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如霜, 静悄悄地洒在散发木头清香的简陋屋子里。
夜晚的风还带着深厚凉意,藤丸立香裹着狼皮毯子站在门口,胆怯地向里张望。昏黄灯光要照出他脸上的青黑眼圈并不困难, 但就算如此,黑发少年也依旧没有任何睡意。
“怎么了, 是白天中的诅咒还有残留吗?”所罗门随手合上书本,对堵在门口的藤丸立香招了招手,“进来吧,现在的夜晚还是很冷的。”
他站了起来, 在藤丸立香依言进来之后走了过去, 把一杯热茶塞进少年怀中,眼带关切。藤丸立香心下蓦然一暖,随后掩饰性地低下头,闷闷答道:
“没有,白天酋长留下的诅咒没有残留,我恢复得很好。”
“那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所罗门看了看悬挂在墙壁上的石英钟, 钟面上的指针正落在“3”的位置上。
现在是凌晨三点, 本该是人类睡得最沉的时候,但眼前的少年, 看上去却连一分钟都没合过眼。
“就是因为睡不着, 所以才来找所罗门王的。”
藤丸立香拿手挡住一个小小的哈欠, 却努力不肯睡去,所罗门注意到,原本一直佩戴在身上的通讯器已经被取了下来, 显然并不想迦勒底的人发现他的异常。
“今天晚上总是心里乱糟糟的,虽然身体很疲惫了,可总也不想合上眼睛。我总觉得心里积攒了好多话, 想要找人倾诉,可玛修和罗曼医生他们的压力已经很大了,我也不想让他们再紧张,想来想去,也只有所罗门王您最适合了,如果您不觉得我打扰了您的话。”
黑发少年裹进了狼皮毯子,作势要走,实际上却不停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所罗门,一副生怕被赶走的样子。所罗门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心下一软。
“究竟是什么在困扰着你呢,如果你不介意,我很乐意听听。”
“当然不介意了!”
藤丸立香身子一震,一直困扰着他的深沉睡意顿时一扫而空,但紧接着,针扎一样的剧烈疼痛猛然在头皮上爆开,痛得黑发少年猛地捂住脑袋。
就好像一团火在头上滚动,又仿佛有人正用小刀刺入头颅,然后把头皮从身体上寸寸剥离。可等手触碰到头顶的时候,那些疼痛又像幻象一样散去了。
“嘶——”
藤丸立香咬住嘴皮,在所罗门关切的眼神里摇了摇头,颤声道:
“本来今天我该早点休息的,可是,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有许许多多事情从我心里浮出来。有现在的,也有过去的,甚至还有许许多多我根本没注意到的事,都一股脑堆在我眼前,徘徊不去。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就算被迦勒底如何称赞,如何期望,我也还还只是那个刚刚进入迦勒底,什么都不知道的临时御主。”
“当然,我不是说天赋和资质方面的问题,我是说……我对待特异点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于轻佻了?”
本来只是个临时拉进来的备胎,事到临头却被人哄着、托着,走到哪里都有从者等待和他结缘,然后像勇者游戏一样打倒关卡BOSS然后通关,这之后就就又是一次次惊险的轮回。
没有资质没关系,你有百分百的灵子转移适性,没有知识没关系,管制室随时都能提供详尽建议,你只要像个永不疲惫的机器人一样头铁往前冲就是了,直到最后打倒终极BOSS,他这个临时勇者就可以拥抱荣耀和鲜花了。
话虽如此,但他总感觉这样有些奇怪,仿佛他已经脱离了人群,而异化成了某种专为人理而生的修复者一样。脱离特异点的那一刹那,就像从梦里醒过来一样,梦境散了,里面人事物全都烟消云散,再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虚幻得可怕。
越是深思下去,藤丸立香就越是觉得遍体生寒,他伸出手掌,呆呆地盯着掌心。
“我总觉得,修复特异点,就像一场梦,或者有点特别的游戏,灵子转移筐体就是科幻小说的游戏舱。当我躺进去的时候,游戏就启动了,当我离开的时候,那个游戏也就随之销毁了。仔细想想,我也的确觉得,第一第二特异点就像游戏一样,只要找到针对魔王的从者,就可以万事大吉了。”
“在那个时候,我根本不会想到去了解那个世代的背景,也不会主动去做任何跟修复特异点无关的事,因为根本没必要……”
只要收回圣杯的话,特异点就自然能修复,重新了解一个时代,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
“可是等我修复完第一特异点和第二特异点的时候,我才发现,除了那些必须接触到的从者之外,我根本没想过去了解那个时代,也没想过,圣女贞德为什么会被送上火刑架,尼禄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最后会是那样的结局,直到我被这里的酋长诅咒。”
……
火辣辣的痛感依旧在头皮泛滥,但藤丸立香却并不为此愤怒。
他该憎恨吗?
