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非言在密室中并不是呆了片刻, 而是足足十天。
而外界,十天前。
几乎就在书生出现在城主府屋顶上的瞬间,广陵城外那些挤在平原上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也不由得抬头望向了远方那巨大得可怕的黑色巨人。
在众人眼中, 那黑色的巨人仿佛顶天立地,哪怕他们间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黑色巨人是如何凶恶狂妄、气焰滔天!
在无声而惶恐的人群中,有天真而悲观的孩子的声音响起:“爹,那就是神赐给我们的灾难吗?”
“嘘!别胡说!”
这样细小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了人流中, 但那悲观的情绪却沉甸甸地沉在众人心间。
是啊,这样多灾多难的广陵城, 是否就是神灵赐予这片土地的他们的灾难?
这时, 平原的旷野上, 数量巨大的人们化作数道人流, 远离了地动山摇建筑崩毁的广陵城,也远离了那个如同神灾的黑色巨人。他们惶惶不安, 哪怕有无数熟悉的符甲兵沿路组织护送,可这些人也无法给他们更多的安全感。
——他们要去哪儿?他们的前路何在?他们日后该如何活下去?
他们……真的还能活下去吗?
悲观的情绪是能够传染的。
在广陵城符甲兵的指挥下,人们虽然还在有序撤离广陵城,但气氛却越来越凝重压抑, 如鲠在喉。或许是极压抑的刺激下必有极激烈的反弹,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在这条撤向广陵城西南部丛林的路线上,众人行走方向的前端,一阵激烈冲突冷不丁爆发。
“凭什么我们要和这些人一块儿走?!”
前方华丽的马车边上, 随着一声娇叱, 一个穿着狼狈的乞儿被马鞭抽得滚到在地, 紧接着,一个一身水绿裙裳的少女跳下马车,向着一旁护卫的家仆喝骂:“你们是怎么回事?平日里的威风都哪儿去了?我们刘家如今要与这些平民同行也就罢了,为何大小姐的车架旁还会有这种臭要饭的?你们的眼睛呢?是长在脚底板上了吗?!”
高大壮硕的家仆们在这少女面前唯唯诺诺,任由其喝骂,不敢吭声。
而那小乞儿也是机灵,见自己无意中竟招来这等祸事,想也不想,顺着马鞭就势在地上滚了一圈,也不管背后的皮开肉绽,手脚并用,爬起来就跑。
“站住!谁准你跑了?!”
那绿裳少女瞥见此幕,顿时大怒,不依不饶地将手中马鞭又一次抽向乞儿。
眼见那二指粗的马鞭就要落在乞儿背上,令其伤势雪上加霜,一旁突然传来一声冷叱:“够了,到此为止!”
一只纤细素白的手接住了这鞭子,甚至反手一拽,将那绿裳少女拽了个跟头,摔了个马趴。
“在这般时刻还这样咄咄逼人,是嫌自己命长吗?”
却见这时出现的,是一位穿着火红衣裳,披着轻纱的女子。她肤色白皙,容貌秀美,分明身形纤纤如柳、仿佛风吹就倒,却偏偏脾气火爆,柳眉一竖便开口呵斥道:“你可是忘了如今的你们正在逃命?你可是忘了那样的天灾就在你目所能及的地方?你可是忘了那么多的修士都在为了你们的性命抵御海兽,甚至就连我们圣火宫的谢长老都不惜舍了性命,去为你们抵御灾难,而你们——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吗?!”
这位圣火宫的弟子,看起来最为柔媚性格却最为火爆的云羽姑娘,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怒从中来,一把抢过鞭子,唰唰两鞭子就将这绿裳少女抽得尖叫连连。
绿裳侍婢怒极攻心,向着旁边看呆了的家仆们呵斥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帮我抓住这个贼人!”
