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衣卫们或复杂或愕然的目光中, 谢非言离开了城主府,向着那怨气的源头而去,神态平静而坦然,就好像他如今只是去赴约, 而非去赴死。
偶尔, 会有年轻气盛的红衣卫在得到消息后赶到谢非言的身旁, 带着满满的义气, 决然表示要与他同去——送死也好帮助也好,他们红衣卫既作为城主身边的最后一道防线, 总不该让他这位广陵城城主独自去面对敌人!
但最后,这些年轻人都被谢非言统统赶走。
“我有我要做的事,你也有你要做的事!”谢非言平静拒绝, “不要忘了,建成广陵城的,不是广陵城城主,而是广陵城的人们。”
谢非言离开了广陵城。
他一路上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说, 一路向前,毫不停留。
然而,当他到达广陵城的北城门处时, 他却再一次被人拦住了。
“谢城主, 请留步。”
拦住谢非言的人, 并非红衣卫,也不是谢非言曾见过的任何一人。
这人是中年模样, 面容清俊中带着愁苦, 身形瘦削、弱不禁风, 腰间挂着的折扇扇柄上写着风月二字, 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的模样。
然而真正的穷书生,又怎么能够这样准确地堵住谢非言?
谢非言看了他一眼,道:“阁下说错了,在下并非城主。”
那书生噙着愁苦的面容露出一个笑,好声好气道:“既然谢城主这样说了,那便不是吧。”他一顿,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谢城主,在下此次冒昧打扰,是想要问你一件事。”
谢非言懒得纠正这个称呼,眉头轻佻:“哦?何事?”
“谢城主,我想问你——此去为何?”
这是个奇怪的书生。
谢非言不知他的来历,不知他的目的,只知道他修为高深,如今又堵住他的前路,恐怕不是能够轻易相与的人。而如今,这书生既然一定要问个明白,那谢非言便也就答了。
谢非言道:“自是抵御海兽。”
“谢城主可知,这在这广陵城外出现的海兽,其成型不合常理,其形态不合常理,其存在亦不合常理。或许它的修为只是元婴后期罢了,但它的能力却是你难以想象的。如今的你们大多不过是金丹期而已,最高也不过元婴,所以你们此次一去……大概是有去无回。”
谢非言平静道:“有去无回又如何?这世上总有自己该做的事与不该做的事。对于该做的事,死也不过是殉道而已,不足为惜。”
十年前,谢非言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对上那面具人的。
那时候他的心中充满了难以平息的怒火,憎恨厌恶取代了他的血液,在他周身流转,每转过一圈,就会令他越发憎恨,越发愤怒。
而如今,谢非言依然怀着相似的念头,但那彷佛永不平息的怒火与厌憎却已经无声冷却了下来,只余一种坦然和平静。
书生道:“而这也正是我所想不明白的。”
谢非言道:“什么?”
“谢城主,若我没有看错,你其实对人族并无怜悯之心才是。”书生道,“你厌恶人族,厌恶广陵城,甚至厌恶这个世界。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会为了替这座城市的这些人们赢取片刻生机而坦然赴死?”
谢非言有稍许沉默,心中其实并不意外这书生的目光如炬。
片刻前,杜同光在城主府中质问他看不起广陵城中众人时,谢非言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而此刻,这无名的书生却一口说中了谢非言的心思:谢非言过往在人前表现出的一切,并非是因为他目无下尘、瞧不起这世上的一切。他其实只是厌恶这一切的人和事罢了。
谢非言厌恶这些人和事,厌恶这个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世界。所以,当谢非言看到广陵城的一切人与事后,那些早已在他心中日积月累的情绪,那些对人与世界的厌恶,就越发难以纾解。
谢非言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圣人,甚至并非好人,他的一切所作所为,从来不是出于正义或善良,而是因自己的心绪心事被触动,所以才遵从自己的心意,暴起杀人。
他是恶报,而非正义。
他终将亡于这焚心之火,永无安宁。
——直到十年前,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谢非言垂下眼,道:“我的确讨厌这些……人也好事也好,世界也好,都让我厌恶。”
“但是?”
“但是有人让我明白,我不必一直去看那些恶。”
“……”
“这世上,或许有许许多多让人难以忍受的恶,但同时也会有许许多多的善。我曾经讨厌广陵城,因为这里的人们心中充斥的恶与恨,足以将这座城焚烧殆尽,而后来,当我了解这些恶与恨之下的苦与痛时,我越发难以明白他们活着的理由与目的……有情皆孽,无人不冤,既然如此,为何不纵身跃入死亡,消弭于永恒之中?”
