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从背后传来, 犹如凶兽愤怒到极致的咆哮。阴森森寒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动巫嵘的发丝。他背对着傅清与大天坑,看不到后面发生了什么。将后背交给旁人对多疑的巫嵘而言是件难事, 尤其在开始前傅清能说过,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任何声响, 都不能回头。
到这种境地, 要怪都怪傅清南。
绷着脸, 巫嵘心里又记上一笔。心中思绪却没耽搁权杖刺下。杀库库卡不是简简单单杀了他就可以, 而是要摧毁烙印所在的地方——这地方指的可不是一手一脚或某个器官这么简单,傅清说库库卡在大天坑地下呆了数十年,凡被大天坑污染的地方都是烙印所在。
落杖的时候巫嵘在想, 是不是卜到了这点,当年的傅清南才在七大天坑各处留下能让其中人保持一丝理智的后手。
有理智在,大天坑就无法完全将人污染。而被完全污染的人已经彻底成了大天坑中的傀儡, 就算置死地而后生也救不了他。
如果是正常人,在面对昔日曾拯救世界的英雄, 还要用凌迟般的方式将他杀死时,恐怕都会背负上莫大的负罪感, 甚至连看都不敢看, 崩溃大哭。但巫嵘并非如此,他早知道自己情绪似乎淡漠的很,与常人都不相同。他也能有种种情绪,但那些情绪就像浮在事物表面的尘埃, 风一吹就散了。
他只估摸着背后傅清的进度, 权杖或急或缓落到库库卡的身上。每一下都能打的他焦黑身躯凹陷下去, 激起大片煤块碳屑似的黑色碎渣。这应该是很疼的, 因为那些黑色碎渣就算是库库卡的血肉,权杖落下时巫嵘甚至能感到库库卡身躯在微微颤抖。
但库库卡没有闭眼,他仍瞪着巫嵘,紧紧闭着嘴,像头倔强又永不服输的小兽。明明身如焦炭,被严重污染,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好的地方,巫嵘也能从他眼神中找到那种对生命的渴望。是痛苦的活着,还是轻松的死亡?没有真正经历过痛苦的人可能会选择前者,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最痛究竟有多痛,无知带来无畏。
但缠绵病榻多年,只能靠仪器维持生命的人,很多却会选择后者。做出这种选择的人不会被旁人简简单单一句‘你有勇气去死,难道没勇气活着吗’所打动,对他们来说活着就像煎熬,需要的勇气比寻死更多。当听到傅清‘置死地而后生’方案时,巫嵘心底有一瞬质疑。
库库卡饱经大天坑折磨,灵魂都被污染几近崩溃,又遭受了正阳火的残酷洗礼,如果没有大天坑的烙印在,他早就死了。而傅清打算做的,却是碾碎那些融入库库卡身体骨头中的烙印,将他从大天坑的束缚下带走。
这可能吗?库库卡能撑得住吗?
没有大天坑的支撑,只凭自己的一口气与信念,他真能撑到粉碎全部烙印的时候吗?
‘库库卡会活着。’
似是觉出他内心所想,傅清开口。他语气坚定,充满了力量,就像在说一个真理,没有半分动摇。他的话犹如火漆般烙印在巫嵘心头,并且痕迹伴随着他一杖杖的落下越来越深。
当看到库库卡漆黑眼底不屈坚韧的求生意志时,巫嵘才真正信了傅清的话。只有真正经历过生不如死的折磨,却没有放弃,仍旧选择活着的人,才明白活着一个词需要付出什么。他们的生命之火如宝石般璀璨,闪闪发光,正如库库卡。
他的生命就像风中残烛,仿佛只要一阵大风就能将其熄灭,但那么微弱的火光却一直燃烧着,像岩缝里长出来的植物,看起来那么柔弱,却又如此坚韧。
这种坚韧甚至让巫嵘觉得美,他最欣赏这样的人,连带着对库库卡的目光都稍微温和了些。
库库卡:?
库库卡没觉察到那一咪咪的温和,他瞪向巫嵘的眼神仍凶的很,甚至有一刻瞳孔骤缩,浑身用力,引得焦炭碎裂的咯啦啦声响炒豆般爆起,狰狞裂痕遍布全身。这一刻巫嵘都觉得他是要挣脱桃木剑束缚,暴起而攻了。手里权杖更快落下,刺向库库卡胸膛,就在这时,傅清的声音从巫嵘身后响起。
“天坑裂缝异变……哼。”
受创的闷哼伴随着刀锋割裂肉体,血液泼洒大地的声音。血腥味浓到刺鼻,巫嵘能闻出这是傅清的血。他在以血布阵,难道身后形势已危机到这般地步?
