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陵城内, 有这样一个人。
他声名赫赫,曾率领镇海卫屡创功绩,就连横行一时的东方高我, 也只能在人前低下头颅, 叫他一声大哥;他修为深厚,曾被认为是最有希望成为陆铎公继任者的人, 但他却在十年前的广陵城之变中突然逃离, 销声匿迹, 再没有了踪影。
他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明明是那般厉害的人物,但入了这江湖却像是泥牛入海, 消失得悄无声息——但是这样的一件事,本就是不正常的。
一个够强也够狠的人, 无论放在哪里,都一定会掀起巨大的风浪。
如若这世上一直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 那么这只能说明两件事:
他死了。
又或是他正准备掀起更大的、更猛烈的风暴!
所以这一刻, 当听到身后那极具特色、如同用骨节撞击出来的声音的这一刻, 谢非言终于明白了一切。
他转过身来,神色冰冷地看着身后的人,冷淡道:“是啊,十年不见。”谢非言一顿,叫出了那个名字,“——呼延极。”
只见谢非言目光尽头, 随着一声笑响起,一个古铜肤色的扎髯大汉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这大汉足有两米高, 面貌丑陋, 但却颇具气势, 不怒自威, 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扫过来时,里头闪烁着骇然神光,叫所有对上他视线的人都不由得先胆寒了两分。
而这,也正是呼延极“黑面神”外号的由来!
只听呼延极朗声一笑,道:“宁指挥使,见了旧主,你竟也不拜吗?我可记得十年前的你对我可是极尽拍马奉承之事,没想转眼十年过去了,你却也能在我这被你害苦了的旧主面前摆出一副凛然神态,你说这事儿好笑不好笑?!”
十年前,随着东方高我的死,以及宁斐身份的揭破,陆铎公震怒非常,不但恨极了对东方高我痛下杀手的谢非言,更是恨上了当年将宁斐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也就是宁斐旧主、镇海卫原本的主人,呼延极。
当年,陆铎公收养了三名义子,即呼延极、陆乘舟、东方高我三人。然而事实上,呼延极与陆乘舟二人虽与陆铎公有义父义子之名,实际的身份却不过是陆铎公培养的打手,以及东方高我的挡箭牌,所以陆铎公对这二人心中自无什么深厚情谊。
因此,当宁斐身份暴露,东方高我惨死后,陆铎公心中又气又痛,当即唤来呼延极,就要对其痛下杀手。
可呼延极能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成为陆铎公的义子,后又从义子之中脱颖而出成为镇海卫的主人,当然不会是什么善茬,所以在东方高我死后,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果断抛下了自己多年来经营的一切,连夜逃亡!
这样果决的举动,果然叫他避开了直面陆铎公杀意的局面,也让他逃过了其后红衣卫的追杀。
但他其实本可不用面对这一切,抛下这一切。
他之所以沦落到这样的结局,都不过是因为他提拔了一个不该提拔的人,一只噬主的恶犬——宁斐!
而谢非言作为噬主的恶犬,要说他对呼延极有什么歉意?
不,并没有。
甚至与其相反的,在面对旧主的指责和嘲讽时,谢非言竟还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我本以为你已经在陆老儿的追杀中死无葬身之地了,却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果然是乌龟老王八,也是够能活够能逃的!”
面对这毫不留情的叱骂,呼延极脸色一黑,抛下了伪装的豪迈与爽朗,冷笑道:“宁斐,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当年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甚至还有提拔之恩,结果你却杀了东方高我,害我十年逃亡!如今再见,你竟对我没有半分愧疚之心?”
谢非言讥诮道:“仁至义尽?提拔之恩?难道不是互相利用、狼狈为奸?当年的我是因什么被你看中的,你莫不是忘了吧?”
十二年前,还是镇海卫普通一员的谢非言,看出了呼延极想要将当时的镇海卫指挥使杀之而后快的心思,于是他在呼延极之前动了手,陷害当时的镇海卫指挥使临阵逃脱,而后不给对方辩解机会,骤然暴起,一刀枭首,并以此为投名状,敲开了呼延极这一方势力的大门。
“能够杀旧主一次的人,自然能够杀第二次!你自负于你的驯养技术,傲慢豢养恶犬,最后被恶犬反咬一口,难道不是理所当然?!”谢非言冷酷一笑。
呼延极咬牙,恨声道:“很好,很好!宁斐,你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狗!”
