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重逢前夕

“你好。”

您好。

“您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胖了一点,最近胃口应该不错吧。”

是吗,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我很关心你,有很多人都很关心你。”

谢谢。

“你今天来换了新的袖扣,非常适合你的外形。”

谢谢。

“你在看这个吗?盘子里是我弟弟第一次烤的小饼干,他拜托我送给你,喜欢的话可以尝一下。”

不用了。

“昨天晚上睡眠好吗?”

......

卓闻看着窗外,抿了抿嘴唇。

很不好。

屋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装修非常温馨朴素,但气氛一度凝滞。

而屋外走廊里,冰冷的声音正透过电话传来。

“罗先生,您明天再不过来的话,恐怕合作就比较困难了。”

罗攀拿着手机走来走去,焦头烂额地解释:“张秘书,你把电话给唐大哥,算我罗攀求求他,接一下行不行。”

那边悉悉索索了一阵,张秘书低声说:“罗先生,唐总真的没时间。”

“没时间什么没时间!忙着泡妞呢吗!”罗攀破口大骂,“操,没见过这样的发小。天天就知道催催催,催命吗催,卓闻都快死了,催他@#¥%&¥”

“喂。”电话那头换成了一个冷清男声。

罗攀马上改了口,变脸变得太快差点闪着腰。

“唐大哥,哎呀您可是接电话了,我就说您不会这么无情,哎......”

“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罗攀连忙认怂:“唐大哥,唐大爷,我求求您了。我真过不去,再给我缓几天不行吗?”

“罗攀,你知道缓几天是什么意思吗?你现在十九,不是九岁。你以为是你们小孩子过家家,想一出是一出?我这边这么多人等着你,一小时是多少损失?你想过没有。”

罗攀瘪着嘴,都快哭了:“唐大哥,我知道我废物,我混账,可是我...这次我真的没办法。这两年我......卓闻的病情越来越重,和普通医生根本无法沟通,好不容易找到了NST的林教授。状况真的很不好......唐大哥。”

罗攀靠在墙上,哀求道:“我做的孽,我得赎罪啊唐大哥。我现在该怎么办啊,如果卓闻上次真的死了,我这辈子都还不清啊唐大哥!”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罗攀还以为挂断了,他看了看手机屏幕,的确还在通话中,哭咧咧地问:“唐大哥,唐大哥你还在吗?”

过了一会儿,唐元舜说:“你刚才说,卓闻差点死了?”

罗攀猛点头:“是啊,他现在用的药副作用很大,但是效果一般。上次那事儿我没敢跟人说,幸亏离医院近,洗胃及时。”

“呵,倒真是够有骨气的。”唐元舜冷漠地点评道。

罗攀抓了一把头发:“唐大哥,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哎,现在谁不知道卓闻为了许涵昌闹自杀,还有人说他把自己弄成了精神病,说他活该——”

“让卓闻晚上查邮箱。”唐元舜说,“我有个视频要发给他看。”

刚挂下电话,脸色苍白的卓闻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和主治医生交换了个眼神,罗攀陪着卓闻往住宿部走去。

林教授的精神研究所看起来并不像个医院,倒像一所私立大学,也没有人能想象到这里有上百个各种各样的精神疾病患者正在挣扎。

“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卓闻说。

罗攀的确要去跟医生交流,又重复了一遍房间号,赶紧转身追林教授去了。

卓闻静静地走在半开放式的走廊里。他其实觉得自己状态还可以,但药加量了。

用处不大。卓闻看了看外面的常青藤,轻轻地碰了一下它的触脚。

加药就加吧,卓闻无可厚非。上个月他根本就不是想自杀,他只是太久没有睡一个好觉,太累了。

他只是多吃了几片安眠药,还是睡不着,于是又多吃了几片。

好不容易眯了会儿,怎么就被罗攀哭着喊着拉起来,弄到医院一顿折腾。

叮。

卓闻看了看手机,是唐元舜发来的。

上一次聊天记录已经是去年了。他随意点开视频。

他忽然瞪大了双眼,匆匆地加快脚步,在走廊里跑了起来。

卓闻喘着粗气,把自己反锁在屋里,看着唐元舜发过来的那段视频。

开头是许涵昌提着盛有汤汤水水小塑料袋的背影,拍摄者也在走路,看不清到底是买的什么。

卓闻想,可能是小馄饨,许涵昌最喜欢吃馄饨了。

以前物理集训的时候农家乐提供早餐,他每天早晨都能喝两碗。

画面里的人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被问路了,卓闻看到了几秒钟他的侧脸。

是许涵昌,那就是两年前的许涵昌。

那是卓闻曾经每天抬起头喊一声名字,无论声音多小都能看到的脸。

是他在这两年里,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找不到的人。

两年的时间太久了,六百多天,卓闻能梦到他一次都很高兴。

卓闻最近越来越频繁地陷入绝望。

许涵昌,再找不到你,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

他睁大眼睛,强忍着眼泪看屏幕里的许涵昌,在视频里他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跟那个路人说话。