“快,巫嵘,带着库库卡走。”
即便傅清的声音仍旧平静,巫嵘也能听出其中难掩的虚弱,血腥味更重了,他似乎受到重创,只能勉力支撑。而且那伤口无法愈合,一直在流血,形势危急,甚至透出股濒死的意味。
“阴阳契我会解开……我只能再撑半分钟,你带库库卡走,记住,不要回头……唔。”
阴阳契,同生共死,傅清说出这种话。意味着他判断形势糟糕到了极点,决定自己留下抗住一切,换巫嵘逃离。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如群蚁爬行。这一刻的巫嵘听觉无比清晰,他听到什么东西刺入血肉的声音,听到傅清竭力压制,却仍从喉咙中溢出的闷哼声。
傅清的呼吸越来越弱,生机淡去,但危险并没消失。浓重的危机感从巫嵘背后传来,直指他的要害,死亡阴影仿佛已然笼罩下来。即使巫嵘真正冷情冷血,不管傅清死活,他也该为自己的生命着想,趁傅清拖延尽快逃离这里。
要么回身与傅清并肩作战,要么头也不回独自逃离,面对生死险境只该有这两种办法。
但巫嵘没有动。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带着库库卡走,巫嵘的手仍旧很稳,一杖杖重重落到库库卡的身上。仿佛此刻巫嵘眼前心里就剩下爆揍库库卡这件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有半点分神。
他全神贯注,不受外界丁点影响。就算傅清生机消散,血腥味浓重刺鼻,肩头背后湿漉漉的,像有什么恐怖事物爬上巫嵘后背,他也没有丁点恍神,沉默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见他是真的不受影响,库库卡紧张到崩裂的身体逐渐放松,他望向巫嵘目光奇异,似乎重新认识了他一样,认真打量。
“你,很好。”
带着不知道哪里口音的普通话响起,库库卡说话有些吃力,毕竟巫嵘揍得他还是很疼的。要不是几十年被吃的经历打底,寻常能力者可能挨上这么一下就得歇菜。但库库卡不是,他半个身子都被敲碎了,竟然还有力气说话。只是说的很艰难,磕磕巴巴本就不流畅的普通话,伴着巫嵘揍他的节奏,听起来更是断断续续,像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刚才,是,大天坑,力量。”
库库卡跟大天坑打交道几十年,刚才大天坑的力量甫一出现他就敏锐觉察到了。他知道大天坑的幻境有多恐怖,担心巫嵘扛不住幻境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想提醒但开口就是一串印第安话,情急之下才浑身紧绷异变,试图以自身变化提醒巫嵘。
但当发现巫嵘是真不受幻境影响,从开始到现在甚至连揍自己的节奏都没变后,库库卡稍稍放下心,对这个人也生出一丝钦佩好奇。又为自己之前发泄般的骂语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本质上库库卡是个好孩子,当怨念污染被剥离敲碎,理智随着痛苦逐渐回归后,他越发觉得这次有可能真的不是幻境,有可能他这次真的能逃离噩梦。
这样的话,他骂眼前这个人可太不应该了。
库库卡有点小愧疚,他想道歉,但对着这个一直在狠揍自己,毫不留情,看起来板着脸很凶的人,他憋了半天,紧张下就容易忘词,愣是想不起表示感谢该怎么说。到最后搜肠刮肚,只能挑自己会的话说。
“你,你好看。”
趁权杖两次击打的间隙中,库库卡急急道。他想说巫嵘比猪好看,又觉得这话不太好,干脆省略了几个字。而且这人确实长得挺好看的,除了傅清南外,库库卡再没见过皮肤白的跟雪似的人。这句好看他也说的格外心甘情愿。
说完后,库库卡悄咪咪望向巫嵘,揣摩他的神情。只是他这双焦黑开裂的大眼再用余光去瞟,看起来也跟凶神恶煞瞪视一样。
“嗤。”
于是库库卡听到一声轻嗤,这人的眼睫低垂,眼眸居高临下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是那种很恶劣,很傲慢的姿态。
“管好,你,自己。”
这人一字一顿,慢悠悠说道。气的库库卡当即两眼暴瞪,身体开裂,简直要被气成河豚。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竟然还学他说话!
