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嵘便进了屋来,在桌旁坐下。
他似是走了极远的路,一坐下便吨吨吨喝了一壶茶,之后一抹嘴,叽里呱啦地交代了自己的行踪。
原来这两天,宋小四被宋老爷子找了个由头,关在房内,并喝令他近些天都不可出门。他自感冤枉,又不敢反抗宋老爷子,于是百无聊赖之下便在宋府四处晃荡。今天早上,他憋得狠了,便偷偷溜进老爷子和大哥的书房内,想要吓他们一跳,最好能讨得他们的嫌,将他赶出府外荒唐。
谁想就是这么一躲,竟让他听到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原来,这两天宋老爷子之所以拘着宋四不叫他出门,是因为天乙城内来了一个大人物,广陵王陆铎,人称陆铎公。
陆铎公,乃是水神神祇之名。然而这位广陵王陆铎,却并非真的广陵王,也不是真的水神陆铎公,甚至他也并不姓陆,更不叫铎!
他原名姓甚名谁早已被人遗忘,但因修习过一本天阶功法《水神秘要》、有着水上龙王一样呼风唤雨的能力,这才被人敬称为陆铎公,且又因他长年居于广陵,在广陵圈地为王,于是又被称为广陵王。
天乙城居于内陆,广陵临着江海,二者距离何止万里。但偏偏前几日,广陵王陆铎公屈尊来到天乙城内,被城主迎为座上宾,在城主府内暂住,宋老爷子正是怕宋四不知死活,冲撞了广陵王的下属,甚至冲撞了广陵王,这才拘着他。广陵王一日不走,宋四就一日出不了府!
谢非言倒是听过广陵王陆铎公的名头,
如果要将这世上龙蛇混杂的势力和能人进行划分,那大概会粗略划做这样几个分类:第一阶段,自然是初出茅庐的籍籍无名之辈;第二阶段,便是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第三阶段,个人实力的初步积累已经完成,成为了实力雄厚的中流砥柱;而到了第四阶段,当你披荆斩棘,拥有翻云覆雨之能后,便可雄踞一方,被追随者冠以上古神灵或大能之名,成为一代枭雄!
而广陵王陆铎公,正是这样的枭雄。
对于修士来说,广陵王像是仙人一样,高不可攀,而对于凡人来说,陆铎公更是与陆地神仙没什么两样。这样的人突然来到了天乙城,也难怪宋老爷子如临大敌,将宋四拘在宋府不肯让他出门了。
谢非言并不怕这位水上龙王,陆地神仙,但谢非言却不可能不在意这位陆铎公的身份。
“原来是陆铎公吗?”谢非言轻声说,“那么他是否带着他的义子来了?”
这位陆铎公第一出名的,是他水上龙王之名,其次,便是他的义子义女了。
陆铎公被称为水上龙王,其性也像龙一样喜好渔色,光是有名份的侍妾就已近百人,至于未有名分的露水情缘,恐怕一千之数都打不住。但偏偏陆铎公都这般广撒网了,能结果子的却一个没有,于是无奈之下,陆铎公便收养了三男一女,以义父义子女相称。
这三名义子,分别为黑面神呼延极,小龙王陆乘舟,无极剑侠东方高我;而那一名义女卢涵雁,则未听闻有修习功法,只有美名甚嚣尘上,被称作广陵第一美人。
其他人暂且不提,但既然陆铎公这位与东方高我有着义亲关系的人出现了,那么是否也代表着东方高我也来了?!
宋四一拍大腿:“你怎么知道?!就是这样!”
原来,这陆铎公并非是独自前来,而是带着一队手下以及自己的义子东方高我,从广陵一路北上,不知怀着什么目的与秘密,也不知其终点将落在何方。
而至于天乙城,只不过是陆铎公与东方高我途中小憩的一站罢了。
谢非言捏着茶盏的手渐渐紧了:“那这与我谢家又有什么关系?”
宋四长吁短叹:“本是无关的……本该无关的。”他说着,看着谢非言,欲言又止,“但那东方高我……到了天乙城后,先是要找沈家……听闻他与沈家有故交,可后来却听到了谢小一你对沈辞镜那小子求而不得,最后将人逼出天乙城的传闻……”
说到这里,宋四越发吞吞吐吐起来。
谢非言这时却笑了起来:“所以他便找上谢家大门,让老爷子把我交出来。可一来,我并不在谢家;二来,老爷子他绝不可能做出卖子求荣的事来。于是最后,那东方高我大怒,口称要为沈家报仇,便拿了沈家的剑,灭了我谢家的门,是吗?”
宋四神色为难,说不出话来。
谢非言摔了茶盏,终于大笑出声,笑声肆意张狂,满满的乖张暴戾。
宋四被吓住了,连连安抚,道:“小一,谢小一,你别吓我!这,这……唉呀,你也莫要太过自责,这又绝非是你的错处……”
“这当然不是我的错处!”谢非言笑声蓦然一敛,冷冷道,“这当然不是我的错处,也当然不是谢家的错处,甚至不是沈家的错处,而是那狗屁无极剑侠东方高我的错处,是那劳什子水上龙王陆铎公的错处!”