谢非言冷冷一瞥:“若说我是会反噬其主的恶犬,那你这与海兽狼狈为奸、背叛了人身的恶鬼,便是畜生不如!”
呼延极冷嗤一声,刚要反驳,却突然心跳一滞,突然感到了些许不对。
“等等,你……你知道?!”呼延极神色惊疑不定,“你从何时知道的?!”
方才,在那小院的枯井下出手袭击谢非言的,正是呼延极!这件事,是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所以当听到谢非言这话语的第一时间,呼延极本以为是谢非言看穿了他的身份与计划,这才出言讥嘲喝骂于他。
然而呼延极转念一想,又从谢非言的神态中察出些许端倪,发觉事情并非这样简单。
“你——你竟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呼延极难以置信,在这一刻于脑海中浮出了无数的念头:宁斐竟知道了他的身份?宁斐如何得知?宁斐如何做想?宁斐是否在暗地里谋划什么阴谋?宁斐为什么没有向道盟告发?宁斐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呼延极脑中一片混乱。
而在他的面前,谢非言拢着袖子,淡淡道:“十二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想来呼延少爷还记得吧?”
十二年前,宁斐将前任镇海卫指挥使一刀枭首,而后将其取而代之。
但是——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发生了。
“海兽袭城。”谢非言平淡说着,“数不尽的海兽,从海中涌出,向广陵城发动了悍不畏死的袭击……这样的事,几乎每十余年就会发生一次,所以那一次,并没有任何人为此感到惊讶。陆铎公没有,镇海卫指挥使没有,我也没有。”
“时势造英雄。想要更快地成为英雄,要么抓准时机,要么创造时机,而恰好,这海兽袭城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
于是,谢非言毫不留情地坑杀了前任镇海卫指挥使,将这老儿的脑袋作为自己的晋身之资。
“我用上一任指挥使的脑袋赢得了你的信任,因为你呼延极当时陷入的困境,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当年,陆铎公将镇海卫交给了呼延极,但却又并不真正放心他,于是将自己心腹放在镇海卫指挥使的位置挟制他,处处给他使绊子。只要稍稍懂得动脑子的人,都知道呼延极心中有多么痛恨前任指挥使。
“而果然,看到前任指挥使的脑袋后,你大喜过望,力排众议,让我成为了镇海卫新的指挥使。但我作为一个面生的新人,如何能叫那些心思叵测的老东西心服口服?所以我决定,为自己博取更大的功劳。”
谢非言深知,机不可失。
他与师易海的约定,只有三年,而当时已经过去了一年,他需要在剩下的两年内走到东方高我的身边,谋划出一个能亲手杀死东方高我的机会!
时间紧迫,他要在更短的时间内走到更高的地方,而海兽袭城这样绝好的晋身之机,十余年才会有一次——所以谢非言干脆放开了手,干了件大事。
“我命人赶了两天两夜的时间,造出无数水/雷,投于海中,而后在海兽最多的时候引爆……最后,我胜了。”
从系统手上换来的水/雷图纸,又经过灵力的改良后,终于演变成了谢非言手中对抗海兽的一大杀器!
当数量恐怖的水/雷一朝引爆后,数万海兽死于顷刻之间,剧烈的爆炸引发海啸,腥臭的血水数月不散,苟活的海兽落荒而逃——一场本该持续数月的人类与海兽的对抗,在短短几天内就结束了。
仅此一战,过去不显山不露水的宁斐,便名正言顺地坐稳了镇海卫指挥使的位置!
而与此同时,宁斐的凶名也随着数月不散的血水喧嚣尘上。
然而这又如何?
英雄正是如此——自古至今,英雄之名向来踩着尸山血海,累累白骨。
对于海兽来说,宁斐自然是最凶恶的狂徒,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
但对于无数家人丧生海兽之口的凡人来说,宁斐就是他们最大的英雄。
“一战成名后,广陵城对我大开方便之门,哪怕是陆铎公也对我另眼相看,认为那时候的我虽不过区区炼气,但心智与手段已经足够胜任镇海卫指挥使之位……那本应是我最风光的时刻,但在这样的时候,我却感到了一个人对我的深重杀机。呼延公子,你猜那是何人?”
呼延极缓缓长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呼延极缓缓道,“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怀疑起了我的身份。”
在无数对宁斐的推崇、尊敬、敬畏、惧怕的目光中,唯有呼延极一人竟对宁斐生出了杀意!