指手画脚地,看起来比问路者还着急。

的确是这样,许涵昌在被人求助的时候,如果帮不上忙总会有点愧疚。

卓闻忍不住笑了出来,用指腹胡乱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然后是很长时间的一段黑屏,卓闻焦急地点了点屏幕,确认视频是不是还在播放。

进度条的时间还在向前走着,卓闻不敢退出去,也不敢快进,只能抓心抓肺地等着。看着屏幕上映出的,自己长满胡茬的下巴。

大概十几分钟的黑暗后,屏幕上再次出现了画面。

这次拍摄者是从高处往下拍摄的,那是一个建筑大门口的楼梯,大概五六层的样子。许涵昌坐在靠边的角落里,周围人很多,有些在吸烟聊天,有些步履匆匆。

这是什么地方?卓闻心生疑惑。

很快他就得出了答案,路过的人中,有很多都穿着白大褂。

他的心揪了起来。

许涵昌坐在医院门口哭,少年单薄的胸膛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他埋头下去,缩成一团,抱住腿之后整个身子都在抖。

卓闻的眼泪瞬间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怎么都擦不完。

他看不清楚屏幕,想要把手机拿近一点,眼泪就打湿了屏幕。

他颤着手想要去擦,却握不稳,一下就把手机摔在了地毯上。

卓闻蹲下来捡手机,手机倒扣在地上,视频还在播放,发出熙熙攘攘的人声。

他的手碰到手机的冰冷边缘,却绝望无力地松松握拳,迟迟没有勇气和力量能够翻过来。

卓闻蹲在地上,在喉咙里发出困兽一样的呜咽声,他真的好疼啊。

他的许哥,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到底吃了多少苦。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像这样绝望的哭泣,还有多少次。

卓闻光是想想心都要碎了。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衣领往下扯着,骤然栽倒在地板上,心里就像是扎满了玻璃渣。

他要疼得喘不过气了。

卓闻从小习武,被摔摔打打的时候不少。爷爷总夸他,能忍痛,是个男子汉。

可是爷爷,这种痛要怎么忍啊,您告诉孙儿,这种痛我要怎么忍啊!

头顶的吊灯流光溢彩,晃花了卓闻的眼睛。

那视频的拍摄者离许涵昌很远,放大了倍数却拉不近声音。

卓闻不知道许涵昌有没有发出声音。但背景音里,有远处传来的陌生女人的哭声,声嘶力竭。

这声音,在医院再正常不过。

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一丝一毫都无法放松下来,直到很久之后精疲力竭。

他侧过身,抓过自己的手机。就那样躺在地板上,再次播放那个录像。

许涵昌怕挡着人的路,他靠着台阶边缘把自己抱起来,似乎这样就能变得尽量小。

有几个人在许涵昌附近抽烟,或站或坐,有的愁眉苦脸,有的一脸麻木。

没有人去问他怎么了,没有人安慰他。

医院这个地方,人人都很绝望,谁都不用去可怜谁。

卓闻不敢去想,许涵昌那埋在胳膊里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视频没有再继续多久,很快就结束了。

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坐在医院门口楼梯上的许涵昌怎么样。

他能怎么样呢,他肯定是哭够了,哭到哭不出来,肿着眼睛去想办法,去弄钱。

许涵昌从不坐以待毙,是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钱是卓闻最不在意的东西,但也是许涵昌拼了命也要弄到的东西。

可是他能去哪里弄钱。他的爸爸联系不上,他的妈妈也在南方早就改嫁了,日子过得不好。

唯一对他好一点的小叔,那时候自身难保,根本联系不上。

他一个高中生,能有什么办法啊。

卓闻自虐般地重复看了很多遍。

到了深夜,他眼圈通红,泪痕在脸上交错干透,一滴眼泪都再流不出来。

视频再一次停止在最后的画面上,许涵昌小小一个,在小小的屏幕上静止不动。

卓闻颤抖着伸出自己压在身子底下已经麻木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伸过去,圈住了自己的手机。

他像是真的抱住了什么一样,无比珍重地把那个画面慢慢收拢进自己怀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唐元舜和蒋行远一起下楼去观景餐厅吃饭,在门口看到了站在刷卡小妹旁边,戴着墨镜的卓闻。

他个子高,身材又好,帽子围巾口罩全副武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明星。

但是他在门口的地方站了太久,一动不动,大家又都以为这是个保镖。

卓闻早上六点多就在这里等,不时有人过来搭讪,都被他不耐烦地拒绝。

他的行为神态活像个变态,引人不满。保安过来了几趟,要不是拿着酒店黑卡和身份证,他早就被轰出去了。

“那个人,昨天找你的那个人。”蒋行远被唐元舜搂着,很怕被别人看到,密切关注着四周状况。他看到卓闻,一眼就认了出来。

其实唐元舜一出电梯就看见他杵在那儿,他看了看显示十几条未读信息的手机屏幕,轻轻地摸了摸怀里人的肩膀:“没事,我们吃我们的。”

