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修做了一个梦, 梦境真实到她甚至不认为这是个梦。
在这个梦里,她像往常一样完成了身体检测,罗曼医生像往常一样坐下来, 和她一起分析体检报告。不,与其说是和她一起分析体检报告, 倒不如说是罗曼医生单方面告诉她,她的身体机能急速衰退,就快要死了的事实吧?
不过,这种事情, 她明明已经早就知道了啊, 罗曼医生为何还要这样郑重其事地告知她呢?
她原本就不是安稳到待在母腹里,在家人的期待和欢喜中出生的孩子啊。
虽然那些由雷夫教授,还有罗曼医生带来的童话书里,女主角哪怕并不幸福,却也有父亲和母亲,而实际情况却是:她只是个用来进行亚从者实验的素体而已。
稍稍长大之后, 雷夫教授曾经用满含愤怒与懊悔的语气对她说:
“像你一样从受精卵开始就被装进培养基, 进行基因调制后发育的素材还有很多很多。有些刚开始发育就夭折了,有些却坚持着生出了胚胎, 然后死去, 而最悲惨的是, 还有些甚至生长到了出现意识的程度,基因调制脱靶的后果才开始显现。”
“那些像你一样,拥有着古代英雄血统的孩子们变得畸形、生出怪病, 在极度痛苦之下开始自残,最终在绝望和基因崩溃里慢慢死去,这是我一生都不想看见第二次的场景……就算是你, 在无数素体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孩子,也会因为使用寿命的限制,而活不到常人的年岁啊。”
“玛修,听到这些事,你会伤心吗?明明无菌室中的你和外面的人都是一样的种族,一样平等的存在,却因为他们的实验,原本长达百年的天寿急剧缩短,还要被施以惨无人道的实验……面对这些事,你会害怕,会愤怒吗?”
在那个时候,她回答了些什么呢?
哦,想起来了,她是这样回答的:
“其实……我也很不清楚呢。在我还处于培养基里的时候,我对周遭的任何事物都没有感觉,一直到被转移到无菌室,开始被医护人员们照顾,那大概才算是我人生的起点呢。医护人员们对我都很温柔,要是我有任何不适,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并且进行治疗。我的生命,正是因为他们才延续下来的啊。”
“对于那些和我一起成长,但很遗憾没有看见这个世界的同伴,我……很抱歉。假如世界上真的有天堂的话,我希望他们能够去那里。”
雷夫教授睁大眼睛,面目狰狞,但在少女的眼中,却更像在祈求一个答案。
“玛修,你难道真的不憎恨吗?不空虚吗?纯洁无辜的你,有权利否定世上的一切,憎恨把你制造出来的他们,你真的……想要成为那些渣滓一样的人类吗?”
“够了,雷夫,点到为止。”
高台上远远监视着无菌室的白发男人如此发号施令。
场景倏然切换,玛修定了定神,看向对面端坐着的“罗曼医生”,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这个智慧又温柔,甚至包含着一股神佛般悲悯的“罗曼医生”,形象和那时的雷夫教授重合了。
但,雷夫教授在不久之后,就炸毁了管制室,造成迦勒底有史以来的最大惨剧。
“生命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死亡,但是,如果注定要死亡的话,从头到尾一直都保持着同样心态不就好了?生时不觉喜悦,死时不觉恐惧,这难道不好吗?”
“假如这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痛苦和悲哀了吧?”
“无意义,这太无意义了……”
“人类皆有原罪(1),而你却不同,你不是主创造的生命,而是那些人类逾越地模仿神所制造出来的生命。你的出生不曾伤害任何一个人,甚至从一开始,你就是被伤害的。”
“如果你因遭受了不公正待遇而痛苦,看到了世间黑暗而愤怒,那就憎恨吧,那就愤怒吧,因为裁决之剑就在你掌中。”
那声音如此隐秘,又如此悦耳诱人,就好像夜深人静时,那些偷偷爬上心头的幽暗念头。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大声疾呼,想要她立即答应,而另一个声音又义正言辞地反驳。
紫发的少女抬起头,眼眸澄明如泉水。
“您能够如此关爱我,我非常感谢,也非常感动,但是——您应该不是罗曼医生,而是雷夫教授吧?”
