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非言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也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在那令人安心的气息的包围下,谢非言在时隔无数年后,终于再次重回了属于黑暗梦乡的甜蜜与放松。
他放任自己向着无尽的梦中坠落,远离了人世的疲惫与烦扰, 什么都不去思考, 什么都不去烦忧, 只是飘荡在黑暗与甜蜜中, 放任自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非言突然清醒了几分,感到自己的意识突破了某种屏障, 而在那屏障后等待着他的, 是一个他绝没有想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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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 在第一缕日光轻轻撩动他的额发时,谢非言睁开了眼。
他视线慢慢定格在面前与他靠得极近的脸上, 理智还未回笼, 面上就已经先露出了笑来。
“早上好。”谢非言轻声说着,“能在醒来后第一个看到你, 我很高兴。”
谢非言隐约感到自己昨晚好像梦见了什么, 但他想不起来,也不在意, 只定定看着面前的人, 神色温柔而平静。
面前,沈辞镜睡得可比他沉多了, 那坦然又毫无防备的模样, 可爱得令谢非言心痒。
他停顿片刻, 没有打扰沈辞镜的美梦, 轻手轻脚地爬起床, 但他只是稍稍一动,就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了一遍一样,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向他大声抗议他的使用过度。
这一刻,谢非言动作一顿,记忆回笼。当他想到昨晚某个小混蛋的得寸进尺,还有那一声声让他羞耻感爆棚的“好哥哥”,时,便脸色爆红,忍不住想要找条地缝钻下去,好狠狠抱怨一番这个突然就开窍了的撒娇精。但最后,他只能垂下眼,忽视身上的抗议,动作如常地给自己换了衣服,准时踏出房门。
他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但在他走后,当房内属于他的气息逐渐散去时,沈辞镜便睁开了眼,醒了过来。
沈辞镜抬手摸了摸枕边微凉的温度,又看了看窗外刚出现没多久的日光。
他沉思一会儿,勾了勾手,某本小黄书就从他的外衣飞出,落在他的手上。他细细研读,不住露出恍然神色,连连点头,最后得出结论:果然是他还不够努力,不然阿斐今天怎么还能爬起来去工作?
沈辞镜本就抱着让谢非言好好放一天假休息的一下念头,才挤上了某人的床,而至于和谐的手段什么——那只不过是让阿斐好好休息的手段而已,才没有什么私心!
但沈辞镜没想到,某人还真是雷打不动的工作狂,昨天都做到那种程度了,竟然还……一定是他第一次没经验、太过生疏,所以表现不好的缘故。
以后一定要要再接再厉!
于是,在某本万恶小黄书的误人子弟下,沈辞镜思考回路成功跑偏,一路歪了下去。
既然床上没了他想陪的人,沈辞镜也没再磨蹭下去了,穿上衣服便出了门。今天,他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给谢非言准备礼物。
最近其实并没有什么年节,也不是谁人的生辰,但沈辞镜一直记得自己跟谢非言说过的“以后一定会多多关心阿斐”的话,于是这段时间,沈辞镜终于确定好了自己的行动方针,准备付诸行动了。
——就从每天送一个礼物开始吧!
礼物最重要的是心意,但怎么做才能表现心意呢?
