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
静海幽地, 靠海的树林里,一道小巧的黑影立于枝头,乌溜溜的眼珠警惕地看着海面。
但突然间, 它听到了呼唤自己的声音。
“巧儿,巧儿?你去哪儿了?”
“该回来了!”
枝头上的黑影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 最后再瞪海面一眼后,这只嫩黄色的虎皮鹦鹉终于展翅,飞速掠向了声源处——那是距离海岸非常遥远的地方,千荡山城的核心, 千荡山。
它离开枝头, 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靠近千荡山。
它掠过热火朝天的新工地, 朝下看了一眼,看到了各种砖石、水泥与钢筋。一些人正拿着规划图,向其他人解释着什么;一些人在搬运砖石搅拌水泥, 开始打地基;一些人则苦哈哈地蹲在地上检查着建筑工地需要的一切阵图, 时不时怒吼一声“别催,都跟你说合格证没下来, 这阵开不了”……听说这里将会是一座新城。
它掠过大片大片的肥沃田野, 随意扫了扫这些耕作的人们后,便看向了田野远处的工厂区。那里, 平平无奇的厂房内藏着无数的钢铁怪兽,时不时升起浓烟, 时不时响起钢铁的敲打声,而待到这一批货物完成,它们就会被人装上货轮, 运送到千荡山城……听说山城内研发出了新式灵力驱动车, 而其配套的悬浮列轨将在试用无误后铺到工厂区来。
它掠过空荡荡的“劳动改造区”, 对这空无一人的宿舍区并无半点诧异,毕竟这里的家伙们最低的都被宣判了三百多年的有期徒刑,每天早上他们都会被拉去翻地、降雨、挖矿、培植,等,只有表现好的才能减刑并获得成为山城正式住民的机会,而现在,这些人最出息的也只减刑到两百年,还有一百年的熬头呢!
它掠过大片大片的森林,掠过护林小屋,掠过山脉与矿洞,最终冲入了高楼林立的千荡山城,飞上了千荡山上最空的别墅区,用鸟喙和爪子将拉窗拨开一道缝,扭着尾巴挤进了这个虽然被称为“极简风”但大家都习惯叫这“家徒四壁风”的房间内,落在伏案疾书的女子肩头。
“巧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梦观澜头也不抬,抽空摸摸这小家伙的脑袋就算完事。
“你先等等,写完这最后一部分我们就出发。”
巧儿将头贴在梦观澜的脸上,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写的东西瞧。
原本巧儿以为梦观澜写的是她师父布置给她的作业,比如说一些管理上的题目,或者是对新城的城市规划之类。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会儿梦观澜写的压根不是那些正经东西。
“……此乃天定因缘,又或是命中情孽?为何竟有人能让他心动如此,心痛如此?”
“……若上天再给他一个机会,他或许依然不肯对那人吐露真情,但至少,他可以与那人更好地告别。”
“……庭树不知人去尽,秋春还放旧时华。多情唯有池中鲤,犹为离人护落花。”
虎皮鹦鹉倒吸一口凉气,下巴都快掉了,从梦观澜的肩上蹦下,蹦到了一旁的书架上,努力装作自己从没见过这等东西。
但很快的,窗户又一次被敲响。
笃笃笃——
梦观澜随手一挥,那窗户便敞开了,而后一只纸鹤飞入,落在梦观澜书桌上。梦观澜随意将其拆开,一个紧张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梦语先生,您的稿子真不能再拖了!您这一本《匪石记》写了都快五年了,最终话再不出,读者们就该冲来打死我了!您行行好,看我这么多年来对您从没怠慢,就救我一命吧!呜呜呜……人家风月先生的书都出了三本了您这一本都没写完,您就不能稍稍再努力一点吗?我们读者的意愿不重要,我们的钱也不重要吗?我们想要给您送钱啊梦语先生!”
梦观澜一边头也不抬地写着结语,一边嘟哝:“我真的很努力了……我也不是不想写,而是真的很忙啊……”
她飞快写下最后一笔,饱含灵力的呼吸轻轻一吹,这墨迹便瞬间干透,紧接着梦观澜动作迅速地开始封装,准备将这最后一份稿子寄给这纸鹤的主人。
而纸鹤中,声音还在继续:“啊,对了,梦语先生,最近那一位又有了一些新动静,不知道能不能成为您的素材——听说那位真人的宗门,最近在为他挑选道侣。”
梦观澜的动作一顿,惊愕抬头。
“这消息,可在正道数百宗门内掀起了好大一场风波,毕竟那位真人可谓是最年轻、最有前途的修士,又生得那般神仙公子模样,别说是那些仙子们动了心,纷纷争取在那真人面前露脸,恐怕不少的男子都动了心罢!”
