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送走满头雾水的小师妹后, 沈辞镜看到剑坪外有人探头探脑。
“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沈辞镜一见便是皱眉,轻斥出声, “这是什么模样?成何体统!”
“……”
“过来,我检查一下你这些天修炼得如何了。”
“……是, 师父。”
剑坪外的宋执安耷拉着一张脸,恹恹地来了。他站上了剑坪,抽出剑,而就在剑出鞘的那一瞬间, 他神色骤然一冷, 仿佛染上了与沈辞镜面上一样的冰霜之色, 而后,气机涌动,一道无形剑意临前, 直刺面门!
宋执安看起来虽是个少年模样, 但修行时间却已不短,修为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年纪轻轻就已登堂入室, 臻至元婴。而在剑术上,他也并未落下, 趋于大成,与无形剑意对决之时剑招灵动, 翰逸神飞,一派闲雅潇洒之态。
然而这样的他,依然轻易在沈辞镜手中败北, 十招不过, 便被沈辞镜的剑意划破衣角, 逼至剑坪之外。
“果然还是师父厉害。”宋执安狂拍马屁,“师父这样从修为到仪态都这样完美的神仙人物,一定会有诸多仙子为了成为您的道侣而争破头哩!”
沈辞镜理也不理,只道:“你的剑术许久未曾精进了,怕是已来到瓶颈。”
宋执安嬉皮笑脸:“是啊是啊,师祖说我耍剑光顾着好看了,可是师父你想呀,这剑耍得若是不好看,岂不是白费了徒儿下的这百年苦工?”
学剑也好修行也好,世间的任何一件事都好,想要达到出类拔萃、力压众人的这一步,都是极难的。
宋执安能在区区百年内就达到这样的地步,自然是下了极大的苦工,所以想要给自己找点乐子也无可厚非。
然而同样的,能在短短百年内就从元婴晋至合/体期的沈辞镜,更是称得上恐怖了。
修行者有三大阶段,九大境界。每一次进阶都是千难万难。
宋执安是年轻一辈的领头人物,但他从金丹升至元婴时,可费了不小的功夫,然而他却听说过自己这位师父的壮举:十天筑基,三年金丹,十年元婴,百年合/体。
——这是人吗?
其实果然还是像民间传说的那样,是仙人转世,神灵下凡吧?!
宋执安每次看到自己这位师父,都忍不住这样想。
而更让他有些酸溜溜的是,自己这位师父修行速度不似常人就算了,就连脸都比他好看!
虽然他们二者的好看不是同一个类型,比如说师父是神仙公子那样完美而不近人情的好看,美则美矣,却不像尘世中人,难免失了温度,而至于他,同门评价他是“虽带着几分天生痞气,但目光湛然若神,意气飞扬”,是人间难得一见的人物。但就算如此,当他站在师父身边时,也还是有被比下去的感觉。
倒是那位时常来找师父的那位云不缺公子,虽然面貌只能说清秀可爱,不过其姿态威仪却叫人过目难忘,哪怕与师父同处一室,也不会黯然失色。
“只可惜云前辈是个男人……”想着想着,宋执安就不由得说出了口,“如果云前辈是女子的话,恐怕比任何人都适合成为师父的道侣吧!”
沈辞镜阖眼,面色无波,但下一刻,一道剑气却倏尔扫过宋执安的头顶,险些没将这小子变成秃头。
宋执安:!
沈辞镜淡淡开口:“既然在山上的修行已再难有寸进,那就准备准备下山历练吧,也免得你思虑太重,杂念太多。”
宋执安:“……”
连骂人想太多都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果然是神仙!
宋执安讪笑着,不敢再多话,护着自己的秀发退下了,然而在这样的动作间,一个小册子却从他袖中滑落,掉在地面,封面赫然写着《匪石记》三个大字,正是宋执安上山时被琼意小师叔随手塞的不知名本子。
宋执安还未翻看过,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既然是小师叔塞的本子,那想来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于是他唬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捞。
但比他动作更快的是沈辞镜。
也不知沈辞镜掐了个什么法诀,一道劲风刮过,地上的小册子倏尔飞起,轻飘飘擦过宋执安的指尖,落在沈辞镜手中。
沈辞镜粗略翻了翻,倏尔一笑,竟如风拂玉树,新月清晕,叫宋执安都看得呆了呆。
但当沈辞镜话一出口,宋执安的冷汗就下来了。
“你平日里就在看这些书?”
宋执安:“……”
宋执安痛心疾首:“师父!我冤枉!是我上山的时候小——”
“不必多说。”沈辞镜收了笑,冷冰冰道,“也不必等明天了,今日便下山去罢。”
宋执安呜咽起来:“师父,这天都这样晚了,我东西也没收……”
“天黑之后,我不想再看到你。否则你就留在剑坪闭关百年。”
宋执安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倒吸一口凉气。
“我这就走!”
宋执安连山腰草庐里的行李都来不及收拾,火烧屁股般的下了山,就怕迟上一步就会被师父压在剑坪,闭关百年。
百年啊!哪怕是修士,又有几个百年?