“……”
“然而,十年后,当我再度回到这里时,我却有些明白了。你看啊——那些被人唾骂的奸恶之辈,在这样的时刻也会拼命保护自己的亲人,那些被人瞧不起的懦弱之人,也会在这时鼓足勇气向着海兽举起武器,甚至在我离开广陵城的这段路上,还有那些原本看不惯我的红衣卫来跟我说‘城主,我愿与你同去’。”
“……”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事,与善恶无关。虽然现在的我还不明白这是什么,但我愿意去保护这样的东西——尽我所能。”
那书生深深看了他一眼。
“哪怕为之付出性命?”
谢非言平静道:“是。”
“哪怕付出一切也于事无补、无法挽回?”
“是否于事无补、无法挽回,要付出过才知道。若因惧怕失败而不去做,那么这件事还未开始,你就已经败了。”
“但若你真的会败呢?”
“败又如何?至少我已倾尽所有,我问心无愧。”
书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原本就显得愁苦的嘴角越发愁苦了。
远处,那怨气弥散得越发快了。
谢非言见他再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便直接绕开了他,继续向着怨气的方向而去。
而在谢非言身后,那书生转过身来,看着谢非言的背影,长长叹息。
……
谢非言向怨气源头飞掠。
当他走过了大半路程时,他的面前有人迎面而来——正是圣火宫的少宫主,梦观澜!
梦观澜看着独自一人的谢非言,有惊又怒,道:“谢长老,你为何独自来了?”她上前抓住谢非言的手,急急道,“我听说你将弟子都派走去找什么……算了!不说这个,谢长老,我们赶紧离开这里!那东西古怪得很,不可力敌,只能带着大家走了!”
梦观澜说着,就要抓着谢非言的手离开。
但谢非言却没动。
“少宫主,你们也说了,这样的敌人不可力敌,而若无人断后,你们带着那些凡人又能走多远呢?”
梦观澜急得几乎要跺脚:“谢长老,话是这样说,可你如今不过金丹,身体又弱,不宜动手,你去了又能如何?”
谢非言摇头叹笑:“少宫主,如今那怨气的源头,还有几人?”
梦观澜迟疑片刻。
谢非言道:“恐怕不足五人了吧。”
梦观澜咬唇,面容上生出羞愧:“我……是我不该……”
谢非言温和道:“少宫主不必自责,我并非是在责备你。你如今不过刚刚摸到金丹的门槛,留在那怪物身边也于事无补,反而阻拦了他人,所以在这样的时刻,你去帮助那些凡人离开广陵城才是最好最理智的决定。你长大了,你做得很好。”
梦观澜像是听出了什么,眼中泛出了泪来,手抓得越发紧了。
“既然如此,谢长老便跟我一块儿走吧!”她哽咽道,“你去了不也是于事无补吗?”
谢非言笑道:“我早就告诉你了,莫要小瞧了我。”
他周身灵力流转,轻轻一震,便将梦观澜的手挣开了。
“圣火宫的弟子,被我派入密道之中寻找制敌之法。”早在谢非言于小地图上看到呼延极再度出现在镇海卫指挥所时,就已经生出了怀疑,所以派了圣火宫弟子潜入密道,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只不过如今看来是来不及了……”然而他还未找到那线索,敌人就已经来了,“少宫主,既然如此,你便将她们领出来,一块儿离开广陵城吧。”
“不要!”梦观澜再次抓住谢非言的衣角,赌气道,“既然你要去,那我也要去!我本来……我本来就不该离开的!”她说着,眼中又泛出了泪来。
谢非言无奈摇头:“少宫主,不要这样孩子气。你去了那海兽之处,除了成全你的一腔少年意气之外,于事实又有何助益?与之相反的,你若回到广陵,才能做真正有用的事。”谢非言一顿,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值得尊敬的,有时候并非是那些名震天下的大人物,而是那些埋头苦干的无声的人,是那些组成了‘人’这一部分的所有的无名之人……英雄之名,是踩着尸山血海得来的。但这并不是说那些没有赫赫之名的人,就不是英雄,少宫主,你能明白这句话吗?”
梦观澜怔怔看他,抓住他衣角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谢非言拍了拍她的头:“去吧,去做这样的英雄吧。”
你照亮的那些人,也终将照亮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