库库卡气的不行,嘴一闭不说话了,就用眼睛狠狠瞪着他,焦黑大眼里满是无声的谴责,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内心都得升起一点愧疚。但巫嵘心肝比铁石更映,完全无动于衷,见巫嵘完全无视,库库卡气的更厉害了。
在愤怒下,库库卡的生机变得更旺盛了。
巫嵘若有所思,权杖落到库库卡身上,击碎那些烙印时,一些信息也会反馈到巫嵘这里。随着大天坑污染与烙印的击碎,库库卡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但生机同时在渐渐变弱。大天坑污染库库卡,同时也是他活下去的关键。就像共生一样,那些烙印污秽已经深深进入到库库卡体内的每一处,除去它们库库卡也会死。
当巫嵘已经敲碎他下半身,权杖落点向上偏移的时候,那种生机的急速流逝更被巫嵘觉察到。
这样下去不行。
虽然大天坑幻境无法真正影响巫嵘,但它隔绝了巫嵘与傅清的契约连线。眼下巫嵘无法和傅清沟通,只能凭直觉推测傅清进行到了哪一步。
库库卡要逃离大天坑的束缚,像凤凰涅槃般置死地而后生,巫嵘能将他置死地,但‘生’这方面需要傅清动手。时间不能差一分半毫,就要在库库卡生机几近泯灭的瞬间。要是巫嵘揍得快了,库库卡死了而傅清还没能毁掉大天坑裂缝,空出手来进行‘生’的部分,库库卡就会真的死亡。
正是意识到还没到时候,巫嵘才故意出言刺激,鼓动库库卡的生机。即便如此,当权杖敲碎库库卡四肢与身躯,落到胸膛上时,巫嵘额角流下一滴汗,唇角抿成一条硬线。库库卡的生机正变得越来越弱,这是鼓动情绪,再令他生气发怒也无法延缓的。
四肢与身躯上的大天坑烙印已被尽数驱逐,库库卡的头颅没有被污染,他仍保有一分理智。最后的大天坑烙印所在之处,正是他的胸膛。将这里敲碎后,库库卡将真正死亡。但巫嵘隐隐觉察到傅清那边还没有解决。
要多久,还要多久?库库卡的生机在跌落谷底后开始缓慢回升,这是因为巫嵘停下敲击,给了大天坑烙印一分喘息之机。继续下去他身上的烙印就将死灰复燃,重新将库库卡完全禁锢,甚至会比之前的情况更加糟糕。
敲碎,还是不敲。
巫嵘陷入艰难的抉择中,他不能回头,看不到傅清那边的情况,却能觉出他还没有成功得手。还需要多长时间,一分钟,几分钟,或者更久?
就在这时,库库卡眼珠勉强动了动,巫嵘停下敲击引起了他的注意力。他看了看巫嵘,眼睛微微闭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只是望向天空,然后——
噼啪!
