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非言道:“这个法阵, 可是陆铎公为了抽取灵力为己所用而设下的?”
呼延极道:“正是。”
“所以陆铎公每一年都会来到这里,喝下这杯灵液?”
“不错。”
“那么在你夺取了这法阵后,你也年年如此?”
呼延极迟疑片刻, 而后道:“正是如此。”
“那么——”谢非言抚掌一笑, “陆铎公盘剥整个广陵地区的凡人与灵力,供自己一人逍遥超脱。而你呼延极, 同样是盘剥整个广陵地区的凡人与灵力, 供自己一人逍遥超脱, 这样的人,同陆铎公又有什么区别?”
呼延极脸色瞬间变了。
他面容黑沉沉的, 道:“宁斐, 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谢非言笑道:“你觉得这是指责吗?难道我不是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
呼延极面容冷酷,道:“海兽之事, 另有内情, 你若投向了我, 我自然可以向你解释,而至于这灵液,我用了又有何不可?!”他扬声喝道,“吾等修士, 为求超脱,本就是截取天数、逆天而行, 既然如此,我们夺天之力为己所用, 又有何不可?!”
谢非言叹了口气:“是啊,所谓的修士, 本就是夺天之力。甚至于人族, 甚至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生灵, 都是在与天争命。”
呼延极面露赞赏之色:“不错!生命正是一个逆流而上的过程,只有去争去抢、去将自己想要的东西握在手中化作筹码,才能在天之降将倾的时刻保全己身,全身而退。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与天争命、都是正当合理的,与猎鹿的狮子并无不同,自然无可指责!”
谢非言微微一笑:“是吗?”
呼延极眉头微皱。
于是下一刻,呼延极便听到谢非言笑道:“若你真的觉得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可指责,那又为何要在那条密道之中留下这个?”
谢非言摊开手,掌心正是圣火宫弟子在密道中找到的玉简!
谢非言凝视着呼延极,虽然他视线中一片模糊,但他却像是看到了呼延极面上可怖的表情,也看到了呼延极矛盾的内心。
他说道:“这个东西,是这座法阵最大的破绽与弱点所在。只要有了它,谁都可以出入法政,而你,却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丢在了广陵城中的密道,只留下一个遮蔽气息的法阵便放手不管,再不做任何防守与攻击……为何?”谢非言一顿,道,“可要说是你将它遗忘了,似乎也并非如此。毕竟,光是在这一天内,你出入密道的次数就不下四次。你刺伤了陆乘舟,蛊惑了杜同光,在密道中来去数次,但你却没有哪一次记得将它带走……呼延极,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呼延极冷冷道:“我在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一个志同道合的聪明的人,只不过没想到那人会是你罢了。”
“是吗?”谢非言说,“可为什么我却觉得你只是在等一个可以阻止你的人?”
呼延极暴喝:“胡言乱语!”
谢非言道:“是否胡言乱语,你自己心中明白。呼延极,你将自己比作猎鹿的狮子,可是你很明白,你猎的并不是鹿,而是人。你心中有怨,所以你驭使海兽,伤害凡人,毫不客气地享用这攫取天地之力的灵液,不择手段地报复你所能报复的一切;但与此同时,你心中有善,所以你将海兽与这玉简留在密道,盼望有人能够发现这一切,能够制止你。”
呼延极开始暴躁起来:“胡说!这只不过是你毫无根据的胡乱猜测!”
谢非言毫不理会,继续说了下去:“你有怨也有善,有爱也有恨,所以你无法决定自己的行为,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无法决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未来,于是——你将这一切留在了密道中,交给了天意。”
“胡说八道!”呼延极音调上扬,厉声呵斥,“闭嘴!”
谢非言的声音越发急促,咄咄逼人:“呼延极,你向来信奉力量,向来力争上游,向来习惯与天争命,无论如何都想要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如今,你却将你最重要的那部分命运交给了天意。”
“闭嘴!我叫你闭嘴!”
“你性格强硬,一生强势,最后却注定败在此地,你可知为何?因为你无法贯彻你的善也无法贯彻你的恶,你当不了好人同样也当不了恶人,你只能一边告诉自己你憎恨人间、与人为恶,一边却又处处留手、瞻前顾后,最后,你甚至不惜将最后的命运交给天命来决定?可笑,可笑!这样的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说你是逆天而行?你又有什么脸面说你正在与天争命?!”
这一刻,呼延极终于按捺不住,暴喝一声,捏着拳头扑来,卷起风雷之声,击向谢非言的面门。
谢非言冷笑一声,将手中玉简将呼延极抛去。
呼延极动作一顿,似乎有瞬间犹豫自己是要将这玉简彻底粉碎,还是将它保下。
于是谢非言觑见机会,蓦然拔刀,砍下了呼延极的手,而后又身形一折,砍下了呼延极的脑袋!
