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新的人生

“你上次不是来过吗?”在B市人民医院的胸外科门诊,终于陪导师看完了患者的研究生不耐烦地对许涵昌说,“主任都给你说得很清楚了,怎么还问呢。”

“大夫,我这次不是问,我没挂上主任的号。”许涵昌卑微地给人赔笑,不停点头哈腰,“我们决定住了,我们住院,钱我都带来了。”

他跟所有的亲戚邻里一共借到了两万五千多块钱,加上成岩借给他的那一万八,以及以前自己攒下的一点,做活检和手术起码是够了。

“那就挂号开住院票吧。”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一个门诊连着上到下午三点,已经被饿得有点头晕。

“主任下周的号也没了,能不能麻烦您,给加一个,给早点收进去。”许涵昌更加谦卑地笑着,手指尖拧紧了棉外套的下摆。

那研究生盯着他,几秒钟后非常生气地伸出手来:“身份证给我!”

当天没有床位,但是大夫说明天可以先住进来住加床,叮嘱许爷爷明早别吃饭,空腹来。

许涵昌带着爷爷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住下,打算凑合一晚上。

爷爷坐了一天的车,精神很不好,下午一直在睡觉。

晚上许涵昌才叫醒他,问:“爷爷,别睡了,咱们出去找地方吃点儿饭吧。”

爷爷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坐在床沿上发愣。

许涵昌非常自然地蹲下去,许爷爷静静地看着他的头顶,和给自己穿鞋的动作。

“涵昌啊。”他忽然说。

“嗯?”许涵昌抬起头来。

“家里那两间屋,是留给你的。”许爷爷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让他坐在旁边,“还有你五叔家种的那片地,是分给咱们家的,只能种不能卖。咱们家现在没有劳力,就让给他们种,每年得给咱五百块钱,你别忘了要。”

许涵昌心里一酸,生气地说:“爷爷,您说什么呀。”

“我这不是怕你不知道,以后吃亏吗。”许爷爷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好像也没啥了。”

许涵昌翻了个白眼:“您自个儿的钱自个儿收,我不管,我给您买饭去。”

说完,他就匆匆穿上板鞋出了门。

门关上的一瞬间,他的眼泪马上就顺着脸淌下来了。

爷儿俩吃过晚饭,许涵昌陪着爷爷看了会儿电视,爷爷就困了。他们俩在旅馆破旧的大床上对付了一晚上,许涵昌和爷爷躺在一起,倒是少有的安心,睡得很熟。

第二天一大早,许涵昌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和爷爷大包小包地住进了四楼的胸外病房。

管床的正好就是昨天给许涵昌开票的年轻医生,他姓关,戴着个厚厚犹如瓶子底的眼镜,边在小本子上记录边问病史。

“抽烟吗?喝酒吗?有没有什么食物药物过敏?”

许涵昌在旁边,尊敬又羡慕地看着,时不时插几句话。

问完病史之后,他对许涵昌说:“一会儿安排老人抽血,你把当地的检查都拿上,跟我来医生办公室。”

许涵昌连忙拿着磁共振的大袋子跟了上去。

办公室里有好多大夫,关医生进去之后发现所有电脑都被占用,只能拿出片子,放在墙上的阅片器上,认真地看起来。

许涵昌在一旁,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

“嗯,位置很明确了。”关医生说,“明天主任出差,后天查房看过之后给你定方案,这个大小,我估计得切。”

“那这个好治吗大夫。”许涵昌急切地问,“良性还是恶性的?”

关医生和许涵昌差不多高,他挑着眉毛看了许涵昌一眼:“我又不是病理显微镜,我就能看出来啊?得到时候看病理结果。”

许涵昌尴尬得脸都红了,小声说:“那大概得多少钱呢。”

关医生坐在桌子旁边,示意许涵昌也坐:“如果是良性的,整个手术和住院费用大概在三万到四万左右。恶性的话,我们主任之前也跟你说得很清楚了,现在有靶向药物可以吃,但是不报销,手术和化疗大概是十三万吧。”

许涵昌心里一沉,低下了头。

之前主任说,从片子上看,恶性的可能很大。

“手术之前必须交够最低3万,如果术后要转化疗,那边估计也得要预交费用。”关医生直白地说。

许涵昌点点头:“我知道了,我现在下去交。”

关医生点点头,发现有一台空出来的电脑,马上冲过去占住,开始写病历。

许涵昌茫然地在医生办公室里站了一会儿,有个起来喝水的女大夫问:“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他赶紧退了出去。

他陪着爷爷抽完血,关医生来送了几张单子,心电图胸片什么的,让他们去做术前检查。

B大人民医院的确比县医院大了多少倍都不止,许涵昌带着许爷爷兜兜转转,到了下午才做完。

“爷爷,我出去买饭,你等着啊。”许涵昌从橱子里拿了一个牛皮袋子,揣在怀里离开了病区。

缴费窗口很多,每个前面都排着长长的队伍。他在窗口给爷爷交上住院费,鼓鼓囊囊的包瞬间瘪了下去。

换回一张四万五千元住院费的回执单。

他现在只剩下两千块不到,他在想要不要给大夫塞红包。

而且术后的化疗,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一边想着这个无解的难题,许涵昌一边像个游魂一样走出医院大厅。