在距离大漠十分遥远的广陵城内,这些以家族为单位的修士们虽有听过圣火宫的名头,但对她们到底为何能有这么响亮的名头却并无切身体会,因此,当听到这红裳女子自称圣火宫弟子后,这绿裳侍婢没有半分惧怕,反而斥责着家仆,喝令他们赶紧捉住这个女人。
这些虎背熊腰的家仆们面面相觑,无奈摇头,只得向云羽围来。
在绿裳侍婢看来,圣火宫的弟子又如何?圣火宫的长老又如何?难道就因为这些人救了广陵城的众人,顺手给刘家众人包括她在内稍稍开了方便之门,她就一定要咽下这口气吗?!
不可能!
而在家仆看来,虽然圣火宫弟子帮助了他们,可刘家才是管他们饭管他们钱的人,所以虽然可能对不住云羽,但他们该动手还是得动手。
云羽姑娘看出了这些人的想法,心中对他们的冷漠和理所当又气又恨,竟忍不住生出了些杀意来。
而就在这时,那被云羽姑娘救了一命的小乞儿,竟在这时拦在了云羽姑娘面前,向那绿裳侍婢颤声道:“这位姐姐,是我不好,是我糊涂了才靠近了你家小姐的座驾,你若有什么不高兴的,打也好骂也好,冲我来就是了,千万不要为难这位仙女姐姐。这些圣火宫的仙女姐姐今天一晚都在为我们奔波忙碌,也是她们屡次救了我们大家的性命,这位姐姐,我们广陵城的人万万不可以恩将仇报啊!”
绿衣侍婢恼羞成怒,呵斥道:“你算是什么东西?竟也敢教训我?!”
乞儿本就是讨生活的人,面对这样身份的侍婢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但他哪怕哭丧着脸,也坚持道:“我……我自然算不上什么东西,也绝没有呵斥姐姐你的意思,只是……只是这位仙女姐姐,她真的是好人啊!她不但救了我的命,同样也救了姐姐你的命不是吗?”
“你!”绿衣侍婢脸上火辣辣的,又气又恨。
她还想要开口喝骂,可一旁,原本就有些看不过去的众人,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心中对刘家的恐惧,对这些向来高一人等的“人上人”发泄出了心中的不满。
“是啊,你们刘家也未免太过欺人太甚。这小乞儿去了你们小姐的座驾,你看不惯赶走就是了,何必打人呢?”
“人家圣火宫的弟子出手制止你,也是出于好心,是你错在前,你又何必这样大的怨气?”
“这位仙子打你的时候你知晓了痛,你打人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人乞儿也会痛?”
“圣火宫对我们大家都有活命的大恩德,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和仙女,你怎么能够这样冒犯仙子?!”
“做人哪怕不知晓感恩报恩,也切不可忘恩负义!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心肠竟就这样坏了。”
“还有你们这些人,当了刘家的家仆就卖掉了自己的良心吗?你们还算得上人吗?!”
“岳家小四,老身是看着你长大的,当年你快要饿死的时候也是老身喂了你一口饭将你救活。你常说要报答老身这个恩德,老身以前只说不用,但现在就当是老身求你,放手吧,莫要做这种丧良心的事!”
“……”
在这些七嘴八舌的维护声中,那些原本围过来想要动手的家仆们面面相觑,脸色羞红,惭愧地低下头来,又悄悄散开了。
而云羽姑娘,她作为圣火宫这一辈的大师姐,其修为分明是将在场所有人掀翻都不必喘上第二口气,但这一刻,当她被这些力量不足她万一的孱弱凡人们围在中间保护起来时,她却忍不住眼眶微红,漂亮的眼眸泛出了细细的水光。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所有的辛苦,都有价值,所有的善意,都有回报。
对面,那绿裳侍婢气红了眼,简直想要将眼前这些指指点点的手统统砍下来,但当身旁的家仆们都纷纷垂下头、一副士气低落的样子,她也忍不住生出了些惴惴不安。
她强自撑着底气,还要再虚张声势,但下一刻,马车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一直端坐在车架中的刘家大小姐终于在这时出面了。
“实在是抱歉了,大家。”这位刘家大小姐模样柔美,声音也柔柔的,弱弱的,“绿意她本是好心,只是做法稍稍粗暴了一些,才会造成如今的误会。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是误会,只要说开了就好,太过计较反而不美,你说是吧,这位仙长?”
