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镜的这番话, 可谓是杀人诛心。
这句话,就像是个导火/索,将过去十多年的风言风语在燕听霜心中瞬间引爆!
——他, 燕听霜,天之骄子, 楚国皇室内举足轻重的人物,白玉京这一代的大师兄,令无数弟子崇拜和艳羡的人, 如今竟然被评价为“学着徐观己的做派”?!
凭什么?
难道说就只有徐观己才能被称为如玉公子, 难道说就只有徐观己一人才能风度翩翩,难道说这所有代表着正面的东西都属于徐观己, 而他人的一举一动都只是对徐观己的拙劣模仿?!
凭什么?!
这一刻, 四周的目光如芒在背,好像所有的人都在这时望向了他,好像所有人都在他背后对着他指指点点, 好像所有人都在这一刻自下而上,用暧昧轻蔑的目光打量他……就像是白玉京那些分明处处比不上他, 却也能用不屑语调谈论着他的人:
“哦,燕听霜啊,就是风长老在齐国收徒时被拒绝后退而求其次的那个人?就是他?”
“……”
有那么一瞬间,燕听霜简直恨不得当场拔剑, 就地了结这该死的沈辞镜!
——什么天下第一剑的弟子,什么归元宗和白玉京的关系, 他统统都抛开了再不理会,只待出了这一口恶气就好!
但最后, 燕听霜忍了下来, 抬眼看向二楼的沈辞镜, 目光冷得像是刀子,面上却还露出大度的笑来:“原来是沈道友。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喜欢胡说八道。不过沈道友你可要小心些了,我们白玉京的弟子自是名门大派出身,哪怕你胡言乱语也大度不与你计较,但若你对着他人也如这般,那怕是要被打的。”
沈辞镜看他,眉头一皱,懊恼叹气:“没意思,比徐道友更没意思。我明明早就知道你们白玉京的人都是这般没意思的家伙,方才却还是忍不住同你们说了话……真是我的错,平白浪费口舌。”
撂下这一句话,沈辞镜当真就这样转开了头,收回了目光。
燕听霜终于忍不住心态爆炸:这是什么意思?
这沈辞镜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比徐道友更没意思”?
为什么他就这样直接转开了头?
他看不起他?他凭什么看不起他?!!
燕听霜面色发黑,遮沙的黑色披风滑落,露出了他代表着白玉京首席的锦绣华服!他的长发无风自动,失去了温和笑意的面容露出了其酷烈本性,如同择人而噬的恶兽,骇人至极!
这一刻,别说本就被白玉京名头吓住的茶馆中的普通人,哪怕是方才嘴硬死撑的小公子都被吓得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燕听霜的手按在了剑上,心中杀意激涌。但在他拔剑之前,他的拥趸便先冲了出来,向楼上的沈辞镜喝骂起来:“沈辞镜,不要以为你是天下第一剑的弟子你就可以对我们的燕首席大放厥词!燕首席乃是我们白玉京风长老座下唯一的弟子,更是我们这一辈受到众弟子尊敬爱戴大师兄,论起身份来,燕首席绝不会输给你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剑的关门弟子’,你凭什么以这般口吻对我们燕首席说话?!”
沈辞镜听着便不服气了:他方才怎么个口吻了?他哪里说错了吗?
这燕听霜,分明性情酷烈,心里明明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面上却还假惺惺地对他笑,将徐观己那做派学了满身,不伦不类,画虎类犬,这难道不是“没意思”吗?而无论是徐观己还是燕听霜,他们分明想得太多,说得太少,分明是修仙,但却难以面对“真我”,这难道不是“没意思”吗?
他有哪里说错了吗?
沈辞镜少年心性,自认自己是个非常理智非常讲道理的人,若有人说他“不讲道理”,那他是定要辩论一二的。
于是这会儿,他立时忘了自己一天只能说二十句话的咒缚,张嘴就要同这弟子辩论一二。
眼看这小孩就要同往日一样,跟人吵架吵了一半便不得不甩脸走人、留下心高气的恶名时,谢非言心下好笑,一把拉住了他。
“你的话,留着跟我说就好了,何必同外人浪费口舌?”谢非言按住沈辞镜的手,安抚了他。
谢非言这番话既是大实话,也是煽风点火。
白玉京弟子恼怒呵斥:“你又是何人?!”
