推倒在床上。

“你——”

梦中人想要起身,谢非言却按住了他,扯开了他的衣裳,凝视着他白璧微瑕的胸膛,再一次亲了下去。

这一次落在那疤上的,除了滚烫的吻,还有滚烫的泪。

“对不起。”

梦中人身体越发紧绷,有些发怔,身体分明冰冷,但那道被亲吻的伤疤却开始发烫,那被滚烫的泪珠划过的皮肤,温度节节攀升,几乎要将他的心也一同烫伤。

梦中人手上发力,拉着谢非言滚到床榻内侧,用自己的气息将谢非言笼罩身下。

“你爱我?”

“我爱你。”

梦中人自嘲一笑:“……你骗我。”

谢非言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上,轻声道:“没有骗你。”他说,“你挖开看看吧,唯有这件事,从没骗你。”

梦中人的手指有些发颤,骤然用力扯开了谢非言的红衣,将手按在他的胸口,好像下一刻就会穿过谢非言的胸膛,捏碎谢非言的心脏——一如谢非言对他做过的那样。

但他难以下手。

他舍不得。

梦中人用力闭了闭眼。

“我恨你。”

“我知道。”

“……我爱你。”

“……对不起。”

梦中人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他低头亲吻谢非言的唇,报复性地咬开谢非言唇上的伤口,将那血腥的气息卷入二人的口中,让那苦涩的甜蜜纠缠,难舍难分。

谢非言热情地回应他,用力抱紧了他,在这个梦中肆无忌惮地将这个梦中人拉近自己,填充自己心中永远都在渴望的荒芜和空洞。

“我爱你,阿镜,我爱你。”谢非言一遍遍说着,“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只有你,从来都是你。”

谢非言努力抚平面前这个人的痛苦和伤疤,哪怕这只不过是他的梦中人罢了。

但谢非言也舍不得他痛。

也不知道是从谁先开始,这一场带着憎恨、痛苦和报复的亲吻开始变味,而两人的红衣也被撕开,丢下床榻。

房间内开始升温。

谢非言面前的这人,分明只是梦中人罢了,但他的情绪是如此浓烈,痛苦也是如此真切,让谢非言感同身受,心痛如绞。所以当那如同惩戒的亲吻落下时,谢非言几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却依然努力回应,抱紧了这个人,一遍遍安抚对方痛楚的心。

“别怕,阿镜,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会爱你,一直爱你……所以不要害怕……不要痛……”

“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

不知过了多久后,谢非言终于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而在他身旁,那微凉又微暖的气息包围着他。

“阿斐……如果你要骗我,就继续骗我吧。”

梦中人紧紧抱着他,像是要将他揉入骨血,不分彼此、不再分离。

“一直骗我,永远骗我……永远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