虽然呼延极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在这之后露出半点异色,但那一瞬间的杀意,却足以令当时的谢非言生出警惕。
谢非言道:“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怀疑你的身份,而只是怀疑你的目的。”
谢非言最初只以为自己功高盖主,惹来了呼延极的忌惮。
“但呼延少爷,你实在太不谨慎了。你让分海兽杀的人,太多了。”
在察觉到呼延极突如其来的杀意后,谢非言就对这个人生出了警惕之心,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而随着这样的观察,谢非言也逐渐发现,近年来,海兽袭击人类的事屡屡发生,比过去的频率高了许多。
那些丧生海兽之口的人的身份,千奇百怪,似乎毫无关联,所以从未有人对此怀疑过。然而,在谢非言对此留心、以“呼延极”的身份为线索将其串联后,很快就发现,绝大部分死于海兽之口的人,都直接或间接地以他们自身的死亡,为呼延极开启了方便之门。
所以这些海兽这些死亡背后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大概是你走得太顺利了吧,呼延少爷,道途也好权势也好,你几乎都是顺风顺水,所以你才不会知道,对于小人物来说,观察和动脑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或许是用修为代替了脑袋思考的缘故,这些修士大多都不够谨慎。
所以在谢非言的无声观察下,呼延极很快就暴露了自己可以指挥海兽的事实,也暴露了他才是当年海兽袭城的幕后主使的真相!
“不过让我奇怪的是,你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十年前的谢非言,以为呼延极是一个意外获得海兽这把利刃、而后与虎谋皮的野心家,所以谢非言十年前毫不客气地坑了他一把,并且从未生出愧疚之心。
但十年后的现在,当谢非言发现地下密道的岔口,发现那些被呼延极豢养的海兽后,他终于生出了另一个疑惑:这呼延极,剑指广陵城城主府,到底想要做什么?
十二年前,呼延极指挥海兽袭城。
十二年后,呼延极又占据了这条唯一一个连通了大海与主城区的密道,绕开了广陵城外抵御海兽的结界,剑指广陵城的主城区。
难道,他是想要指示海兽通过密道,袭击城区,袭击陆乘舟,推翻新城主,最后再以救世主的身份登场,成为真正的广陵城城主的目的?
可他难道不知道,这陆乘舟也只不过是道盟的傀儡吗?
就算他真的成功通过密道,将海兽放入主城区,杀了陆乘舟,成为了广陵城新城主,又能如何?也不过是取代陆乘舟,成为道盟手上的另一个傀儡罢了!
除非他能用海兽杀了所有的道盟中人,甚至是杀了道盟的主人青霄仙尊——但这可能吗?
对面,呼延极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笑。
“我的目的?”
呼延极咧嘴笑着,神态古怪。
“与其问我的目的,我倒是更好奇你是怎样想的,宁指挥使大人。”
“令海兽闻风丧胆的宁指挥使大人啊,你既为人类的英雄,为什么却在明知我身份有异的情况下,还对此不发一言?”
“大英雄宁斐,”呼延极讥嘲着,“你的心里,又在想什么?!”
这一刻,谢非言缓缓皱起了眉头,陷入沉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呼延极恍然,嗤嗤冷笑,退入了阴影之中。
“宁斐啊宁斐,我还真道你是什么正义凛然的英雄之辈,却原来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一个被时势推到英雄之位的幸运儿而已……既然你这么多年都保持了沉默,那么你切记切记——继续沉默下去吧!”
呼延极大笑一声,消失不见。
唯独留下谢非言独自立于无人的僻静小巷之内,低垂下眼,凝望着地上流淌的黑暗阴影,沉默不语。
……
与此同时。
城主府前,一个将身形藏在披风之下、将面容隐在兜帽之中的人大步走出,靠近了戒备森严的城主府。
“站住!”
城主府的守卫喝住了这人。
“来者何人?!”
来人扯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张令城主府的守卫们有些陌生但又好像在哪儿见过的脸。
“吾乃宁斐,十年前的镇海卫指挥使,宁斐。”
这个人,容貌寡淡,平平无奇——正是十年前凶名赫赫的镇海卫统领,宁指挥使,宁斐!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还敢回来?
他……到底想做什么?!
城主府前的众人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摇曳的火光中,宁斐那张寡淡的面容在阴影中化作诡谲不定的恶兽。
他无视了众人的惊疑不定,沉声说道:“请为我通报。”
“我有重要的消息,一定要亲口告诉陆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