走,赶紧走,马不停蹄地走!
宋执安飞速消失了。
沈辞镜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这本《匪石记》上,重新翻开了它。
这本《匪石记》,不同于寻常的一男主一女主的设置,而是写了两位男主角,以及他们相互纠缠的人生,还有那一段充满了爱与遗憾的悱恻故事。
这两位男主角,一个名为谢匪,而其人也当真是一个带着匪气又带着侠气的人物。他生性不羁,轻蔑人间,但又嫉恶如仇,心怀大义。这样的人物,活成了人世间最豪情又最洒脱的模样,受到无数人的钦羡,但没人知道的是,他独独对于某个人拿不起也放不下。
另一个男主角,名为沈石。沈石虽年少遇难,但因天赋出众,而被大宗派收入门下,而后在短短十年内就晋入元婴,一举成名,美名远播。但这样的他,有着神仙公子的模样,也有着神灵一样的无情无性,但唯独在某一人面前,他不吝笑容,满腔真挚。
他们少年相识,青年相知,虽各自踏上道途,但却又在兜兜转转的缘分下再度重逢,共同渡过难关。
他们经历了种种事件,渡过了重重危机,终于在第八回 袒露心迹,接着又在第九回进入了短暂的反目。虽然这本书漏下了最后一回合没有收录,但按照时人热爱花好月圆的性格,这个故事的最后大概也是重归于好、皆大欢喜吧。
——重归于好,皆大欢喜。
脑中闪过这个词后,沈辞镜看着这书页中的一段,不由得有些痴了。
“……谢匪知道自己总是要离开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而若他走了,那人又该如何呢?他会有多么心痛?”
“……或许这便是命运的弄人之处,总叫相爱的两人不能相守。”
“……既然结果注定要分离,那为何又要开始?”
沈辞镜轻轻抬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处,在这里,卧着一道骇人的伤疤,像是永远都无法愈合。
“……谢匪爱他,重逾性命,毋庸置疑。”
——他爱我,比爱他自己更甚,毋庸置疑。所以我会爱他,连同他爱我的那一份一起回报他。
这一刻,沈辞镜心脏处突然漏了风,冷冷的,空空的。
像是多年前那人怜悯告诉他梦该醒了的那一瞬间。
他没有再看下去了。
毕竟梦醒了,游戏也已经结束了。
哪怕他曾经那样自以为是地说出过那样可笑的话,这时也已经全都湮没在了时间中。
沈辞镜唇角翘了翘,像是自嘲,又像是嘲笑这写书的人,而后他指尖灵力迸涌,将这本书绞成粉末,任其散落风中。
这一刻,沈辞镜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口口声声的道侣,转身下了山,来到后山山脚处的密室冰潭前,在冰潭一旁的玉台上坐下。
洗剑峰的人都知道,这一处密室是沈辞镜平日里修行的地方。但无论是宫无一也好,宋执安也好,无事都不会来打扰他,毕竟这里的冰寒气息除了沈辞镜以外没人能够忍受。
所以只有在这里,沈辞镜才会放任自己做一些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事。
他从怀中一探,拿出了一块红木,一柄刻刀,开始慢慢雕琢起来。他的心很细,他的手也很巧,因此没一会儿,他就刻出了一只展翅的飞鹰,活灵活现。
沈辞镜细细打量,觉得这木鹰虽然纤毫毕现,但徒有其表,未具其神,于是随手塞到玉台下,又拿出第二块红木开始雕刻,接着又是第三块,第四块。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辞镜开始走神,于是他手中红木中浮现出的模样,也开始悄然变化,从飞鹰变作了一个人的模样——分明意气飞扬,却又温柔纵容。
这人有着一张天生风流公子的面容,潇洒不羁,风姿隽爽。他剑眉入鬓,英气勃发,有着世上最明亮的眼睛,和最坚定不移的信念。他时时刻刻都点燃着狂暴火焰,以心燃火,以身祭火,不是烧毁了自己,就是烧毁了他人。
但这样的人,也会露出从不在人前显露的温柔神色。那人分明巧舌如簧,肆意玩弄人心,但在他面前时却连一句重话都不肯说,唯恐某字某句伤了他的心;那人分明风流不羁,能够轻易讨得任何人欢心,但面对他时却又笨拙小心,就连触碰他的手都那样小心翼翼。
沈辞镜目光在手中的木像上逐渐凝固,面色却越发冷了。
是的,这样的人,每一处都表现成喜欢他的模样,所以他也一直认为这个人是爱着他的。
因为,若这样都不算是爱,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是爱?
所以这就是爱。
所以世上再没有比这人更爱他的人,而他也将会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爱他。
所以这会是一个完美的故事,一个圆满的结局。
——沈辞镜本来是这样坚信的。
但他现在……却已经再无法相信任何爱了。
沈辞镜随手将手中的木像丢入冰潭,如鸦羽般的眼睫缓缓合上,闭目修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辞镜听到了宫无一的传唤。
“出来吧。”宫无一的声音像是平静又像是叹息,“如今事务杂乱,你不方便继续待在归元宗。”
“去无色/界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