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观己被沈辞镜给气笑了。
他温和的笑容一敛,气势摄人,沉声道:“既然沈道友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那么沈道友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辞镜:“只不过是想要跟你讲道理的意思。”
这话就更气人了。
徐观己眉头一皱,便要开口。
但沈辞镜已经先一步移开目光,指着留仙门那至今不敢抬头的侍婢道:“为何你不问问这位姑娘为何会被镇海卫拘下?”
话题从道统之争再一次回到了事件本身。
众人目光再度在留仙门众人身上聚焦。
在这样的视线下,季仙踪倍感压力,头皮发麻,两股战战,脸上勉强挤出了讨好的笑来。
但众人目光却很快越过了他,落在趴伏在地的侍婢身上。
徐观己声音温和,说道:“姑娘你莫怕,若有什么冤屈,在我们面前,不妨直说。”
那侍婢抖了抖,依然不敢抬头,落在白玉京众人眼中,便是摄于镇海卫之威,连为自己出言辩驳都不敢。
白玉京的弟子们一时间心中更为怜惜,义愤填膺,目光像是刀子一样刺向了宁斐。
“在威风凛凛的宁指挥使面前,又有谁敢为自己辩驳?当然只能认下才是,否则回头受了宁指挥使更严重的报复,那岂不是叫屈无门?!”
有人阴阳怪气。
“沈道友莫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这才想要借这件事来编排我们徐师兄吧?!”
“若是如此,那沈道友果真讲道理得很,我们都万万不及的!”
沈辞镜奇怪看他们一眼:“你们难道是这位姑娘,否则怎么会知道她叫屈无门?”
“这还用想吗?!”白玉京的弟子呛声道,“这艘船上是留仙门的标志,而留仙门是依附于广陵城的仙宗!广陵城势大,镇海卫更是凶恶,这位姑娘乃是留仙门的侍婢,她又如何能反抗广陵城的镇海卫?!”
沈辞镜更为奇怪,说道:“照你这样说来,留仙门是倚靠着广陵城庇护的仙宗,这位姑娘又是留仙门的弟子,所以由镇海卫来管这位姑娘,正是情理之中、分内之事,既然如此,人家广陵城的人自己处理自己的内部事务,你又为何这般气愤?”
白玉京的弟子再一次噎住了,卡了一会儿才愤愤道:“你这人,怎的这般死板?!道理再大,难道还能大过人情吗?!”
沈辞镜简直困惑了:“法理之外,自然也当容情。但容情之前,你们又何时讲过道理了?我现在难道不正是在试图同你们讲道理吗?”
白玉京弟子众:“……”
哦,你倒是怎么说都有理了?
这沈辞镜,怎么就这么讨人厌呢?真是白瞎了这张好脸!
说不过沈辞镜的白玉京弟子众越发愤愤不平,目光像是刀子一样戳向了沈辞镜。
沈辞镜理直气壮,对所有注视自己的目光都不痛不痒,浑然不觉。
所以他自然也没有发现,在这些或畏惧或气愤的目光中,独有一人的目光带着淡淡的笑与温度。
徐观己对人的视线与情绪格外敏锐,瞬间望了过去,当即便对上了一双分外好看的眼睛。
那双眼睛当真好看极了,明明幽深晦涩,偏又覆着淡淡的笑意,就像是落下点点星火的深渊,只要风来,就会瞬间绽放出绚烂的烟火。
徐观己恍惚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探究。
然而在对上徐观己目光后,那双眼睛的笑意却瞬间散去了,深渊再度冰封,森冷幽邪的黑雾再度漫了出来——别说什么温柔什么星火,光是瞧着就不像好人!
徐观己有片刻愕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这双好看的眼睛竟属于那位长相寡淡的宁指挥使。
他沉思片刻,目光淡淡扫过沈辞镜,再看向船上的侍婢时,眼中第一次带出了一些审视。
“这位姑娘,敢问你为何被镇海卫拘下?”徐观己对一旁的眉眼官司视若不见,一心一意地向侍婢问道,“请你抬起头来看我,请你说一说,你觉得镇海卫拘你,是应当还是不应当?”
徐观己的声音极具说服力,侍婢的肩膀颤了颤,终于极缓慢地抬起头来,看向了徐观己。
这位白玉京的徐首席实在生得极好,风姿俊雅,气度翩翩,同时他又平易近人,温文有礼,以致于无论是谁都很难对他生出恶感来。
于是,在徐观己的注视下,这侍婢像是汲取了足够的力量,眼中含泪,颤声道:“奴……奴没有错……哪怕是有错,也罪不至此啊……”
徐观己温和道:“姑娘你犯了什么错?”
侍婢脸上滑下泪来,委屈哽咽道:“奴不过是为了维护公子的名誉,一时冒犯了宁大人而已,就为了这样,这宁大人便要将奴拘下……奴……奴心中不服……”
季仙踪露出尴尬笑容,一副不知道自己是该说点什么还是最好别说点什么的模样。
徐观己看向了宁斐。
宁指挥使冷冷一笑,道:“到了这时,你还是这番言论,看来你这是死不悔改了。”他伸手一指,将一旁一直隐身到现在的江湖豪客点了出来,“既然你不认,那不如让燕大侠来说说好了。”
那江湖豪客一惊,道:“宁指挥使……竟然也认识燕某吗?!”