云羽姑娘冷笑一声:“是啊,你家女婢盛气凌人地打人的时候,你没想到这是误会;她喝令你家的家仆过来打我的时候,你没想到这是误会;现在她犯了众怒,被大家指责的时候,你倒是想明白这是误会了?!”
那刘家大小姐垂下眼,哀哀叹气,道:“事已至此,我虽想要向仙长辩解,但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只会显得我们刘家骄横跋扈,不识大体……只不过仙长,你误会我们刘家并无关系,但我们众人如今正在逃难,正是应当齐心协力之时,所以若有什么不满,我们日后再说,如何?到时候,我们刘家一定给仙长一个满意的交待。”
这位刘家大小姐说话间处处叫云羽姑娘感到不顺心,但偏偏人家说的也有道理,现在的确不是耽误时间报私仇的时候,于是云羽姑娘冷冷瞥了她一眼,留下一句“那你就好好向前走,莫要耽误大家的时间”,便转身离开了此地。
之后,随着风近月的出手,那如同神灾一样的黑色巨人终于在剑光的剿灭下消失了,然而在众修士的感知中,远处的危机感不减反增,就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这广陵城,到底哪儿来这么多的怨气?
众人不知缘由,只能茫茫然在圣火宫弟子的带领下远远离开广陵,后来的几天里,空出手的镇海卫与更多的修士也赶了过来,加入了保护和遣散广陵城居民的行动中。
这场对峙一共持续了十天。
广陵城内,地动山摇,经过数百年才建起的建筑与繁华毁于一旦。
大地崩裂,难以想象的巨大伤痕在它身上蔓延开来。
如果此刻从天空上向下望的话,可以发现无数裂痕以黑色巨人的所在为核心,向四周蜿蜒伸展,逐渐向下凹陷,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地狱之花。谁都不知道这朵花绽开后会出现什么,谁都不知道到时候会有什么结果。
那书生见到这样的状况,面色沉凝,脑中早已经抹去了用剑光强行剿灭怨气的念头,这会儿也只是用无数剑光凝出一柄模样古拙的巨剑,将其钉死在原地,但却无法阻挡大地的崩裂,和那越来越危险的气息。
眼见那怨气的源头就有什么要破茧而出,可就在这重要的一瞬间,一切却又这样烟消云散。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没人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正的英雄是谁——是的,这一切本该如此。
可书生知道了。
然后沈辞镜也知道了。
接着是那些修士们知道了。
最后,那些跋涉数天离开了广陵,之后又跋涉数天重回家园的广陵城的人们也知道了。
于是,数天后,当谢非言终于养好了伤,走出城主府时,也不知有谁大喊了一声“谢城主来了”,而后四周那些原本热火朝天地修复家园的人们便纷纷看了过来。
谢非言心中原还有些奇怪,不知道这古怪的视线是怎么回事,可下一刻,这些人便纷纷向他跪下,如同膜拜神灵。
整座城池的人,都在这一刻向他跪下,无声而虔诚。
谢非言震在了原地。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从什么人开始,那原本细小的声音逐渐汇聚,化作洪流。
“多谢城主救命之恩。”
“多谢城主救命之恩。”
“多谢城主……”
这样的声音层层回响,传到了极遥远的地方,激起了阵阵海浪。
这一刻,明媚的日光下,广阔的天地间,谢非言将手轻放在胸口,感受到了那如同擂鼓的心跳声,也感受到了他心中除了怒火之外的第二种火焰。
那种火焰,名为善。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