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海底漩涡内, 别有洞天。
当沈辞镜跃入这漩涡时,他以灵力护体,抗过了那像是刀子一样的海水后, 很快被漩涡卷入了另一方天地。
这里,是海底的某个洞穴内。它长长的隧道蜿蜒曲折,前端灌满海水, 一片漆黑, 直到中段才开始突然向上。当沈辞镜感到前方出现了细微亮光后, 他便也来到了这海水的尽头。
他无声浮出水面时, 抬头打量,只见四周洞穴壁上长满了从未见过的藓类, 上头还有些许磷光闪烁,令这海底洞穴不至于漆黑一片。
这海底的洞穴内, 微光, 无声。
沈辞镜仔细观察了一番后, 便循着自己感受到的那缕怨恨无声向前,而随着他的前行, 死寂的洞穴内也开始出现了人声。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你杀了那个家伙又能有什么好处?!”这是一个音质十分奇特的声音,竟像是骨头摩擦碰撞那样, 令人过耳难忘。
但更令人惊讶的是, 他这质问的话音一落, 另一个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不过语调却阴阳怪气的:“呵,好处?杀了他就是最大的好处,还是说你舍不得你的好弟弟?”
走到岔道口前的沈辞镜有片刻怔愣:这是两人?还是一人?
他们的声音, 怎么会相似到这种程度, 就好像是在自问自答一样?
沈辞镜心里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第一个暴躁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蠢货!蠢货!你就只能想到这些吗?!你那时不过只有我一半的修为,如何敢闯入城主府,行刺新城主?你若死了那就死了,但我却会因你修为大跌!若我们什么时候没关系了,我必然不会拦你去死!”
“这是我的错吗?这难道不是因为你一意孤行,一定要去那个该死的宁斐?!怎么,他的血就这样让你兴奋吗?污秽的血脉果然是污秽的,不过是区区人血,竟也能让你——”
“够了!我不想再跟你争这些!我警告你,不要随便破坏我的计划!如今广陵城内混乱不堪,正是我们将人类赶出广陵城的大好时机,如果你胡作非为破坏了我的计划,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呵呵,你能如何对我不客气?你别忘了,我不就是——”
“谁?!”
洞穴的前端,海水的声音骤然响起,像是有什么人从那里进来了。
这样的声音十分微弱,但在这寂静的洞穴内却不容忽视,瞬间就被洞穴深处的人发现了。
沈辞镜眉头一皱,瞬间退入岔道口的阴影之中。
而下一刻,一道狂风便从山洞深处掠出,带着一路刺目的雷光,冲向洞穴入口,蓦然出拳。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该报上名来的人是你才对!”
轰!
山洞内骤然有惊雷炸响,而后剑光与雷光同现,将这黑暗洞穴照得一片雪亮!
这一刻,无论是山洞内层层回荡的巨响,还是这些骤然卷开的狂风,都震得人头晕目眩。
洞穴内有碎石簌簌落下,打斗的声音接连不断。
沈辞镜侧头看了两眼,愕然发现此刻在洞穴入口处打起来的,一个是有着古铜色皮肤铜铃一样凶恶眼睛的大块头,一个却是身穿白衣面目冷酷的老熟人,燕听霜。
——白玉京的首席,燕听霜?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沈辞镜很快恍然:难不成这燕听霜,是跟着他来的?否则这一切怎么会这般巧合?
而既然对方是跟着他来的,那么这人是什么时候跟上的?又跟了多久?!
沈辞镜回想之前的路程,发现自己这一路上不但没感受到燕听霜的存在,甚至没感受到燕听霜的情绪。想来若不是因为对方出水的动静没能收住,恐怕这燕听霜还真的能不动声色地跟到最后!
沈辞镜摇了摇头,觉得这燕听霜也是很聪明,在他这里吃瘪过几回后,很快察觉到不对,想了这么个法子来对付他,而且还是真的有效可行的法子。
实在聪明。
但是——既有这个聪明尽头,怎的就不多多修炼?
若是将这劲头放在修炼上,恐怕燕听霜早就元婴期了吧?这也不至于被这洞穴的主人缠住啊!