当呼延极的头落在地上时,一切都结束了。
如此曲折。
却又如此简单。
谢非言非常明白,在这一刻真正击败呼延极的,其实并不是他,而是呼延极自己——是呼延极自己对他自己产生了怀疑,是呼延极自己动摇了他自己的道路,所以在最后的那一刀,本可以挡下甚至可以躲开的呼延极产生了一瞬间的犹豫,这才最终败在谢非言之手。
仅此而已。
谢非言站在呼延极的脑袋面前,沉默注视了他几秒。
此刻,这个在广陵城掀起惊涛骇浪的男人尸首分离,双目圆睁,似是死不瞑目。
但数秒后,在呼延极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像是终于回神,惨笑一声。
“你说的没错……我当不了好人,又当不了恶人。”
“我果然……不过是个废物而已。”
他闭上了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再没留下任何话。
谢非言看着呼延极,恍惚了好一会儿,这才长长叹气。
随着呼延极的死去,这座大阵失去了主持的人,顿时遭到了怨气的巨大反噬,瞬间便地动山摇,头顶落石纷纷。
谢非言再次打开系统地图,直到这时,他才知道他如今并不在别的地方,而正是身处广陵城海岸边地下数百米的巨大密室之中!
如今,怨气消散,阵法毁去,密室坍塌,一切都在此结束。
于是谢非言转过身,走向了密室出口。
在经过那杯灵液时,谢非言脚步一顿,而后取下了玉杯。
一直不敢吭声怕打扰了谢非言打架的系统,这时候激动了起来:“亲亲!亲亲将它卖给我吧!我们高价收购哦!!”
谢非言一笑,手腕一番,便将玉杯倒置一空。
在系统心痛的尖叫中,泛着五彩灵光的灵液从大地中来,回大地中去。
谢非言再度叹气,遣尽了心中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哀怅然后,拄着刀,走出了坍塌的密室,爬上了无人的海岸。
这时,随着密室法阵的破去,陆铎公的魂魄失去了源源不绝的怨气的支持,在书生的剑下终于彻底溃散了。
这次,是魂飞魄散,烟消云灭!
谢非言笑了一声,躺倒在了海岸边上,看着天上的圆月。
他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于是他终于感到了体内无处不在的抽痛。
这一刻,谢非言不由得皱起了眉,想到了被他主动驱散的神火补天秘要的灵力,也想到了当年圣火宫宫主对他说的话,而后如往常那样叹息一声。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叹息还未消散,便感到眼前一花,身前便多了一个人——赫然是谢非言在城门时见过的书生!
谢非言眨了眨眼,向他坦然笑道:“我这会儿实在起不来身,让前辈见笑了。”
书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倒没想到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前辈’。”
谢非言道:“您愿意在广陵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那自然当得起这一声前辈。”
书生道:“你知道是我?”
谢非言沉默一瞬,道:“我认出了您的剑。”
“哦?”
“在众多修士中,天下第一自然是青霄仙尊,天下第一剑则是宫无一,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天下第二……那就是当年青霄仙尊的师弟、天下第一剑最重要的友人,也就是您,风近月。您已经消失了数百年的时间了,没想到如今我竟有这等运气,能够在今日目睹您的成名剑术无尽风月。”
书生叹了口气:“我只道世人都记得那天下第一,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有人记得我这个天下第二。”
这话实在不好接,也正是谢非言最初那片刻沉默的由来,于是谢非言也只能再次保持沉默。
还好书生也只是随口一叹,没准备要谢非言回答,所以他很快主动转移了话题,问道:“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刚刚在那密室中,为何你将灵液倒了?你可知那灵液乃是修士们万金难买、一滴难求的宝物?”
谢非言并不奇怪这位书生能知道这件事。
毕竟之前,密室在怨气和法阵的笼罩下,尚能避开书生的神识,可随着法阵的告破,地下密室的一切对这位天下第二来说都像是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别说是他倒了一杯灵液,就算是他吸了几口气,这书生都是一清二楚。
谢非言道:“我知道灵液珍贵。”
“但是?”
“但是对我无用,所以便倒了。”谢非言痛快道。
书生看了他一眼,再次摇头。
“是对你无用,还是你不肯用?”书生说,“也罢,我也不是那种非要追根问底的人,既然你这样说,那就是这样吧。”
说着,书生屈指一弹,而后一块玉简便轻飘飘落在了谢非言胸口上。
谢非言一愣,将玉简拿起一瞧:“这是?”
书生道:“一本刀谱罢了。”
谢非言眉头一皱:“这……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
“不要就扔了吧。”
书生压根没听完谢非言的话,转身便飘然而去。
谢非言目瞪口呆,觉得这书生真是哪哪儿都奇怪。
“等等!”他撑着身体,就要去追上书生。
然而等谢非言好不容易坐起来后,却有一道风卷到了他面前,用力抱紧了他。
谢非言一愣,神色柔和下来,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抱住这人,拍了拍他的背。
“对不起。”谢非言软声道,“是我错了,别生我的气。”
抱着他的那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沈辞镜闷闷的声音响起:“不要再丢下我了。”
谢非言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果然是对的:这世上,绝没有比小镜子更可爱的人了。
他轻笑一声,拍了拍这个毛茸茸的背。
“小镜子,松手。”
“不!”毛茸茸拒绝得干脆。
虽然被毛茸茸拒绝了,但谢非言却越发觉得这毛茸茸可爱了。
他笑了起来,轻声道:“小镜子,我又没有告诉过你……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沈辞镜愣了愣,松开手,茫然看他,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谢非言向他微微一笑,将他拉近,在月色下轻轻吻上他的唇。
“我的意思是……”
“我爱你。”
只有这句话,绝无半分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