沈辞镜准备去偷溜附近的城池,找人取取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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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非言操劳了一晚,不宜久坐,所以书房暂时就不去了。但与此同时,他心中的羞耻感还未平复,也不太想见人,于是他就独自去了海岸线巡视一圈,准备看看如今还在海岸边徘徊的海兽规模如何。
随着呼延极的死去,失去了头领的海兽们,其进攻也不再像是以往那样,如潮水一波接一波,而是像真正的野兽那样,零散而毫无组织性,所以每段海岸只要派遣一小段镇海卫就足够抵御了。
不过个体之勇无论在哪个族群都会出现,所以偶尔还是会冒出个别极难缠的家伙的,于是这时候,就是修士上场的时候了。
在广陵城重建的最初那段时间,负责在海岸巡逻的,是圣火宫弟子。但是圣火宫弟子总不可能一直留在广陵城义务帮忙,所以谢非言很快换掉了镇海卫的武器,令镇海卫变得更有攻击性,接着又将原本当着都尉和队长的修为高的修士调出来,单独组了个巡逻队伍,令城内城外的局面都在谢非言的掌控之中。
但这两天却不一样了,这些城内城外两边跑的巡逻队终于空出了时间休息了。因为某个撞上来把自己卖了的家伙,如今正坐在某个海崖下的巨石上,以他元婴期的修为坐镇整条海岸线。
谢非言远远看了巨石上那个白衣少年一眼,没有搭话的准备,转身离开,但那人却侧过头来,道:“我为谢城主这般尽心尽力,但谢城主却连客套话都不想对我说了么?”
谢非言:“……”
这不是你自己作为交换条件提出的吗?怎么一副他骗财骗色后始乱终弃的口吻?
谢非言没法子,只得走到近前。
“云公子想听我说什么客套话?”谢非言说。
云不缺这会儿却没说话,目光在谢非言衣下隐约的红痕上凝住。
他神色微变,某种极复杂的情绪从他面上闪过,最后,他皱眉开口,语气难辨:“沈师兄回来了?”
谢非言平静点头。
云不缺莫名气闷,出言试探:“听说谢城主与沈师兄昨晚是一块儿睡的?”
谢非言奇怪看他一眼,没想到这家伙的消息这般灵通。不过他也不惧,泰然自若道:“沈公子昨夜与我彻夜长谈,于是最后干脆留在我的房中睡了。”
云不缺心中的念头成了真,顿时越发气闷,皮笑肉不笑道:“我可没听说元婴期的修士还有需要睡觉的。”
谢非言道:“应当是沈公子的个人爱好吧,不足为奇。”
谢非言说得越是滴水不漏,云不缺就越感到心中气苦,眼中见到的那块红痕就变得越发刺眼起来。
他生气扭开头,不再开口,于是感到莫名的谢非言也只得摇头,转身离开。
但谢非言没走多远,某个小孩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就这么走了?”云不缺闷闷开口。
谢非言无奈停步:“云公子,你有话直说就是,若没有话说,我还有事忙。”
云不缺道:“我无聊,你陪我说说话吧。”
“我还有事要……”
“一刻钟就好,如果你不同我说话,我就去找沈师兄了,沈师兄同我说话也是一样。”
谢非言:“……”
沈辞镜不会说话,只会气人。
如果这俩小孩真凑一块“说话”,指不定两句不到就要掐架。广陵城百废待兴,可挡不住这两个拆迁大队!
谢非言叹了口气,看着这小孩的脸蛋,决定给这小美人一点宽容:“你说的,一刻钟。”
云不缺瞬间露出笑脸,在自己身边的位置拍了拍,开心道:“来来,谢城主,坐这里,这里风景好。”
谢非言跳上巨石,依言在这里坐下。他放眼望去,只见阳光下,碧海蓝天,细浪卷起白沙,如果不去思考这海浪下的层层杀机,那么这的确是非常美丽的一幕。
他放松了一些,抬头仰望天空,但却只能看到太阳的一角。
“风景好的地方这样多,为何偏要坐在海崖下?”谢非言随口道,“今天天气很好,若错过这样美的太阳,岂不可惜?”
云不缺笑道:“不行的,人是不可以太靠近太阳的,会被烧伤。”他一顿,道,“但也不可以太沉湎黑暗的保护……这样的位置,刚好。”
谢非言眉头皱了起来。然而交浅言深乃是大忌,于是他只当自己没听懂,转移了话题,道:“云公子乃是青霄仙尊的高徒,如今又这般年轻,正是在山上清修的时机,怎么会就这样下山,为道盟的区区小事东奔西走?”