快到五点下班时间了,医院门口人还是很多,大探照灯把那一片照得如同白昼。

有很多人靠在垃圾桶旁边抽烟,一根接一根的,长年岁月的劳作在脸上刻下的皱纹像是被划破的人生。

烟雾缭绕间,一口吐不尽命运悲苦。

许涵昌在附近买了点快餐,回到医院时看着高高的大楼。慢慢地走过去,在那些人中间,在台阶上找了个空着的位置。

他坐在那里,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门诊楼前非常喧哗,许多人面色凄惨,足够掩盖一切悲戚惨叫,更何况是闷在胸膛里的哭号。

过了很久,天完全黑下来,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他的肩膀。

许涵昌肿着眼甚至哭得睡着了,他赶紧擦了擦脸,发现背后是他爷爷的那个管床医生。

“看着衣服像你。”那年轻人也没在临床干多久,见他这样怎么可能没有恻隐之心。

他对许涵昌说:“刚才有人给你爷爷交了二十万的住院费。”

许涵昌腾地一下站起来,脸上还挂着眼泪,难以置信地说:“怎么可能。”

小大夫笑了笑:“是你朋友吧,还来病房看了看老爷子。”

许涵昌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

“我还能拿这个逗你。”关大夫也是真心为他高兴,自从他看到许涵昌在医院里写完形填空,就总是觉得心里很难受,“我们护士还是第一次看到六位数的余额,吓得赶紧来找我问。”

许涵昌惊喜之余更觉不安,他对医生说:“对不起啊,关大夫,我上去看看!”然后就拔腿跑进医院,来不及等电梯,直接爬上了四楼。

“爷爷!”许涵昌冲进病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刚才有人来吗?”

许爷爷点点头:“对,小伙子个子特高,长得真精神!人也好,说话客气。还给我拿了东西,我说不要,追到走廊里,怎么都推不过,还是留下了。进来测血糖的护士都看他,哈哈!”

许涵昌心里砰砰直跳:“他叫什么名?”

“人没说,不过他意思,你好像头一次见面就帮过他,报答你的。”许爷爷说,“你知道是谁吗,把东西还给人家,我不用吃这个。”

许涵昌看了看床边摆着的一堆燕窝什么的,心里因为一个猜测而酸涩难当。

是卓闻吗?

他怎么知道爷爷在这里住院的?

是他来了吗,是他给爷爷交的住院费吗?

许涵昌一直刻意遗忘,麻痹自己的伤口再次撕裂。他一边痛苦地回忆起被卓闻在那么多人面前羞辱的场景,一边又有一种完全相悖的感动。

无论如何,卓闻的钱简直是拯救了他和爷爷,在这么大的恩情面前,许涵昌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任何尊严。

如果卓闻当初轻易地把钱借给自己,他不曾承受这么多的绝望和痛苦,那么他就不会这么感激卓闻。

甚至感激到,之前的耻辱一笔勾销,下半辈子还要给他当牛做马。

许涵昌想要给卓闻打个电话,却发现自己的这个手机上根本没有他的号码。

之前的手机回家的路上丢了,许涵昌懊恼之余只得又办了张卡,花两百块钱买了个二手的智能手机。

他边往住院缴费处走边想,无论如何,得谢谢卓闻,给他打个欠条。

“许涵昌!”蒋行远站在去医生办公室的走廊里,和许涵昌迎面撞上,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完全像是做坏事被抓了现行。

“啊,你......”许涵昌结结巴巴地,都没顾上蒋行远打招呼,“是不是你给我爷爷交的住院费啊。”

蒋行远扶额:“不是我。”

许涵昌眨眨眼,他根本不信。

蒋行远无奈地说:“是唐元舜,他是我朋友。他特别有钱,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谢谢。”许涵昌苦涩地说。

“行远。”正说着,唐元舜就从医生办公室走了出来,“嗯?”

“谢谢您。”许涵昌郑重地跟他鞠了一个躬,“我给您打个欠条吧。”

蒋行远埋怨:“都怪你,我就说赶紧走,你非要问大夫,他回来了吧!”

唐元舜倒是不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便签和钢笔递给他:“好,你写吧。不过你十年以内不能还给我,等十年以后还我二十一万。”

蒋行远用胳膊捣了捣他,使了个眼色。

唐元舜握住了他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我让你帮忙,没让你来放高利贷啊唐元舜!”蒋行远在唐元舜耳边小声说。

然后他抽出自己的手,对许涵昌说:“没事,你之前帮过我,利息我帮你还。”

许涵昌感激地说:“不用不用,你们愿意借给我钱,我就已经很感激了。谢谢。”说完就写了个欠条,还想按手印。

唐元舜制止了他,把欠条收进口袋:“那我们先走了。”

许涵昌一路把两人送到楼下,看着他们进到一辆商务车里,消失在街口才回到医院。

“你干嘛!”车里,蒋行远按住唐元舜的手,脸红着问。

唐元舜向他这边倾过身来,一边吻着他的嘴一边把手伸进他的衣服下摆:“不是要帮人还利息吗,说话不算数?”