梦观澜面色数变,口中喃喃自语:“道侣?选道侣?可是……怎么会……”
她目光落回自己的稿子,稿子上,两个主角的名字赫然在目:
谢匪
沈石。
匪石记,记的是匪与石,以及那一段湮没在时间里的缘分。
没有人知道,有着赫赫凶名的魔尊谢非言,曾经有过一个隐秘的爱人。
也没有人知道,冷漠寡言如高山之雪的玉清真人。曾在一个人面前不吝笑容。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淹没在时间与记忆中,他人已经遗忘,而当事人绝口不提,于是最后,竟只有她这个不甘心的旁观者提笔写下当年的事……但这一切,终究要过去了吗?!
这会儿,梦观澜再顾不上手里的稿子,随手一扔,稿子还未落在书桌上,人就已经不见了。
一旁,书架上的虎皮鹦鹉终于松了口气,也不敢看桌上的稿子,拍着翅膀飞走了,力图营造一种“我没来,我没看,我啥都不知道”的氛围。
千荡山城,市政大厅内,谢非言斜倚在五楼书房的窗前,监督二楼的陆乘舟苦哈哈地批文件,自己则慢条斯理地翻着《高等法阵释难》。
岁月静好,世界和平,哪怕是远处隆隆作响的工地开工的声音,以及二楼陆乘舟“我说了!这个不合格!”“这个也不行!”“动动脑子吧求你们了!”的崩溃发言,也无法打扰谢非言的好心情。
但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影毛毛躁躁地闯入。
谢非言眼皮都不抬一下,平静道:“都告诉过你多少遍了,做事不可这样焦躁。无论是如何紧急的情况,都要冷静审度,耐心观察……”
眼看谢非言的发言开始向着男妈妈进发,梦观澜果断打断。
“师父!玉清真人要选道侣了,你知道吗?”
谢非言动作停住了。
而与此同时。
与静海幽地有着万万里之遥的地方,被誉为天下第一宗的归元宗内,一个身着朴素道袍的秀丽女子飞速掠上了洗剑峰。
只见这女子年轻貌美,虽只身穿朴素道袍,却也不掩其清丽。这会儿,她面上满是焦急,飞奔上了洗剑峰。到了山腰时,她目光扫过草庐,直冲了进去:“小安?小安你师父呢?他在山上吗?”
草庐内一阵兵荒马乱,一个年轻男子好悬在这女子推门前将衣服拉上了。
“小师叔,你别这么毛躁好不好?怎么说我都是个男人,你门也不敲就——”
“想什么呢,你师父那等姿色我都没看上,更别说你了!”
“什……”
“别废话了,小安,你师父到底在不在山上?”
“这个时间,师父他应该在后山……”
“行,你继续睡,我走了。”
“……”
丢下这位工具人后,曾经的归元宗小师妹,现在的琼意道人,转身直奔后山。
数百年后,洗剑峰依然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那副野蛮生长的模样,草木密集,人迹稀少。
然而,当琼意再度向前一段路程后,她的面前豁然开朗,露出一块齐整剑坪,而剑坪正中坐着的,正是玉清道人,沈辞镜。
此刻,正值黄昏。
暮色笼罩天地,将万物都渡上一层柔光。
可这样的柔光却无法缓和玉清道人面上半点寒霜。
只见坐在剑坪正中的玉清道人宛如冰雪雕铸,隽朗都丽,清华绝俗,每一处容貌每一处细节都如同得天造化,既像是冰雪一样无情,又像是神灵一样完美。
他一身青衣,却难掩疏离,满身暮光,却唯有冰寒。
当他感受到琼意的到来,如鸦羽般的眼睫轻抬,用那双剔透不似活人的眼瞳凝望着琼意时,哪怕是这位早已看惯了这美貌的小师妹,都不由得为这样的姿容而屏息沉迷。
但她很快回神,急急道:“师兄,你要选道侣了?”
沈辞镜眉头微蹙。
琼意追问道:“这样重要的事,我怎么之前从没听你说过?”
沈辞镜皱眉更深。
琼意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面上又是懊恼不甘,又是咬牙切齿:“明明师兄你跟……唉,算了!不说这个!!”她用力跺脚,“但是师兄,哪怕你真的要选道侣,风师姐难道不好吗?好歹你与她的剑是一对,这也算是一种天定缘分,就连掌门都很看好你们,可为何你偏要越了风师姐,委托掌门,让掌门为你挑选道侣?所谓的道侣,难道不该是你最亲近的人吗,让掌门为你选道侣又算是什么?”
琼意越说越懊恼,在剑坪上走来走去。
“这会儿整个正道宗门都震动了,恐怕等不了多久就会有数不清的女修来到宗门,想要向师兄你自荐枕……呸呸,是想要自荐,到时候免不得又会起一场风波,这成何体统?!”琼意道,“师兄,这大大不妥啊!”
琼意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丰富的情绪。
然而沈辞镜却只是看着,不发一言。
直到琼意久久等不到回应,恼怒地向沈辞镜嚷嚷着“师兄你倒是说句话啊”的时候,这位如同冰雕玉砌般不近人情的仙人,这才开口,道:
“我拜托掌门为我挑选道侣?”沈辞镜声音平静冷淡,如同置身事外,“这事我怎的不知?”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