宁指挥使道:“燕忘归燕大侠虽然未入仙途,但在江湖却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当年你为了替一名孤女伸张正义、强杀南城太守一事,至今仍在流传,我宁斐虽在广陵城,却也未离了江湖,如何能不认识燕大侠?”
“当不得宁指挥使一声大侠之名!”这燕忘归被宁斐这样一说,顿时心中激动,热血澎湃,再想到之前自己对宁斐的避忌,不由得老脸一红,“早在宁指挥使被几位仙长误会之时,燕某就该站出来为宁指挥使澄清了,只不过摄于几位仙长的姿仪,燕某这才抱着明哲保身的念头……说到底这还是燕某的过错。”
说着,燕忘归也涌起了一腔血气,不顾侍婢的瞪视,将方才的情景和缘由和盘托出。
最后,燕忘归叹道:“说到底,燕某也不过是多看了这位公子几眼罢了,结果这仙子气势汹汹就威胁说要挖燕某的眼睛。燕某不过一介凡人,如何惹得起仙长,便也只能退避,不过宁指挥使面冷心热,看不过眼,便说了仙子两句,但这位仙子却听不得这话,当即动了手,这才惹来镇海卫……诸位仙长在上,我燕某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说话向来对得起天地良心,这件事中,或许有我燕某的过错,或许有这位仙子的过错,但却万没有宁指挥使的过错,请诸位仙长明鉴!”
那侍婢不甘,向燕忘归怒目而视:“你不过一介凡人,胆敢用目光冒犯我家公子,我说你两句还使不得了?!”说着,侍婢又转向徐观己,哀哀哭泣,“请徐道长明鉴,奴不过是护主心切罢了,哪怕是有错,也错在不该在广陵城动手而已,这样的罪过,又哪里值得被压入镇海卫大牢?求徐道长救救奴!求徐道长救救奴啊!”
徐观己这才明了事件经过,不由得感到一阵尴尬和头大。
原本,他被名声所蒙蔽,见一方是宁斐这样的人物而另一方是这可怜侍婢,便先入为主地以为这是前者在仗势欺人。
结果现在真相大白,这还真的是广陵城在处理内务,而他们白玉京一行外来的修士,不明前因后果就鲁莽插手此事,实在不妥。
不过事已至此,没有退缩的道理,更何况侍婢说得也没错,只是在广陵城外动手这件小事,远不值得为此压入大牢。
徐观己道:“宁指挥使可否高抬贵手?这位姑娘既然已经知错,那么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又有何妨?”
宁斐冷冷一笑:“她知错了?我怎的不知道她知错了?”
徐观己此刻已经对宁斐改观,哪怕被这般挤兑也不生气,叹道:“宁指挥使,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位姑娘不过是触犯了一道小小法条罢了,若是为此便将她压入镇海卫的牢中,岂非太过无情?”
宁斐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道我是为何拘她?”
徐观己回道:“难道不是因为这姑娘不顾禁令,在广陵城动手吗?”
宁斐大笑起来。
徐观己面上浮出困惑。
一旁的沈辞镜却听得更是奇怪:“徐道友为何会这样想?宁指挥使一定要拘下这位姑娘,分明因为这位姑娘一言不合便要杀人啊!难道说只因宁指挥使拦下了这位姑娘,不叫她成功逞凶,她的行为就不曾存在过吗?还是徐道友认为普通人便不是人了?”
徐观己呼吸一滞,面色微白,如遭雷亟。
其余的白玉京弟子也终于从侍婢的哭诉中醒悟,发现这件事最大的问题所在:这名侍婢,真正的凶恶之处,自然不在她维护其主的忠心,也不在于她明知故犯、违背了广陵城不许出手的条例,而在于她视普通人的性命如草芥的态度,更在于她一言不合就要杀害凡人的恃强凌弱!
——难道凡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难道只因为这侍婢对凡人行凶时被人拦下,她便是无罪的了吗?!
沈辞镜的这句话,犹如利剑,劈开了徐观己自认已经修炼圆润的道心。
直到这一刻,徐观己终于发现,他竟已不知不觉中不再将自己与凡人视作同族,而他对这些凡人的态度,看似有礼,实则带着施舍的居高临下。
明明……明明他最厌恶的就是这样的仙人……明明当年的他就是——
但如今,他却也变成了这幅模样吗?!
徐观己表情空白,心神大乱。
宁斐深深看了沈辞镜一眼,而后望向同样面色难看的白玉京和留仙门众人,讥诮道:“如今我可以拘走她了?”
无人敢应。
因为哪怕是白玉京的弟子,在天道之下都不可否认自己的同族,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凡人的性命于修士而言就是不值一提”。
宁斐哼笑一声。
“拿下!”
镇海卫们精神一振,扬眉吐气,手上毫不留情,将那花容惨淡的侍婢重新捉住。
“带走!”
宁斐目光在白玉京众人面上一扫,冷笑一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