库库卡胸膛不自然凹陷下去一块,裂痕贯穿胸膛,他竟是不等巫嵘落下最后一杖,自己断了胸膛里的大天坑烙印!这是何等的决绝与果断,库库卡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巫嵘,即便这次无法逃脱,他也不会再依靠大天坑苟活下去。
刚才缓慢增长的生机顷刻间以更快的速度消散,如果说原本浑身焦黑的库库卡还能觉出是个人的话,现在的他就像一根腐朽枯烂的木头。破碎崩裂声从他浑身上下传来,犹如将死的老树。他眼中光芒飞速黯淡下来,倒映着苍穹夜幕。
黛青色在苍穹尽头晕染蔓延开来,快要黎明了,但库库卡可能再等不到第一缕阳光。饶使巫嵘内心也因他刚才的动作而震动。傅清那边还没有好,他能感觉到,没有傅清帮忙,库库卡就无法完成由死转生的这最后一步。傅清能赶得上吗,库库卡就快要撑不住了。
他几乎生机全无,眼瞳失去了光彩。巫嵘发现他的头微微侧向自己的方向,那黯淡眼瞳中的光芒已经熄灭,只剩灰烬,但库库卡却仍然看向巫嵘,他已经无法说话了,眼睛也不能瞪得和之前大。他眼里有遗憾,也有释然,但巫嵘更看出拿分对生命的不甘渴望。
他在无声的向巫嵘,向傅清,向世界万物,向天空大地诉说。
他想活下去,即便人生已经满目疮痍,生活对他冷酷胜过温情,他也想继续活下去。
不是问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这一刻巫嵘心头忽然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想起傅清之前说过的话,望向库库卡完全失去生机,即将彻底黯淡下去的目光,郑重认真道:“库库卡会活着。”
这一刻他的声音低沉充满力量,甚至听起来有些陌生,不像是巫嵘说出来的话。
“你会活着。”
傅清说过库库卡会活着,巫嵘相信他,也相信此刻掌控那具身体的傅清南。他不知道库库卡究竟有没有听到这句话,因为在烙印彻底破碎的时候他的生机也消失殆尽,眼瞳失去光彩,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已经完全死了。但当巫嵘说完这句话后,他身后白金火光大涨,温暖炽热又强大的力量铺天盖地漫卷而来,如久战后终于胜利的号角,又像干旱已久大地上迎来的一场降雨。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从后面伸来,带着还未散去的星星点点火光,落在巫嵘肩膀上,用力握了握。
“多谢你。”
纯白道袍的天师与傅清交错而过,他身上多了伤痕,显然刚经历过一场苦战。竹簪破碎,墨发散落,错身而过时几根黑发和巫嵘的发丝纠缠到一起,难舍难分。
“接下来交给我。”
傅清步履从容,从一片耀眼火光走向另一片大火,炽热凶猛的气势让巫嵘退开几步。库库卡的身上不知道何时也燃起了火,那火焰从他胸膛处的桃木剑而来,红中带紫,隐约可见霹雳电光。千年桃木,九转雷击,阳落阴出,生机始出。
当白金火焰与红紫大火碰撞到一起时,雷鸣般轰隆巨响从远方连绵不绝传来,天地都为之震动。巫嵘又后退几步,即便有阴阳契约在,这过于刚猛的阳性烈火伴着天雷仍让他本能觉得不适。但他并没退开多远,隔着滔天火光他仍能隐约看到火光中傅清与鬼童的身影。
傅清将手放到了桃木剑上,火焰通过他灌入桃木剑,灌入库库卡体内。这应该是非常痛苦的,完全不亚于被巫嵘敲碎肢体的剧痛。火焰升腾剧烈波动,巫嵘再看不清其中两人。他闭上眼,通过契约感知。契约传来的画面比用肉眼去看更加清晰真实。
傅清对他完全没有设防,巫嵘在此刻无比清晰认识到这点。否则他不可能能通过傅清的眼睛,通过傅清的感知去看到现在火焰中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要你完全的信任。”
巫嵘听到傅清对库库卡如此说,这个要求是如此苛刻,就算陪伴多年的情侣,血脉相连的亲人,在遇到生死危机的时候能交付信任的都是少数,更别说曾被大天坑欺骗无数次,折磨得多疑敏感的库库卡。大天坑会不会也将他骗入过类似的幻境,幻景中的傅清南可能一次次许诺会来救他,要他相信,到最后却都是镜花水月,尽是大天坑的欺骗。
这世上只有傻子,被欺骗了无数次仍会选择信任。
巫嵘曾打心底看不上这种人,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一次信错人付出的代价很可能就是生命。库库卡被大天坑折磨数十载,他还能拥有信任这种能力吗?
他能。
通过傅清的眼睛,巫嵘看到火焰中的鬼童。他被烧的不成样子,只剩下小小一团。破坏般的强悍力量从桃木剑灌入他的体内,他的情况甚至比刚才被巫嵘权杖击打破坏烙印更糟糕。但巫嵘看到他眼中有火光,那本以为会熄灭的,孱弱的生命之火,再次燃烧起来了。
傅清是如何做到的?明明之前巫嵘确实觉察到库库卡的生机已经完全消失了,但现在他却又活了过来。即便看起来很可能下一秒他就会再次死去,但货真价实的,库库卡活过来了。战栗感从巫嵘后颈一直滑过脊背,他汗毛直竖,口干舌燥,心跳声震耳欲聋。
拥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傅清……傅清南他,到底算是什么?