沈辞镜再度摇头,丢下缠斗的二人独自去探寻山洞深处。
这山洞不深,沈辞镜脚程也快,于是十个呼吸后,随着洞穴前方骤然一个急转,沈辞镜眼前豁然开朗,而后,一副他从未想象过的异景出现在眼前,令沈辞镜呼吸都几乎在此刻停滞。
这一刻,这一瞬间,沈辞镜终于明白了那些仿佛源源不断的海兽的由来。
沈辞镜的闯入,就像是惊动了什么东西一样。
原本在洞穴入口处跟燕听霜缠斗的呼延极骤然掠了进来,瞪视着沈辞镜的目光几乎可怖。
“你看到了?”呼延极黑得可怕的眼珠在沈辞镜身上一转,咧嘴一笑,“你明白了?”
此刻,呼延极的形态十分可怕。他的一半身体是正常的人类模样,另一半身体却像是一种奇怪的海兽、一滩长出了触手的淤泥,直令看到的人毛骨悚然。
沈辞镜定定看他,没有回答,只有那双如同明镜一样的眼瞳清晰倒映出了呼延极心底极致的怨恨与疯狂。
沈辞镜非常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已近乎于鬼了。
很快,燕听霜也赶了过来,而在他骤然转入此处、看到这洞穴深处奇景的这一瞬间,他甚至顾不得一旁的沈辞镜,直接变了脸色,骇然道:“这……这是……这是……”
只见此时此刻,在众人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圆柱状的空间,是一个不属于这世界的异空间碎片。
它上下贯通,向上似乎直达天庭,向下似乎直通地狱,而在这圆柱体中,一块闪烁着异光的残缺转轮,正漂浮在这上下贯通的圆柱体中。
这转轮已碎得看不清最初的模样了。
此刻的它,只有最外围的一小块是勉强完整的,其它部分要么缺失、要么化作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虚空。
若是有人注视这块仅存的转轮碎片,则可以看出这碎片最内侧的是一副危襟端坐的罗刹将军图,向下则有地狱受刑图、饿鬼食人图,最外侧的则是禽头畜尾图、鱼头人尾图与人头畜尾……它缓慢而艰难地转动着,分明只有小小残缺的一块,却从未停下,反而勤勤恳恳地转动。而随着它的转动,无数代表着灵魂的细微灵光被它引来,投入转轮,其中既有代表着善人的金光,也有代表着恶人的凶光,还有代表着无功无过的白光,甚至还有代表着修士的朦胧彩光。
但除了牲畜的灵魂太轻,直接落入转轮下的深渊之外,其它的人类的灵魂——无论他们生前是何等身份,无论他们做了何等的事,最后,他们统统都会被转轮吸入,后又统统被转轮吐出,扭曲着化作了奇形怪状的海兽,被投入大海。
——这样的一幕代表着什么,闯入的二人几乎一眼就明白了。
所以燕听霜心中才越发震怒。
这一刻,他骤然转头,怒视呼延极,厉声呵斥:“所以这就是海兽的真相?这就是你与海兽袭击广陵城的真相?!但为何你什么都不说?!”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甚至手指都在颤抖,“既然你早已知道了这一切,为什么不说?广陵城也好,道盟也好——为什么你不向我们禀告?!”
呼延极嗬嗬笑着,眼中异光大盛。
“你就真以为他们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吗?广陵城也好,道盟也好,青霄仙尊也好……你以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吗?!!”
几乎是看到它的第一眼,这些本就代表着天道一员的修士们就明白了这个转轮的真名,明白了这个破碎的异空间的真相——这个转轮,名为六道轮,是负责将生者的灵魂按生前的善恶投入六道轮回的六道轮,而这个贯彻天地的空间,自然就是六道轮回之处。
然而此刻,原本应该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六道轮回,竟不知在何时坍塌了,从一个巨大的异世界变作了依附于人间的一道小小光柱,在这小小角落里苟延残喘、艰难运转,而六道轮回中最为重要的六道轮,都已变得破碎不堪。
但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如今的六道轮竟缺失了其中四道,仅剩畜生道和地狱道两道,换而言之就是,在这附近死去的一切生者,无论生前是善也好是恶也好,是人也好是畜生也好,死后都将被投入地狱道或是畜生道。
而这片大海——这片广袤海域中的一切海兽,都是这附近地区里生前为人、死后却被无辜投入畜生道的灵魂。
这样的一幕,几乎颠覆了燕听霜与沈辞镜的认知。
但更令燕听霜惊骇欲绝的,却是呼延极的话!
——呼延极竟然说,道盟对这一切都已心知肚明?甚至是白玉京?甚至是青霄仙尊?
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燕听霜不可置信看他,面色骤然苍白。
他捏紧了剑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你——胡说!”