宋四的心都快要被谢非言吓得从喉咙口里跳出来。
“噤声!噤声!赶快住嘴!”宋四脸都白了,连连摆手,甚至想要上来捂谢非言的嘴,“你这小子,怎么什么都敢往外说?!那位老神仙的事,也是我们能说的吗?!”
谢非言冷笑道:“他都做得,我还说不得吗?!那东方高我,上数八辈祖宗都跟沈家打不着一杆去,当年沈家被人灭门,他不知在哪儿,这会儿却腆着脸说自己是沈家故交,借着沈辞镜一事,借题发挥,以子虚乌有之名灭我谢家,还要留下一把剑来警告我、恶心我,这会儿我却连说都说不得他了?”
“而那所谓的陆地神仙陆铎公,更是狗屁不通!他恃强凌弱、横行霸道,多年来就如那恶狗一般,不但毁了无数女子清白,就连那些义子也被他养做恶犬,养得他们性情乖戾,见人便咬,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这般的货色,这种披着人皮的畜生,竟也敢自称陆地神仙?!如果这样的货色都能被叫做陆地神仙,那么那些活在静海幽地的魔道恶徒又叫?天兵天将吗?!”
“别说了!唉呀,谢小一,你别说了!”宋四急得顿脚,额上背上冷汗直冒。
宋四曾听说,有些大能身具玄妙神通,哪怕是万里之外的人念了他的名字,他也有所感应,神念瞬息万里来到那人面前。
而在宋小四看来,陆铎公这样的老神仙,正是这种身负玄妙神通的大能之一,更何况他与谢非言也并非相距万里,而是同在天乙城内!如今谢小一近乎是指着陆铎公的鼻子骂人禽兽,那这老神仙又会作何反应?!
宋小四只是想想,就忍不住汗流如注。
但楼下闹市却蓦然传来一声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
这样的笑声像是惊雷在屋内众人耳畔响起,差点没将宋小四吓得一头栽倒。
宋小四哆嗦着推窗向下望去,只见挤挤攘攘的闹市人群中,有个气质出尘的邋遢道士提着酒葫芦,指着谢非言的方向笑得直拍大腿,一边拍一边大声叫好。
但偏偏这样狂笑不羁的人物,人来人往的闹市中竟无一人向他看过去,就好像这老道士全然不存在于众人眼中。
“说得好!小子,说得好!”老道士旁若无人,站在街上抚掌大笑,“像陆铎公,呸,像老泥鳅这般的畜生,如果也能称得上陆地神仙,那静海幽地的那群狂徒便是天兵天将了,哈哈哈!好好好,妙妙妙,我老道士可是许多年没听过这般有意思的话了!”
宋小四看着老道士,背后冷汗重重,感到事情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起来:明明他只是来警告谢小一,让谢小一趁着东方高我还未注意到他时赶紧离开天乙城的,明明他心中只打算说出真相就离去的……但偏偏最后却叫他听到了这么多狂妄的话,见到了这样奇怪的人。
明明身在闹市、站在千百人面前,却无人能瞧见他听见他,这是什么样的神通?
明明知晓陆铎公的威能,却还敢叫陆铎公老神仙为老泥鳅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宋小四甚至不敢细想。
他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虽然义气上头时,他可以顶着陆铎公的威势和宋老爷子的威严做出通风报信之事,但归根结底,他依然只是个立不起来的公子哥罢了。
宋小四面色发白,嘴唇颤抖,一副快要厥过去的没用样子。
谢非言也不为难他,将他推开,便自个站在窗前,打量楼下那老道士。
只见这老道士咋一看去,只给人两个印象,一是穷,二是邋遢。他穿着一双露脚趾的草鞋,提着一根能当扫帚用的拂尘,身上的道袍补丁摞补丁,头发乱糟糟得像鸡窝。与其说他是老道士,倒不如说他是看起来像道士的老乞丐!
这样的人,如果放在平日,谢非言宋小四这样的纨绔哪怕是路过都不会多看一眼,但偏偏在当下,在这个特殊的时候特殊的场景中,这老道士以这样神秘莫测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于是他的身份也就被无限拔高了
谢非言看着他,一时间并未猜出这老道士的身份。
但这无关紧要,因为他胸中点燃的暴戾乖张,让他再不关心这样的事。
谢非言似笑非笑,道:“听起来老道长似是也很看不惯那所谓的陆铎公?”
谢非言扬声说着,声音清朗,身姿挺拔。但偏偏楼下众人除了老道士外,无人听见他,无人看见他。就像是有个看不到的屏障,将老道士与谢非言所在的房间笼罩在内。
老道士嘿嘿一笑,道:“没错,我的确讨厌那老泥鳅,但小子你也莫要指望我能去对付那老东西!陆铎那老家伙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巧了不是,道长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这老道士捻着胡子,竟还颇有点得意洋洋的意思,“你小子若想要以此激我去对付那老泥鳅,道行还浅了点!”
谢非言笑了一声,话题一转:“既然如此,小子就多嘴问一句,却不知老道长是修的长生,还是修的快活?”