火焰再次发生变化,巫嵘来不及多想。借着傅清的眼瞳他看到了库库卡的眼睛,不由得愣住。库库卡的眼里没有一丁半点负面情绪,也没有任何怀疑。他只是看了看傅清,然后安静闭上了眼,放松舒展四肢,任由火焰侵入。
就算被欺骗过无数次,他仍旧选择信任。
可能是眼前这一幕带来的震惊,也可能是距离火焰太近太久。巫嵘冰冷黑暗的灵魂中忽然多了一分热度,鼓胀涌动,有什么新的力量仿佛要从中破土而出。
这太傻了,也太天真。
压下这股难忍的莫名燥热,即便亲眼目睹了刚才的场景,巫嵘内心仍旧不赞同。在自然环境中,这种遭到欺骗后仍不知悔改,天真选择继续相信的生物,都该死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自然筛选留下的应该是那些警惕强大,有足够实力的生物。
是不是英雄都这么傻,所以才会牺牲自己,去救那些完全不认识,不相干的人?
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傻子在人类这个种族中足够多,所以他们才能扛过一次次亡族绝种的灾难,在大天坑和鬼域中夹缝生存,博得一线生机?
巫嵘看到金色的卦文在傅清与库库卡中间诞生,这一刻就算是通过傅清的眼睛去看他也觉得太过耀眼刺目。收敛了目光,巫嵘静静感受。手中的权杖在微微发颤发烫,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它在畏惧,哆哆嗦嗦挡在巫嵘面前,实际上怕得要命,恨不得立刻逃得远远地。完全看不出就在之前它还想暗中攻击傅清。
巫嵘这才发觉,刚才无论是对战鬼童,还是封印大天坑裂缝,傅清南都没有表现出真正的实力。
昔日人类的最强者,当他的气势毫无保留爆发时,整个世界都会为之惊颤。
巫嵘闭上了眼,没有刻意去感知,他看不到白金正阳火与桃木剑中红紫雷火在符篆作用下融合到一起,以桃木剑为中心灿烂金光直冲云霄,厚重阴云被冲开,一圈圈向外扩散。南山峡谷,洪崖安全区,渝州鬼域,通天彻地的灿金火光比黎明将至的晨曦更明亮。
崖壁洞口,差点被符阵吸干的符若云悠悠转醒,发出一声痛苦呻吟。他这辈子都没这么虚弱过,头昏脑胀,酸痛难忍,感觉身体被掏空。
但痛苦反倒让他知道自己竟然还活着。
“这,这是……”
我不该已经死了,去见祖师爷了吗?
难道是老夫命不该绝?
符阵完全启动的那一瞬符若云就昏过去了,他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也没想过自己还会醒。符阵吸走了他大半生机,感知迟钝,像是跟世界隔了一层。以至于他一时半会缓不过神,动作迟缓如耄耋老人。
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自己为什么没死成,但看起来快要死了。胸闷气短,呼吸不畅,几乎窒息的符若云懒得再折腾,他又安详闭上眼,准备等死。
谁知符若云身体稍微一动,压在他胸上的,一节水桶粗的硬物滚落下去。符若云呼吸立刻顺畅起来,胸也不闷气也不短了。
符若云:?
觉出不对的他骤然睁眼,手一抓一看,发现那硬物竟是截断裂的暗红色符绳!
符阵崩溃!糟了!
“阿威!”
符若云以不符耄耋老人的敏捷动作翻身而起,牵动伤势呕出一口黑血,胸腔剧痛。他却来不及多想,一个懒驴打滚要滚到自家尸傀身后再去看峡谷中战局,符若云已做好最坏打算,满嘴血腥,心中发苦,手都在打颤。难道说就连巫嵘傅清与符阵加在一起都打不过鬼童吗!
要是连没完全苏醒的鬼童都干不动,那接下来其他天鬼怎么办,七大天坑解封复苏后怎么办,人类该怎么办——
“砰!”
“诶哟!”
没等忧国忧民符若云脑补到世界末日,他脑袋猛地撞到块坚硬如铁的事物,直撞得本就虚弱的符若云三魂去了六魄,痛的龇牙咧嘴不停倒吸冷气,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撞到了自家尸傀的头上!符若云随即呼吸一滞,因为他发现尸傀庞大身躯此刻竟蜷缩成团,紧紧贴着墙角瑟瑟发抖,脊骨生出的尖刺也像豪猪般紧贴脊背,不敢炸开半根。
它在害怕,什么东西能把几乎没感情波动的尸傀吓成这样!