厚厚的黑色隔板挡在副驾驶和后排座位中间,蒋行远屏着气,很快就不是对手。

虽然背上了巨额债务,但许涵昌胸口的大石头终于挪开,他高兴得在楼道里跳了起来,在地上狠狠跺了几下脚。

按照关医生说的,主任果然在周三来查房。但是他因为出差攒了很多患者没有做,所以许爷爷并没有被排进手术名单里。

许涵昌犹豫着想去住院处退出一点钱来,给主任包个红包。结果被告知因为是银行卡充值,所以退钱会退进付款卡号里。

爷爷并不知道许涵昌借了钱,还以为是他们没交钱所以大夫不给做。安慰他说这样也挺好,早做不一定好。但许涵昌太害怕了,他怕夜长梦多,怕爷爷的病情发展。

就在许涵昌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终于接到了叔叔许诺的电话。

“涵昌。”许诺的声音非常焦急,“我刚听爸爸说大爷爷住院了,现在在哪里?”

有了叔叔,不对,应该是有了叔叔那个老同学在。许爷爷的术前检查飞速完善,手术排在了一个天气晴朗的周五。

叔叔那个老同学很厉害的样子,手术谈话的时候,行政院长也来了。和隔壁床在人来人往的护士站签了知情同意书不一样,临手术前那天下午医生办公室被腾出来,专门由科主任住院总和管床医生谈话。

为了手术的效果,他们没有推荐盛名在外的专家,科主任也没有自荐。而是再斟酌后决定由两位临床经验丰富、但因为科研搞不好所以在业界不算有名的主任医师主刀。

第二天早晨,手术室和麻醉一起来接许爷爷的床,从手术通道进去。许涵昌放不下心,一路跟到电梯口。

许爷爷摆了摆手让他回去:“你跟着干什么,又不让你进,跟你叔叔说说话去!”

电梯门把躺在床上的爷爷关在另一边,许涵昌马上往楼下手术室门口跑去。

许诺和他的老同学坐在连椅上,见许涵昌下来,许诺马上招招手,让他过去坐着等。

许涵昌没有过去,他找了一个离手术室最近的地方,靠着墙坐下来,一副爷爷不出来他就坐穿地板的架势。

结果没几秒就被保安撵了:“你坐这里人家怎么推床?!去去去,去那边。”

许涵昌只好站起来,坐到等候区。

一开始,许诺坐在许涵昌身边,安慰他:“没事的,大夫也说了,就算最坏的打算,手术之后吃靶向药物效果也很好。”

许涵昌根本听不进去,他眼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那个走廊,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像这样的病人家属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仅仅闪出一个能过手术床的通道,每隔一段时间保安都会敲着棍赶人:“让一下让一下,留出个道来!”

“xxx家属!”每次从里面推出一个病床,都会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有几个家属快速跑过去,把穿着披着手术大褂出来的大夫团团围住。

每一个出来的都不是许爷爷。

手术时间比预期的久,到了傍晚的时候,许诺终于忍不住靠在他旁边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上睡着了。

许涵昌的意志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叔叔给他递过来的饭他一口都吃不下,全凭意志在撑着。

“许德保家属!胸外科许德保家属!”

许涵昌猛地站起来,眼前一片黑蒙蒙的,他定了定神,赶紧走到医生面前。

关大夫穿着手术衣,全副武装地戴着口罩帽子他还差点认不出来,他腿抖得厉害,连一句话都问不出口。

“手术很成功。术中病理是良性的,但是压迫到了肺门,缠得也真够紧的,我们主任分离了两个多小时。不过结局很好,已经全切除,这是瘤体。”关大夫也累得够呛,拿着透明塑料封袋里很小一块血淋淋的肉给他看,“送了术后病理,等明天就能出结果。”

许诺高兴得下意识抓紧了旁边那个男人的手,又很快反应过来,想要松开。

但是那男人稳稳地握住了他,不允许他挣脱。

许涵昌站在医生对面,腿都有点软。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以前上语文课,什么有惊无险,惊魂甫定,这种词需要鉴别含义,学了很多。

他现在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含义。

许涵昌什么都不怨恨了。他不怨恨命运不公,老天爷不垂怜;他不怨恨父母抛弃,也不怨恨卓闻的伤害。一切磨难和伤害都在听到大夫的宣判时淡去,成为了过去的生命中不值一提的沉疴。

还在那里,还刻在身上。但已经不会痛,不会再流血了。

他看着M层等候区窗外的蓝天,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以后,他要和爷爷,过上新的,更好的人生。

(高中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