燕听霜必须要这样说,因他若不这样说这样想,那么他过去坚守的一切,又与笑话何异?
但呼延极只是露出恶意笑容:“是不是胡说,为何你不去问问那位好仙尊?!或者你也可以问问他——这样的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而造成的?!你要问他吗?你敢问他吗?”
燕听霜的手越发抖了起来。
呼延极仰天大笑,声音如恶鬼,如夜枭。
“看啊,看啊!这就是我们所在的世界!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个丑陋的世界,这个野蛮的世界,这个虚假的、蛮横的、已经走到尽头的世界,就是我们活着的地方!什么正义,什么善恶,什么报应,什么轮回,统统都是狗屁!”
“而我们——”呼延极笑声骤停,指着自己身上的淤泥,冷酷道,“而我们这样轮回过却又没有失去记忆,一生行善最后却落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的‘东西’,就是狗屁中的狗屁!”
“没有人会看到我们,没有人会重视我们,如果我们想要什么,只能去厮杀,去抢夺——但这是我们的错吗?!”
“不,不是!”
“这一切都是这个走到尽头的世界的错,是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的错!”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咆哮着越来越大,额上的青筋贲露,像是要以愤怒将这片海都烧做灰烬。
“所以我们——将会夺回我们应有的一切!”
这一刻,沈辞镜感到了不对。他神色一凛,骤然出剑刺向呼延极的眉心。
然而呼延极的身体却于此刻骤然撕裂,化作了二个人,一个跳进了六道轮下的深渊,消失不见,一个则退后一步,直接融化在了阴影。
“你们等着吧!”
“我们会夺回我们的一切!”
“我们会夺回我们的所有!!”
那声音响起,在洞穴中徘徊不绝。
沈辞镜垂眼看了这“两个”呼延极消失的方向,收剑归鞘,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而燕听霜则怔愣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跟上,神色恍惚,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很快,二人出了海底漩涡,来到了广陵城前。
这时,广陵城已经组织起了有效的防线抵御海兽,但偶尔还是有个体格外强大的海兽突破防线,冲入人群,肆意杀戮。
见到这一幕,沈辞镜毫不犹豫地拔剑。
可就在沈辞镜动手的前一刻,燕听霜却骤然伸手按住了他。
“我们怎能对他们动手?”燕听霜的脸依然是白的,就连他按住沈辞镜的手也是颤抖的,“他们……他们也曾经是人啊!他们甚至……甚至还有着人的记忆,我们作为修士怎么能……怎么能……”
燕听霜对上了沈辞镜过分冷静的眼睛,一时间有些说不下去了。
“燕首席,莫要忘了——无论六道轮如何,这世上的一切生灵都曾经成为过人,或者将要成为人。你吃下的那些禽畜,上辈子或许就是人;你杀死的那些恶鬼,生前也是人;你斩杀的那些妖物,修炼到最后同样也可以变为人。”沈辞镜拂开了燕听霜的手,神态冷静得可怕,“所以你如今又在顾虑什么呢?”
“但这不一样!”燕听霜低喝,“禽畜或许曾为人,但它们因作恶而被投入畜生道,命中注定应有这一劫,但这些……他们都是无辜的人,甚至是十世善人,甚至是修士!他们本该有更好的一生,最后却无辜沦落至此……他们,他们不该有此一劫!”
这一刻,燕听霜甚至有些惶恐。
他几乎不敢想象,若这些化作海兽的“人”也像呼延极那样有着前世的记忆,那么他们此刻的心情该如何?想法该如何?
而他,燕听霜,若是在这里死了……结果又会如何。
曾经的燕听霜,是不怕死的,但这一刻,他却突然怕了起来。
他害怕自己死后也会被六道轮抓住,而后化作这样的怪物,保留了自己生前的神智,被心中的愤怒与对生者的憎恨所支配,一次又一次地从海中爬上岸,想要从生者手中夺回自己生前的“家园”。
他害怕自己会变成这样可怜的兽。
所以他怜悯那些已沦落为此的“人”。
但沈辞镜的心中并无怜悯。
“燕首席,事已至此,我们也只管得了活人,管不了死人。若你怜悯死人,那这些活人又有何人来怜悯?”
这一刻,沈辞镜平静的声音里,是清醒到极点的冷酷。
“还是说,燕首席你要待到这些活人也化作死人后,再怜悯他们的悲凉吗?”
“燕首席,你也好我也好,哪怕是青霄仙尊也好,总有自己无能为力的事。但至少此刻,在你力所能及的地方,请你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