谢非言一笑:“无名之辈罢了。”
他微微侧头,毫不在意地在众人面前露出他面上的烧伤,惹来楼下的几声小小惊呼。
直到这时,楼下众人这才注意到谢非言的存在。
说来也是奇怪。如今二楼,沈辞镜与谢非言二人分明面对而坐,然而在方才沈辞镜与燕听霜的冲突里,谢非言却像是隐形了似的,明明身处众人视线之中,甚至还有着那样可怕的烧伤,但众人视线扫来扫去,竟没有任何一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仿佛他只是一个黯淡的影子。
而直到谢非言主动开口,主动走入众人的视线,开口说话,将众人的视线点亮,大家才愕然发现,原来这位神仙公子的对面,竟还坐了另一人!
这样的古怪人物,让燕听霜心中微沉,目光稍稍凝重,上下打量了谢非言两眼。然而,当他定睛细看时,发现谢非言虽为金丹,但气息虚浮,想来身体破败、修为掺水得厉害,便又就放下了心来。
——果然是无名小辈,不值一提。
于是燕听霜收回目光,冷着脸,任由着自己身旁的拥趸为他冲锋陷阵。
白玉京弟子冷笑道:“既是无名小辈,怎敢在这时插嘴?我们白玉京和归元宗的事,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多舌?!”
谢非言一笑,慢吞吞说道:“非也。这位白玉京的无名小辈,这件事归根到底,难道不是你们白玉京到底要不要跟这位小公子讲道理的问题吗?沈道友不过是路经此地,仗义执言,讲究的只是一个‘理’字罢了,一般人听了,哪里会想到什么白玉京什么归元宗?而这位无名小辈你却这样熟练,直接将矛头对准沈道友和归元宗,意图挑起正道两大宗门的矛盾,难不成是早有预谋,心怀不轨?啧,真是其心可诛啊!燕首席,你不如这便打道回府,好好查查这位无名弟子的来头,怎样?”
白玉京弟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嘴唇颤抖:“你,你,你——血口喷人!!”
这弟子被谢非言扣下的帽子砸了半死,恨不得这就拔剑跟谢非言拼命。
谢非言眉头一皱,面露忧色:“怎么?你这是被我说中心思,想要杀人灭口吗?”
“你!!”
“师弟,退下。”
燕听霜终于察觉到面前的这个病秧子是个硬点子,当即出声喝退了身旁的弟子。
“在下燕听霜,敢问道友高姓大名?”燕听霜起身拱手,既有几分修士的清傲,又有几分江湖中人的豪迈。
谢非言微微一笑:“不敢当,在下谢非言,不过是一无名之辈罢了。”
燕听霜眉头一皱,总觉得这个名字似是在哪里听过,然而迄今为止,谢非言的名头不过只在广陵地区流传罢了,最大的战绩也只是杀了东方高我这一个刚刚晋入金丹没多久的小修士,算不得什么大场面,所以燕听霜想了想,没想到答案,便也就作罢。
“好,那么谢道友既然要同我说理,那我们便说理就是。”燕听霜神色冷酷,声音如冰似铁,“谢道友,那你来说,若你为白玉京弟子,听到有人诋毁白玉京时,你当如何?”
谢非言笑道:“燕首席,你说是要讲理,可你从第一句话开始就不讲理了。燕首席,你只说旁人诋毁师门该如何,但是——敢问燕首席,什么叫‘诋毁’?实事求是,实话实说,也叫诋毁吗?”
燕听霜冷酷道:“无中生有,恶意揣度,口无遮拦,便是诋毁。”
谢非言摇头:“既然燕首席认为这位小公子说得不对,是在诋毁白玉京,那为何不用事实反驳他?”
这位扮作锦衣小公子的小姑娘,这时身份早已被几位修士拆穿了,然而在这时,谢非言仍然尊重她的劳动成果,愿意叫她小公子,这便叫这小姑娘无限偏向了谢非言,出声应和:“没错!你既然说我是诋毁,那你倒是用事实来说服我呀!你只留一句‘门内事务,不足为外人道’,就想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莫不是要笑掉别人的大牙!”
燕听霜冷道:“我们白玉京门内事务,本就是我们白玉京内关起门处理的私事,既然是私事,哪里有拿到外头到处给人宣扬的道理?你这小小女子,用你的污糟心思,妄自揣度他人门内私事,逞一时口舌之快,犯下口业,本就是你的过错!我们白玉京堂堂名门正派,不与你计较是大度,与你计较也是理所当然,哪里有为了你的一时揣度,而急急向外人澄清,将门内私事摊开在外人面前任人评判的道理?!”