广陵城遭到重挫,取代陆铎公加入道盟的新城主陆乘舟性命垂危。这样的事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反正在谢非言看来,是远不至于让云不缺出马的。
云不缺笑眯眯道:“当然是为了沈师兄来的啊!我早就听说沈师兄人中龙凤,剑术高深,于是想要与沈师兄讨教一番,后来与沈师兄路上偶遇,虽惜败他手,却也与他惺惺相惜,只缺一个交谈交心的机会,所以这一次,我一听说他在这里就急急跟过来了……谢城主怎的突然问这个问题,可是嫌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你与沈师兄?”
谢非言随手一巴掌拍在这茶言茶语的小孩肩头:“若你再胡言乱语,这一刻钟的时间也没了。”
云不缺气闷。
他盘坐在巨石上,托着脸,不高兴地扭开头,但心中又知道谢非言巴不得他闭嘴,于是他运了运气,又转回了头,拉着谢非言说话。
云不缺话语中打着机锋,藏着陷阱,无时无刻都想要试探谢非言的想法、捉住谢非言的马脚。然而在精明上,云不缺又怎么比得过谢非言,于是只见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地就将云不缺的小心思给一一挡了回去,最后,当一刻钟的时间结束后,云不缺自己都给说糊涂了,却也没能撬开谢非言的嘴,探听到什么。
云不缺越发气闷,扭开头去,觉得今天的自己又是白给,只不过在谢非言拍拍衣服迤迤然离开时,他突然想到什么,道:“对了,谢城主,我明天就要走了。”
谢非言讶然:“你这就准备逃跑了?”
云不缺生气瞪他一眼:“在谢城主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是我师父唤我回去。”
谢非言遗憾道:“这样啊,那好吧,我知道了,我今天下午就会安排人来顶替你。”
说完,眼见谢非言又要离开,云不缺不甘道:“谢城主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也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你甚至都不问我师父为何会突然唤我回去吗?”
谢非言:“……”
这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谢非言的表情太过明显,云不缺气得跳了起来。
“我走了!”云不缺气鼓鼓道,“不等下午,更不等明天,我现在就走!”
谢非言:“哦。”
云不缺道:“我要拉着沈师兄一块儿走,反正这件事沈师兄也得去,那就与我同去好了。”
谢非言眉头皱了皱:“这跟他有何关系?”
云不缺:“……”
好啊,他走的时候你问都不问,他说要带沈辞镜走的时候你就有话说了……气死!
云不缺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而当天晚上,当沈辞镜找到谢非言,歉意向他告别时,谢非言终于知道到底有什么事发生了:
三天前,青霄仙尊突破人间关窍,触摸到了修士与仙人的界限。于是,青霄仙尊准备举办仙宴,于白玉京内宴请各派,交流修习心得,而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登天台、塑仙身,飞升天界!
而青霄仙尊准备飞升的时间,就在五天后!
听到这个消息后,谢非言惊愕极了,心脏狂跳,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在心头徘徊,但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沈辞镜离开。
直到晚上,谢非言再次拿出了自己从影魔那里得到的月金轮在掌中细细摩挲时,他盯着月金轮内侧的“看试手,补天裂”六个小字,突然呼吸一滞,明白了心中的不安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十年前的火海中,那个带着黑铁面具的人的真正身份。
那是以一人之力御领一整个静海幽地的无上魔尊,楚风歌。
而那影魔,则是楚风歌最得用的下属天南星,也是在这一年悍然出手袭击青霄仙尊,将青霄仙尊生生从飞升天路上拽落的罪魁祸首!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谢非言终于想起那被他遗忘的重要的事,想起原书中写下的这件武器、这行字,以及这一年发生的令整个人间界都为之震动的大事!
但是,如果那人正是楚风歌,如果被封印的影魔正是天南星,那么他之前对那人的猜测就是全然错误的,因为楚风歌是绝不可能修行万载不灭真诀的人!
所以……那人做的那一切,到底是出于什么缘由?
而他谢非言——到底是谁?!
谢非言悚然一惊,背后生出密密麻麻的寒意,一颗心无限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