“队长,队队队——”
符若云掐了手决强压下虚弱,感知终于恢复了小半。他下意识望向峡谷方向,正看到洛十一跪在崖口,瘦削脊背挺直,一动不动。洛十一也还在让符若云松了口气,刚想招呼询问,抬眼时不经意瞟了眼峡谷光亮处,下一刻他的目光就像被钉死在那里似的,瞳孔骤缩,身子歪成别扭的角度,一动不动,仿若石化成雕塑。
几秒后他猛地一个大喘气,濒死似的,指向峡谷方向的手指跟得了帕金森般颤抖:“傅,傅傅,傅傅傅傅——”
“是他。”
“咯——”
符若云喉咙里发出怪异声,啪地闭上嘴,牙齿磕到嘴唇流血都不知道,眼睛仍死死盯着那金色火光,其中几分不敢置信,几分迷茫,几分敬畏。洛十一没有回头,仿佛刚回答符若云的人不是他似的。孩童静静望向峡谷中,那站在金色火焰中的身影,自言自语重复道:
“是他。”
世间唯一被赋予大宗师称号的年轻天师,牺牲的英雄,重回人间。
洛十一跪在地上,冲着那火光郑重下拜,额头抵住冰冷地面,身体却热的像要烧起来,因为难以言喻的激动悸动而颤抖。泪水滑过脸颊,他却不理会,而是冲着火焰燃起的地方重重磕了个头,虔诚严肃,仿若朝拜。
身后传来‘噗通’一声响,符若云也跪下了,为龙虎山正一观曾出了个傅清南,灵异复苏后几十年茅山宗一直都被压在下面,无论名声还是威望都远远比不上。
身为这一代茅山宗传人,符若云自诩不比任何人差,能和龙虎山这代最出色的凌云上人平分秋色。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如果早生几十年,生在灵异复苏初始强者辈出的时代,说不准也不比傅清南差,也能以牺牲去封印大天坑。
但当真见到那个人,甚至只是远远感受到他的气势,符若云多年来的自傲便全都消泯于无。他眼睛黏在金色火焰中的人影上,嘴唇哆嗦,‘fu’的发音重复了无数次,却不敢再往下念。仿佛生怕惊动这个美好易碎的梦,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心跳快的要窜出胸膛。
是他。
真的是他。
洪崖安全区。
陆少将勉强睁开眼,头昏脑涨,恶心干呕,从军多年锻炼出绝强的忍耐力以及坚定意志,他翻身而起,但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似的,原本矫健有力的身躯变得沉重无比,只一个动作就再没了力气。靠坐在雕像旁,陆少将低低喘着气,昏迷前发生的事掠过脑海,却因为精疲力竭断断续续,回忆不全。
昨夜离开医院后,他发现了个很像桐傅远的背影,追踪着一路到洪崖中央公园。对方的反侦察能力很强,又有特殊手段,陆少将在公园广场处将人追丢了,然后就不知怎的骤然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
陆少将不知道符阵的事情,也不知道灭灵队对付鬼童的手段。但他思维敏锐,种种异样足能让陆少将觉察到不对劲。掏向手机,陆少将想尽快向上面汇报情况,一摸内兜却发现手机不见了。陆少将愣了一瞬,就是这一顿让他发觉自己的情况比之前好了很多。
似乎有温暖治愈的光芒从头顶洒落,能驱散一切疲惫。陆少将仰起头,光芒让他微微不适眯了眯眼。他身后靠着的是公园广场正中的九英雄雕像,大理石雕刻下九大英雄神态各异,或忧虑或坚定或无惧,最前方的年轻道士一手执桃木剑,一手托罗盘,淡金光晕映在他身周,让他看起来闪闪发光。
……是真的在发光。
陆少将眼睛睁大,下意识屏息,在黛青夜色还未完全褪去,太阳没有升起的清晨,雕像上泛着淡淡金光。这光芒很淡,不比夜晚的星辉明亮多少,太阳升起就会完全将它掩去。可不知为什么,陆少将却为它着了迷,心中有股莫名的情绪涌动激荡着,仿佛随时会破土而出。
他想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这种陌生的冲动是什么。原本虚弱的身体有了些力量,他站起来,站到雕像面前,本能肃然而立,站得笔直,像接受什么人检阅似的。陆少将想起小时候,每年爷爷都会带他去烈士陵园祭拜老战友,苍翠松柏笔直高大,陵园一进正门就是九大英雄的雕像。