老道士摇头晃脑:“当然是修的快活!所谓的长生,不过是活成个乌龟老王八而已,有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那老道长觉得万万人的敬仰可足够快活?”
老道士眼珠一转:“还行。”
“老道长觉得众人拜服、视你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这可快活?”
老道士眉头挑了起来:“尚可。”
“那老道长觉得,将万万人从你讨厌的老东西手中解救出来,看他们拜服在你脚下,对你感激涕零,一边赞叹你的伟力,一边痛斥你讨厌的人……这可足够快活?”
老道士终于哈哈大笑:“我只以为你小子怨恨那老泥鳅纵狗伤人,想要害那老泥鳅的性命,却没想你心中竟打着将那老泥鳅势力连根拔起的念头?小子,你可知道广陵王陆铎公为何被称为水上龙王,陆地神仙?他的广陵城,治下数万里,有万万人仰仗他而活;他经营数百年,不但将他的广陵城打造成铁桶一般,更是培养起符甲兵无数!他在江上建起行宫,他在海中号令水兽,他在陆地兴起甲兵,就连天上,他也不是没有办法!这样的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一个修士,而是一个符号,一个庞大势力的象征!你以为单凭你我二人,就可撼动这一切吗?哪怕我依你所言,这就去杀了陆铎那老匹夫,但他的广陵城不会塌,他的行宫不会倒,他的符甲兵不会散,他水上龙王之名,也将一直流传下去,直到出现新的继任者!你小子竟以为你可凭借匹夫之勇,就能改天换地,令他人数百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吗?!”
谢非言一笑,漆黑的瞳仁中有着狠毒的光:“有何不可?!”
老道士摇头哂笑:“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有何不可?你竟说‘有何不可’?”
老道士拍了拍自己的酒葫芦,眼珠一转,拍掌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便这样与你说罢:若你能杀了那东方高我,我便去杀了陆铎那老匹夫,如何?!”
谢非言眼中异光更甚:“老道长说的可是真的?”
老道士嘿嘿一笑,说:“那东方高我,虽自称无极剑侠,但‘侠’这一字他是远远称不上的,唯有一手快剑,尚可入眼。他资质出众,三岁不到就被陆铎老泥鳅养在膝下,悉心教导,从衣食住行到功法法器,所用的一切无不是上上之选,因此这东方高我才能在区区三十四岁之时,就在修行之路上登堂入室,孕出半颗金丹,离金丹真人只有一步之遥!”
“而你——资质低劣,年纪太大,手上无功法,也无丹药,更无法器,一看便知道途无望!这样的你,竟还想要杀东方高我?”
老道士脸上不屑神色毫不掩饰。
谢非言脸上却绽出骇人神光:“这样的我,为何杀不了东方高我?!”
老道士摇头,想要呵斥这小子,让他一个筑基都达不到的小垃圾好好脚踏实地,口出狂言之前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然而在他呵斥前,他突然神念一动,心有有感,看向谢非言的目光微变,带上了几分惊奇和探究。
老道士微微沉吟起来。
谢非言继续道:“老道长若不信,便与我打个赌吧!”
老道士态度稍稍谨慎:“什么赌?”
谢非言朗声道:“若我三年内当真杀得了东方高我,那老道长听闻东方高我的死讯后,就要去杀了陆铎那老匹夫,可好?”
老道士眉头一皱。“你在说真的?”老道士缓缓审视谢非言,道,“你不过一介炼气修士,资质下等,心法不值一提,听闻你家族也倒了,想来手上也没什么底牌。你一无所有,却还想与我打这个赌?!你可知道,若你输了,便是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谢非言笑道:“老道长果然目光如炬。然而老道长有句话说错了。我并非一无所有,我还有一腔血气之勇!人生在世,什么都可以失去,唯一腔勇气不可失。若我今日在次止步,被东方高我的金丹期吓破了胆,如丧家之犬般夹着尾巴跑了,那我谢非言今后的人生,也绝非‘人生’,而不过是路边的一条狗,水沟里的一团污泥罢了!与其让我谢非言之名落入泥潭,与野狗为伍,还不如赌上我这一身,披荆斩棘,搏出一个未来!”
老道士暴喝一声:“好!”
老道士大笑起来,连道了三个好字。
他似是也被激出了万丈豪情,负手道:“连你这样的小子,都有这般勇气和决心,那我若不应,岂不是被你比了下去?谢非言,好,好一个谢非言!既然如此,我们便立下三年之约,只要你谢非言能在三年内杀了东方高我,老道我师易海,无论如何,都会为你杀了陆铎这老匹夫!”
谢非言也大笑起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二人击掌为誓。
老道士大笑,扬长而去。
谢非言则转身,目光在宋嵘、小厮小五,以及胥元霁身上扫过。
他没有理会他们的面色苍白、神思恍惚,缓缓说道:“你们也听到了,我身负血仇,日后道路想来与你们相左。”与陆铎公为敌,就像是与阎王爷为敌,谢非言从未想过要将这些人拉下水,“既然我们非同路人,那就在此别过吧!”
“山高水远,日后有缘再见!”
不等众人反应,谢非言推窗跳下,跃入人群,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样,眨眼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