“罗曼医生虽然悲观、软绵绵、遭到中伤会立即趴成一团史莱姆,可是,医生绝对、绝对不会否定人类的努力,否定人类本身的。”
“在我的印象里,只有雷夫教授曾经向我说过这种话。虽然雷夫教授后来被证明是杀人凶手,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关爱是真实的。”
被戳穿了真面目,正准备狂笑着消失的“罗曼医生”笑容凝结在脸上,表情变来变去,最后复杂万分地看了她一眼。
“呵,也难怪雷夫一直念叨着你……”
玛修·基列莱特大汗淋漓地从床上爬起来,脑袋还有些昏沉。
熹微晨光从云层透过,窗外,零星雪花淡淡飘过。
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只要选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噩梦啊。
紫发少女心有余悸地披上外衣,床头通讯器嘀嘀地响了起来。
“玛修,你和立香的体检报告出来了。”
……
“你们两个,身体状况都不容乐观。”
奥尔加玛丽脸色阴郁,把两本厚厚的体检报告扔到桌上。
“我对医学这方面了解不多,还是先让罗曼来给你们讲解吧。”
罗玛尼·阿基曼和所罗门对视了一眼,最后心虚地拿过两本体检报告。
没办法,谁叫他当时生气去了呢,结果奥尔加找不到人,分析最后还是所罗门王做的,他就只好过来补作业了。
“嗯嗯,首先是玛修的体检报告。不过,玛修你对自己的情况,也已经有所了解了吧?”
“当然。”玛修平静地说,事实上,她已经猜到了罗曼要对她说什么了,“其实,从成为亚从者开始,我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了。”
“你这孩子……”
十几分钟后,具体分析之后,房间里一片沉默,偶有飘向玛修的眼神,也是怜悯居多。
任是谁看见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孩在二十岁前就要死去,都很难不升起怜悯之心,更何况,这还是在他们眼皮底下长大的,如初雪一样的玛修。
“玛修……”
黑发少年的眼神里带着懊悔,还有歉意。
“没事,我很早就知道这个了。”玛修拍了拍藤丸立香的肩头,示意他继续往下听,“罗曼医生现在念到你的体检报告了,快仔细听。”
粉毛的青年打起精神,又翻动了另一本比亚从者玛修厚得多的体检报告。
“立香,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少年沉郁的心情更蒙上了一层阴影,随即笑开。
“当然是好消息喽,既然迟早都要听见坏消息,还不如先听好消息,没有任何牵挂地开心一阵好了。”
罗曼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看着成长起来的少年,连声音都低了几分。
“那么,恭喜你,在频繁的灵子转移过程中,你的身体开始了适应性的转变。”
……
而坏消息就是,藤丸立香的基因突变了,严格来说,这种突变算是基因损伤一类。
就算灵子转移适性为百分之百,藤丸立香也不能够一次又一次的灵子转移而毫发无损。原本在迦勒底计划中,灵子转移是一项分外严谨的科学实验,需要不断地搜集数据,然后进行调整,御主的休养时间,其实非常长,一次灵子转移,也并非就要用到所有御主。
然而管制室爆炸这种突发状况直接打破了原本计划,情急之下,只能够让还在试验阶段的灵子转移技术仓促上马,让藤丸立香这个没经过任何适应性训练的凡人进行转移,而且转移的次数平均下来,几乎是一月一次。
人体就连医用级别的X射线都不能时常辐照,更何况涉及了空间与时间,存在与不存在等奥秘的尖端技术?
随着特异点攻略得越来越多,时代也越来越向神代推进,此时,另一个问题也就暴露了出来。
藤丸立香是现代人类,而非生活在古代的神代人类,过于浓厚的大源魔力对他来说不是补品,是一滴就能致死的剧毒(此剧毒非彼剧毒)。长时间在那些特异点作战,身体迟早会被空气中的大源魔力侵蚀,并且和战斗残留的暗伤一起回返现代。
也许现在藤丸立香体壮如牛,甚至能扛着一百斤的负重跑上几十公里,思维敏捷流畅得过目不忘,但体检报告的数值,已经揭露了一切。
那就是,迦勒底目前唯一的御主,拯救人理的希望,未来的结局可能并不会有多美好。
“……总之,立香,你的身体状况现在不太好。”粉发青年叹了口气,有些低落,“我希望你也能做好短寿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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