是的,他该憎恨,因为那个疯疯癫癫的酋长竟然诅咒了他,诅咒了一个无辜的路人。
可是,那个酋长就没有理由愤怒吗?
当然有。亲眼看见自己朝夕相处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甚至妻子儿女倒在血泊中,头皮被血淋淋地剥掉,他有充分的理由为此愤怒,就连为此大肆报复也情有可原。
当他从地上爬起来,看见老酋长那双混沌不堪,却永恒燃烧着的眼睛时,心里积存的那点愤怒和不解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无比愧疚。
为了修复人理,他们必然要站在美国一边,助长这种邪恶的罪行。
人理修复之后,枉死的平民会被算作死于战争的受害者,而那些早就被边缘化了的印第安人,却还会遭到一遍又一遍的歧视、压迫,乃至屠杀。
用人皮制作的东西,必然会越来越多。
那些已经发生,未来也还会发生的罪孽就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让他几乎要被压扁。藤丸立香深深吐出一口气,苦笑着看向所罗门王: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所经历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虚幻的游戏,而是一段段真实发生的历史。而我,只是那个微不足道,甚至不存在于历史中的一粒尘埃。”
“都说我修复人理的行为是绝对正义,但是,自从我到这里之后,满眼所见都是暴力和血腥……我,我以前从没想过,会遇到人类这么黑暗的历史,”黑发御主认真地看向魔术王,眼里满是急于得到答案的渴望,“这样的历史,真的有修复的必要吗?”
假如西方人不曾到达美洲,也许阿兹特克会继续繁荣昌盛,又也许美洲人终究会开采出深层铜铁矿,也或许在某一日,会有几条巨大的东方船只迷途至此,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西方人带来的疾病和屠杀不会降临,“玉米人”创造的辉煌将与东方交相辉映……
但一切都只是如果。
昏黄烛火静默地摇曳着,窝在魔术师怀里的黑猫舔了舔爪子,表面闭着眼睛,实际上悄悄竖起耳朵。
极淡的欣慰神色从所罗门眸中浮现出来,魔术师刚抬起手想摸摸他乱糟糟的头发,在想起诅咒之后又迅速放了下去。
“我很高兴,你终于开始独立思考,而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不过,在你个人产生想法之前,我建议你更多的去学习,去听,去看,只有这样,你得出的结论才更全面,更公正,也更不容易被人三言两语误导。”
放在桌上的书稿飞起落到魔术师手中,所罗门翻动了几下,又将其合上。
“我对于你的现状当然存在想法,也会有建议,但你不必将我的意见奉为圭臬。我再如何,也是个落后于时代的老古董,而不是真切生活在当下的你,你要去伪存真,去粗取精,要走出最适合你的路。”
所罗门温和地望着藤丸立香,虽然这个少年自己都还没意识到,但他已经踏出了独立思考的第一步。对于他个人成长而言,迦勒底只是起点,只是辅助,在这条艰辛的道路上,究竟能走到哪里,还需要靠他自己。
黑发少年侧过头,眉宇里纵然还带着浓浓不解,却已经摆正了姿势,做出洗耳恭听的动作。所罗门清了清嗓子,却对他提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假设你有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数十年来朝夕相处,对它爱若性命,超越世间的任何事物。你认为它是世界上最珍贵、最无瑕的宝物,可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的宝物出现了瑕疵,而且瑕疵是从买来就有的,你会怎么做?会愤怒到把它直接砸碎吗?”
“当然不。”黑发御主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工艺品再有瑕疵,那也是我的东西,因为一个瑕疵就毁掉整件物品,难道不是浪费吗?况且我已经和它朝夕相处几十年,就算再讨厌,也总会有几分感情,砸碎了就不会伤心吗?”
话到末尾,他就已经反应了过来,那件工艺品不是其他东西,正是他所要修复的人理。
假如泛人类史里有黑暗部分存在,他难道就要毁掉整个泛人类史,毁掉整个人类吗?
这又跟怜悯之兽有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