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查明谢家灭门的真相,就必然要查明谢家这两天发生了什么。
而想要知道这一点,普通人是无法提供帮助的,只有一些盘踞在天乙城、势力根深蒂固的地头蛇,才能给出答案。
那么这样的地头蛇,是谁?!
谢非言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第二天,谢非言在客栈将自己好好收拾了一下,便带着“小一”与小五两个小厮,风度翩翩地拜访天乙城的几大家族。
天乙城内排得上号的家族,原本有五个,分别为沈、宋、谢、姜、何。
十多年前,沈家上下一夜尽亡,随后销声匿迹,只剩沈姝沈辞镜姐弟二人;十多年后的现在,谢家上下也是一夜尽亡,只剩谢非言一人。如今,天乙城内只剩下宋、姜、何三家分庭抗礼,如果天乙城内有什么人会了解其中内情,那么除了这三家外不作他想。
谢非言选择第一个拜访的,就是宋姜何三家中的宋家。
宋家与谢家渊源颇深,数代之前是姻亲关系。到了这一代,虽然两家的亲缘关系已经淡了,但两家一直有意识地维持交好,宋家的宋小四与谢非言关系也称得上亲近,所以谢非言的第一选择自然是宋家,就连小厮小五都对这一次拜访抱着极大期待。
但事实上,谢非言敲开宋家大门后,足足在宋家等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后,才有下人从内堂走出,皮笑肉不笑道:“劳谢少爷久等了,我们大少爷要管理族内要务,诸事缠身,实在是见不了客,谢少爷请回吧。”
扮成小厮小一的胥元霁,对此早有预料,听到这里只是暗自叹气,并未开口,但他身旁的小五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家少爷在这里足足等了三个时辰,都没说你们一句不好,而你们宋大少将客人撂在厅内这么久,最后却给一句不见?!”小五眼睛都红了,“什么要务缠身诸事繁忙,宋大少爷难道连见我家少爷一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那下仆被这样直直冲了一句,面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他生硬道:“大少爷有没有时间,是大少爷说了算的,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能够妄自揣测?”
“你——”
小五气急,但却被谢非言拉住了。
“宋大少爷乃是宋家下一任家主,整个宋家的事务都担在他的肩上,没时间见我我也能理解。”谢非言心平气和,声音不疾不徐,“那么我求见宋老爷也是一样,烦请为我通报一声吧。”
那下仆眉头一皱,说:“大少爷没时间,老爷更没时间了。”
谢非言反问:“你可是宋老爷?”
下仆一噎:“自然不是。”
“那我要求见宋老爷,与你何干?”谢非言微微笑着,眼中氤氲的黑气却叫下仆背后隐隐发寒,“我说要求见宋老爷,你自去通报就是,宋老爷见不见我,是宋老爷的事,宋老爷忙不忙,自当由他来决定,哪里容得下你这恶仆飞扬跋扈、越俎代庖?还是说你觉得你能将宋老爷取而代之,来当我的长辈了?!”
下仆听到最后一句,吓得脸色数变,连说不敢。之后,这下仆见谢非言不肯对这件事轻易揭过,无论如何都要他给出一个答案,不由得踌躇片刻。
“小人并非是要对谢少爷无礼,也并非刻意阻拦谢少爷,只不过我们家老爷和少爷……我自去通报就是,不过还请谢少爷您看在小人也不容易的份上,切莫再说这样的话了。”下仆到底服了软,掀了帘子,进里头通报去了。
谢非言垂下眼,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没有说话。
胥元霁在一旁看着谢非言,恍惚间就像是看到了当年自己那位求告无门的太子哥哥。
当年的太子哥哥,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家家一户户去拜访那些家族、低头恳求那些家族对胥氏一族施以援手的?
胥元霁感到心中越发酸软,低声说:“你已经一日滴水未进了,先喝点水吧。”
胥元霁与小五还好,在找到落脚的客栈后,好歹吃了点东西,也勉强睡了一下。但谢非言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在灯下枯坐一夜,胥元霁睡前他是什么模样,胥元霁睡醒后他还是什么模样。
——哪怕是修士,也不是铁打的吧?
可偏偏小厮小五年纪还小,粗心大意得很,这时满心满眼都是复仇,再看不到其它,所以这会儿,竟只有胥元霁这个假冒的小厮来关心谢非言。
谢非言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摇头不语。
胥元霁还想说点什么,一旁的小五却自顾自望着下仆离去的方向,开心道:“少爷,这次一定没问题的!宋老爷与我们老爷交情深厚,才不像宋大少爷那样冷酷无情……只要他知道你来拜见,他一定会来见你的!到时候,我们就能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小五神色振奋。
但谢非言并不这样想,甚至是一旁一直被谢非言吐槽为傻狍子的胥元霁,也觉得小五实在太过乐观。
——一个家族里的老仆,往往是最能够代表主子态度的人。
谢非言在宋家坐了三个时辰,这件事难道就只有宋大少爷宋怀致一人知道吗?
当然不可能!
可偏偏这三个时辰里,没有一个宋家人出来见他。
这一件事代表着什么,其实已经非常清楚了。只不过年幼的小五看不清,而能唯一看清的谢非言又不能轻易放弃罢了。
此刻,谢非言之所以厚着脸皮赖着不走,其实只是在赌,赌宋家会不会看在过往那微薄的情谊上,出来提示他一言半辞。因为如果连与谢家情谊最为深厚的宋家都不肯说,那么另外的姜、何两个家族,就更难以撬开嘴了。
谢非言心中忧虑,细细摩挲着手中的折扇,在越来越长的等待中,已经开始思考起了下一步。
果不出所料,盏茶工夫后,那下仆面色为难地走了出来,婉转地告诉谢非言,这时候不但宋大少爷没有时间,宋老爷也没有时间,宋家上下的主子,全都没有时间。
“欺人太甚!”小五的眼睛又红了。
他几乎要跳了起来。
“谢家与宋家两家多年情谊,如今我们谢老爷尸骨未寒,你们宋家就是这样对待我们谢少爷的吗?!”小五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冲上去与那下仆拼命,“我不相信宋老爷会这样!让开!我要去见宋老爷!”