燕听霜的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倒是争取来了大半看客的赞同,原因无他,全是因为“门内私事”这四个字。
在这沧浪大陆,每一个门派,就像是一个复杂化的家族、一个简单化的国家。而门派的宗主,就是这个家族、这个国家里话语权最高的人。
当国君觉得自己的臣民有了问题时,他可以下令彻查,臣民必须得配合,哪怕被折腾得妻离子散,当最后被国君赦免时,他还要山呼万岁,赞叹国君的英明;而与之相反的是,如果臣民对国君的某个行为有了意见、生了质疑,愤而甩手离开,那么不但这个国家的上上下下都要唾弃他,就连外人听了,也要骂他狼心狗肺,以怨报德。
然而,若要说臣民到底对国君的哪一处行为有了意见、哪一个命令生了质疑?
那就抱歉了,不足为外人道。
如今,白玉京就是国君,燕听霜就是维护国君的忠臣,叛门而去的师易海徐观己就是那乱臣贼子。所以燕听霜维护白玉京的名誉,在不揭露真相的前提下喝骂帮师易海徐观己说话的锦衣小公子,并且拒绝说出真相,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毕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门内私事,岂容他人多嘴多舌?
小公子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但她却不服。因为像她这样年少的人总是一腔热血,满腹正义地认为这世上绝没有什么能大得过一个“理”字!
国君如何?门主如何?门内私事又如何?
当年内情,白玉京不占理就是不占理,哪怕说破了天,那也是不占理!
既然不占理,她为何骂不得?
甚至她还知道,只要这白玉京的人肯将当年内情说出,那么天下人都会站在她这边,都会说她骂得好——但偏偏,这个燕听霜口风紧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透漏半分,甚至反口一咬,将小公子陷入不义之地。
小公子心里这时已经有些急了:你东扯西拉的做什么?你有本事倒是将当年的事说出来啊!
小公子的困境,谢非言自然也是知道。
谢非言其实并不知道师易海那位老道士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心里其实也并不很关心这两方最后到底谁打赢了这场嘴仗。
说到底,这两方就像是书生造反,嘴上喊得震天响,谁都说得头头是道,但其实他们的意见也好能力也好,对大局都没什么影响。所以谢非言几乎是抱着看小孩子过家家的心态看他们的。
然而,当沈辞镜发言后,这一切的意义就对谢非言而言变得不一样了——你们互喷可以,但骂小镜子不可以。
你们要是仗着小镜子不能说话就胡说八道的话,那他谢非言可要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好好跟你们讲讲道理了。
于是,谢非言也不在意燕听霜这片刻的形势逆转,随意一笑,收起了他那漫不经心的语调,话语中开始带上了气死人的戏谑与调笑:“燕首席说得有理,但世间的理,却并不只有这一处‘理’。”
“燕首席,我曾听闻一个关于白玉京、关于前任首席徐观己的生平的故事。这个故事,我本不想拿出来跟大家献丑,但没想燕首席你也在这里……既然世事这般巧合,倒是老天也叫我将这个故事说出来与大家听听,那燕首席你也不妨暂时落座,听我说说这个故事,评判一下真假。”
“在场各位,你们或许都听过白玉京首席徐观己的名字,都知道这是一位温文尔雅、长袖善舞的翩翩公子。当年,他以弱冠之龄拜入白玉京,错过了踏上道途的最佳年龄,所以众人都以为他的前途,也不过如此了。但叫大家没想到的是,这位如玉公子徐观己,在拜入白玉京后不过十余年,就从众弟子众脱颖而出,在道途上登堂入室,跨过了炼气、筑基两大阶段,踏入了金丹后期,与元婴真人只有一步之遥!这样的进度,可谓是骇人听闻,这样的天资,可谓是百年难遇!无论是白玉京门内也好,亦或是其它宗门也好,无不为这位如玉公子的修为与风度折服。无数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将其引为知己,无数聪颖貌美的女修,将其视为梦中郎君……不过,这些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而我要说的这件事,大家或许从未听闻,那就是关于如玉公子在成为‘徐观己’之前的故事,关于名门正派与两国兴亡的故事,关于一位未来的人间帝王,是如何在一代宗师的‘爱才之心’下一步步——”
“够了!”