两人说话间,卓闻已经急哄哄地迎着走了过来。唐元舜伸出手,是一个拒绝的姿势:“行远的胃不好,经不起饿。你没有急事的话,等我们吃完再说。”

卓闻很着急,要不也不会从天不亮就给唐元舜发这么多条消息。

但是他看对方的这个意思,明摆着是要磨他性子,只能刷了卡,跟着两人进去。

唐元舜的确是故意要给他教训,一顿自助早餐点了好几趟东西,还不要服务员送,让卓闻一趟趟地去拿。

最后一次唐元舜亲自取了一份布丁,蒋行远在位置上远远一看眼睛就亮了。

但唐元舜必须要亲自喂才允许他吃,还不肯多给。

小小的甜点勺浅浅几下,才吃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十分无情地在蒋行远意犹未尽的目光中自己把剩下的打扫干净。

卓闻一开始坐立不安,屁股下面柔软的皮椅就像是楔进去过钉子,时时刻刻都想插话。

但很快他就变得沉默,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一动不动。

如果当年他听唐元舜一句劝,早点认清自己的心,好好去爱许涵昌,现在只会比眼前的人更甜蜜。

许涵昌比蒋行远好一万倍,值得最美好的爱情和光明人生。

事情到这个份上,是他卓闻足够拉胯。

唐元舜倒是一直在旁边冷眼观察他的情况。

即使他这些年和卓闻的联系少了,但在业务上总是绕不开。

偶尔和昌盛合作的时候也能明显地感受到卓闻的成长。他比以前沉默,低调,更能沉得住气。

卓闻天生聪明异于常人,唐元舜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以前张狂自负,还看不出太大的优势。

如今噤声沉默,一旦交锋,连唐元舜也不是对手。

年轻无知的锋芒锐角,是被所爱之人一一挫去,就在最柔软爱你的心上。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打磨。

见他消沉,唐元舜把他晾够了时辰,终于开口:“大清早的,戴什么墨镜。”

卓闻马上把墨镜摘了下来。

“呃。”对面的两个人马上惊呆了。卓闻那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桃花眼肿了一圈,几乎严重到破相的程度。

唐元舜也没想到他这么坦然地把自己的弱点露出来。

要是以前,卓闻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说什么都不肯让别人知道他为了一个人能哭成这副模样。

“是,是过敏了吧。这边靠山近,可能有虫子。我去给你拿点药。”蒋行远善解人意地解围,借故离开了这边的卡座。

沉默了一会儿,唐元舜往后靠,倚在靠背上。

“想好了吗?”

卓闻沉默着点点头:“做错的我会去认,他打我骂我都好。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人追回来。这辈子我要把他护得好好的,让他开开心心的。”

卓闻说到最后,音调哽咽,但声音一点都没有变小。

“他不一定会原谅你。”唐元舜沉吟半晌,轻轻用长柄金匙搅动着咖啡,“当时他在医院,如果没有钱,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卓闻的手在身侧微微颤抖:“我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都是我的错。我......”

他也很痛苦,如果许涵昌的爷爷真的已经,那他和许涵昌之间就是死局。

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因为幼稚赌气,间接害死了许涵昌最亲的人。

“无论如何,我都要到他身边去。哪怕他恨我,我也要赎罪。”卓闻强迫自己不露出颓唐表情,从昨晚到现在,他呼吸之间全是血腥气,“至少我应该认认真真地跟他道歉,去老人坟前磕头、上一炷香。”

“行了行了,什么上香。老人没死。”唐元舜连忙打断,最近他被蒋行远带得有点迷信,觉得大清早说这话晦气。

卓闻惊喜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近乎劫后余生的喜悦。

“我都给了你视频,能不管这事儿吗?”唐元舜没好气地说,“我找了他的主治医生,治疗费、药费都给了,还塞了个红包,不过人家大夫没要。老爷子那年手术做得很顺利,后来我就没再管过,你自己以后多上点儿心吧。”

“谢谢你。”卓闻激动地握住唐元舜的手,“真的,唐大哥,谢谢你!”

唐元舜甩开他的手,不无感慨地道:“你这声哥,也好多年没叫过了。”

卓闻心情大起大落,坐在沙发上傻呵呵地笑。

“你不用谢我,许涵昌帮过行远,我帮他一次算是扯平。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在哪里,不过那时候我看你也不是很在意,怕你祸害人家。”唐元舜说,“我是看你现在像个男人,又半死不活,才下决心告诉你的。这孩子很不容易,现在也不容易,你如果没想好,就别去打扰他。”

“我想好了,唐大哥。”卓闻苦笑,“我真的想好了。”

唐元舜满意地笑了笑:“嗯,这才像话。你今天早晨眼要是不肿,我也不一定跟你说。”

卓闻跟他又说了几句感谢话,眼巴巴地催着他把许涵昌打工的地方告诉自己。

“影视城?”对着微信上的地址,卓闻认真逐字逐句地看了好几遍。

唐元舜点了点头:“对,和罗攀现在拍戏的地方是一个。你提前没打招呼不一定能开进去车,让罗攀带你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