“唉呀你就别为难我了,我们老爷他真的没时间!”
“我不相信!让开!我要去见宋老爷!”
“这怎么行?你们就回去吧!”
“让开!!”
二人拉扯起来。
谢非言闭了闭眼,厉声呵斥:“小五!”
二人俱是一震。
小五回头,近乎称得上年幼的面容上布满泪痕。
“少爷……”小五哽咽。
谢非言瞬间的心软和怅然。
谢非言心知,在这一次谢家灭门的事件中,真正最为伤心的人,恐怕是家人俱亡的小五,而不是表面上作为谢家遗孤的他。但伤心并不是强迫他人帮助自己的理由,更何况人情冷暖,本是如此。
于是谢非言冷着脸,说:“你这像什么样子?回来!”
“可是少爷——”
“回来!”
小五咬牙,提着袖子擦了把脸,到底是退下了。
谢非言站起来,神色平静地向那下仆颌首:“既然宋老爷和宋大少爷都这样忙,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谢非言领着两个小厮,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只是几个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下仆的视线尽头。
下仆犹豫片刻,进了里头回话。
来到书房门前,宋老爷与宋大少爷宋怀致正讨论着家族产业,于是下仆便在书房外无声等候。
片刻后,二人谈话告一段落,歇了口气。宋怀致见到门口的下仆,登时想起还有谢家和谢非言这么回事,于是便开口问道:“谢家的那人走了?他没闹吧?”
下仆回道:“谢少爷听说老爷不肯见他,便转身走了。”顿了顿,下仆又说,“谢少爷看起来与往日大不相同,似是沉稳了许多,让人刮目相看。”
事实上,在这之前,这下仆怎么都不会想到素有恶名的谢家大少,竟然能在厅内一坐就是三个时辰,被搪塞冷待也没有大吵大闹,甚至说话也有理有据、进退有度,完全不像传闻中的那个恶少。
这何止是“沉稳许多”?
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
宋怀致笑了一声,不以为意:“沉稳?他自然是要沉稳。没了谢家这座靠山,他哪里敢不沉稳?!这些年来,他将天乙城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是仗着谢家的势罢了,如今谢家倒了,他可不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如此看来,他倒是还有自知之明!”
下仆欲言又止,心里却并不这样想。
说句不恰当的话——如果易地而处,被灭门被搪塞被冷待的是他们宋家这位被人交口称赞的宋大少爷,他都绝不可能会有这位谢大少爷这般冷静。
所以光是冲着这一点,下仆都隐约觉得,宋家或许不该就这样将那位谢少爷拒之门外。
但他只是下人,做不了这个主,更不该开这个口,于是他只是沉默。
倒是宋老爷看了宋怀致一眼,摇摇头:“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宋怀致诧异:“父亲为何这样说?”
宋老爷屏退下仆,关上门窗,而后回身问道:“怀致,你以为我为何不见谢家那小子?”
宋怀致说:“难道不是因为谢家倒了,那小子又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吗?”
宋老爷摇头叹息:“怀致,你觉得为父我如今不去见那谢家小子,是因为帮助他没有回报吗?非也,谢家惹上的大/麻烦,绝不是我们宋家能够兜下的,为父不去见谢家小子,只是畏惧那凶手的势力、惧怕我们宋家步上谢家的后尘罢了。然而我们宋家与谢家多年情谊,若当真对谢家遗孤袖手旁观、彻底撇清干系,便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行径!”
“那——”
“怀致,你要牢记: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情义在胸,所以我们宋家人可以为了性命谋求自保,但绝不可为了性命无情无义!”
宋怀致皱眉,感到这番话可真是自相矛盾:这世上,哪里有兼顾自己性命与心中情义的办法?大难临头之际,哪怕是夫妻也要各自纷飞,更何况是对一个被灭门的世交之子?
“父亲的意思是?”宋怀致问道。
“你看着便是。”宋老爷露出老狐狸般的神色,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胡子。
……
谢非言一行人清晨出发去宋家,等了三个时辰才离开,因此当他们回到客栈时,已经是正午了。
他们浑身疲惫,饿得前胸贴后背,点了数道菜让小二一会儿送上来,自己则先进了房想要休憩片刻。
但他们才进门没多久,细细的敲击声就响了起来。
笃笃笃——
这声音却不是从门外传来的,而是从窗外传来的。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
因没察觉到窗外有威胁气息,于是谢非言想了想,便示意小五去开窗。
小五来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推窗。
这窗户刚推开一道缝,外头的人便等不及地掀开,滑鱼般溜进房里,还未站定便低声喊道:“谢小一,你怎的还待在这天乙城?你不是去了晋州城了吗?算了,不提这个——你赶紧走!快些走!再迟便来不及了!”
小五定睛一看来人的脸,顿时露出愕然神色。
“宋四少爷?怎的是你?!”
谢非言也有瞬间惊讶,但他很快明白了什么。
“小五,先让开吧,堵在窗户那儿哪里像话?”谢非言说着,伸手一引,“宋小四,你此次前来,想必有话要对我说吧?坐,我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