骤然,燕听霜暴怒起来,那张本就冷厉的面容上刮起了酷烈的风暴。
“闭嘴!闭嘴!!谢非言——你究竟是何人?!”
谢非言乖巧闭了嘴,但他面上的笑,却从容得可恨。
“我说过了。”谢非言再度变回了最初那慢吞吞的模样,“在下,无名之辈罢了。”
燕听霜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杀意如刀,看起来像是恨不得当场就取了谢非言的项上人头!
但最后,他再一次压下了自己胸中的暴怒,再一次回复了冷静。
“你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冷声甩下这一句后,燕听霜便领着白玉京的众人大步离开。
“等等。”谢非言唤住了他,“燕首席,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难道不该为你的话语道歉吗?”
燕听霜脚步一顿,面上杀意更甚。
但他只要一想到谢非言那没说出口的“故事”,他便只能按捺下来,冷冷扫了小公子一眼,硬邦邦地摔下一句“对不起”便拂袖而去。
而直到这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漫天黄沙中,茶馆这才哗然躁动起来,不敢相信堂堂白玉京的仙人,一代首席,未来的白玉京门主,竟然在这一处小小的茶馆内折戟沉沙,被人挤兑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他们向楼上扫过的目光都是充满了敬畏。
一楼大堂内,小公子叉腰,笑得志得意满:虽然没能从这家伙口中逼出当年师易海叛门的真相,但这也算是阶段性胜利了!
小公子是开心了,但楼上的谢非言却忍不住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位燕首席什么毛病?
谁管他跟小姑娘吵翻天?他明明是叫他跟小镜子道歉啊!
小镜子又没错,你们凭什么骂他!
谢非言心里还有点不高兴,觉得自己方才那段话简直是白说了,但沈辞镜却跟楼下的小公子同步了心情,感到自己这是大胜一场,开心地捉住了谢非言的手。
“阿斐,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沈辞镜长了张猫系的高冷面容,内里却是个黏人的犬派性格,捉起谢非言的手就蹭到了他身边,“下次说给我听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下次说给你听就是了,先坐好。”
谢非言稍稍有些脸红,被楼下扫来扫去的视线看得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虎着脸把这小家伙按回对面的座位上。
而就在楼上二人说着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味的悄悄话时。
楼下,小公子骤然看到了什么,本想要上楼去找谢非言的脚步一顿,面色一变,心惊胆战地追出了茶馆,急急追着一道黑影跑出了这小镇。
“等等!等等!小巧儿你看到了?唉呀,我又不是故意要跟人吵架的,你别告诉娘亲啊!喂,喂,别跑啊小巧儿!!”
这黑影才不理会小公子,煽动翅膀,在天空留下一道长痕后,迅速掠过小镇,飞过沙漠,一头扎进绿洲的湖水,穿过层层水幕,来到了水下的华美宫殿。
巨大恢弘的宫殿群内,无数春花秋月各有所长的美人儿见了黑影,无不笑着出声跟它打招呼。
“小巧儿,你回来了?”
“小巧儿,今日又在外头见着了什么好玩的事啊?”
“小巧儿,你不是跟着少宫主出门的吗?怎的甩下她自己回来了?小心宫主罚你!”
黑影没有回答,迅速掠过宫殿与人群,最后在最高那处宫殿的主殿落下,飞入如雾轻纱,落在轻纱后的人的肩头,声音细细地说着什么。
“……是吗,澜儿去听书时,竟遇到了白玉京的人,还同他们吵了起来吗?呵,小小年纪和猴儿似的,就该叫人治治她……那么最后那些白玉京的人你收拾了没有?”
“……哦?被另一行外来的人喝退了?”
“……原来如此,我早就知道这白玉京乃是藏污纳垢之地,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倒是越演越烈了。然,能知道这般秘辛,他们的来历想来也不简单。”
“……沈辞镜?姝儿的弟弟吗,倒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可惜不是女孩子,否则我定是要收入门下的,宫老头来了也不管用。”
“……等等?你说另一人是谁?!”
蓦然,轻纱扬起。
一只仿佛凝聚了天地精华的手从纱后探出,轻轻一招,于是后殿书桌上一封信件便就此飞出,滑入她的掌中。
“谢非言。”
她展开信件,轻轻念着信上的名字,似笑非笑。
“谢非言呀……”
“有趣,这孩子来我圣火宫……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