每次前来雕像前都摆放着各种花篮鲜花,年老的,年轻的人们带着懵懂稚嫩的孩子,来自发给英雄们献上花束。来的人有能力者,但更多的却是普通人。当初那些所谓‘大天坑出现是为了筛选人类’‘弱者合该淘汰,进化本就冷酷残忍’之类的言论在新联邦建立后被有心人暴露出来。
人们这才知道封印天坑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英雄们牺牲自我封印七大天坑,现在的普通人会怎样,那些天赋不佳的弱小能力者又会怎样。正是有英雄们做出表率,有尊崇英雄的人们呼吁,人类社会才没变得彻底畸形。
到现在能力者虽然享有社会优待,却也要履行守护联邦,保护人民的责任。普通人尊敬能力者,却不妄自菲薄,低声下气。不同的人各司其职,灾后的社会才能飞速重建。每一个安全区中心都有英雄们的雕像,不用特意打理便有人自发擦拭清理它们,保持干净。
雕像被赋予新的意义,它们是一种精神,人类的精神。曾有人说强大的英雄们其实并没有死亡,他们只是太累了,所以沉睡了,却仍在守护着人民。一旦灾难来临,英雄将会重新归来。
站在雕像下,陆少将不知为何出了神。他眼眶酸涩,深深望向雕像,像是在行注目礼,眼中倒映着光。
蓦然间陆少将猛地转头,锐利视线扫过广场西北侧。树影摇曳,静谧非凡。昨夜追踪到广场时已经是深夜,没有人在这里,陆少将醒来时也本能巡视四周,空旷广场没有能藏身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
但刚才一瞬陆少将分明感到了强烈的窥视感。
拔出军刀,他悄无声息走向树丛。四下里没有人曾停留过的痕迹,也没有能力者的存在。长在这里的树有腰粗,陆少将绕着树缓缓转了一圈,走到一处时他骤然抬头,锐利目光直刺树梢,掷出的军刀划过一道冷锐弧线。
“啾啾啾——”
扑棱!
惊慌鸟鸣声伴着翅膀拍打的声音,军刀落地,刀锋染血。与之同时坠落的是只灰褐色小鸟。它没有死,只是翅膀被划伤,怎么扑棱都飞不起来了。陆少将捉住这只鸟,大手将它瘦小身体完全包裹,食指与拇指圈起处之露出个小小鸟头。
没有人,这里只有这只麻雀。麻雀这种鸟,在当地是很常见的。
但陆少将更信自己的感知。
这真的只是只鸟吗。
陆少将深深望向麻雀黑褐色的眼瞳,它的眼瞳深处,有一根微不可见的灵丝。
——
“噗!”
从洪崖安全区到溧水安全区路中的一处荒山里,正赶路离开的桐傅远吐出一口血。血落在他提前准备好的手帕上,不留半点旁的痕迹。
被发现了。
收起手帕,桐傅远面无表情。他双眼紧闭,上面蒙着层黑色的布,隔绝一切光线。灵媒不需要旁的武器,他的眼睛是施展一切能力最重要的媒介。但之前觉出鬼童苏醒,眺望峡谷时刺目炽热的焰光却灼伤了桐傅远的眼睛,以至于他现在只能通过鸟兽的眼去观察。
这是一个警告。
桐傅远明白,于是他趁鬼面具们畏惧钻地时立刻离开洪崖安全区周边,毫不犹豫向更远方进发。但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发展成现在这样。傅清南的残魂不该早就消失了吗,没有残魂,饶使傅清真是傅清南的转世,他也不可能使用那强大到恐怖的力量。
傅清南能苏醒,他的残魂必定就在旁边。到现在桐傅远还有什么不明白,巫嵘体内那头鬼王很可能就是傅清的残魂。是上辈子的记忆与鬼王的气息误导了他,才导致计谋落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眼下情况再去杀死鬼童,破坏傅清南复苏已经来不及了。甚至他用灵丝操控的鸟都只敢在洪崖安全区内远眺,不敢往峡谷再近一步。
傅清南的警告,他桐傅远暂时不想找死。在眼睛恢复前,桐傅远不会再接近巫嵘。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