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莫尼卡湾沿岸, 除了专门清出来的通道,其余地方都挤满了为奥斯卡而来的游客。四周错落着大厦与上世纪遗留的建筑物,比华利山上的‘HOLLYWOOD’清晰可见。
快入夜的天空逐渐铺满墨似的浓黑,风声低沉, 暴雨将至。
方如雪:“去哪儿?”
“一间心理诊所。”然后闻星泽说了珍妮丝诊所的地址。
方如雪很酷地一点头。
闻星泽很确信, 昨晚, 他在珍妮丝的窗台上看见了一盆绽放的、被暴雨吹打着有点蔫的雏菊。雏菊花季早就结束了, 这两个月他曾在两个地方见过盛放的雏菊, 一次是在他家, 另一次则是在珍妮丝的诊所。
如果说两个宇宙的联系被切断, 连侏儒族与精通空间术法的银龙都对此无可奈何, 而还有哪个族能够打破这僵局……那一定是羽族。
——居住在天空城, 向来神秘不问世事, 传说中是‘神使’的, 缪斯帝国第八大种族!
但这种方式一定足够隐蔽,也不能直接对闻星泽宣之于口, 因为不能让‘神’发现一丝一毫的端倪。
“阿泽, 坐稳了!”
方如雪的声音扯回了闻星泽的思绪。
她穿了一席红裙,整个人显得古典又明艳。她高跟鞋直接把油门一踩到底,跑车就如离弦之箭一般飞窜出去, 出了杜比剧场直接驶向主干道,硬是在洛杉矶市中心开出了赛车的气势!
行人纷纷震惊侧目。
珍妮丝的诊所本来就离好莱坞不远, 方如雪又是一路风驰电掣,堪堪赶在暴雨来临之前抵达。狂风席卷过街道, 将海报吹得哗哗作响,闻星泽紧紧盯着前方:穿过这条街道,尽头有个阁楼式小花店……
到了!
昨晚就是这里, 再拐过一个车开不进去的弯,就到了诊所。在这个诊所的二楼有一盆雏菊!
“快去吧。”方如雪敲了敲方向盘。
闻星泽刚要下车,推开门忽然回头,看着她:“如雪姐,我……”
“别说谢谢,”方如雪摆了摆手,笑眯眯地将头发别到耳后,她乌黑如绸的长发间插着一支玉簪,“你知道我爱听什么。”
闻星泽一瞬明悟。
闻星泽真诚而无比响亮地说:“您是我见过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方如雪:“……”
方如雪顿时觉得自己像在照墨镜的白雪公主她后妈。
闻星泽被方如雪赶下了车。
一秒钟也不能耽误了,他跑向心理诊所,却忽然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大门被一把生锈了的锁锁着,仰头可以看到二楼的窗户,爬满了爬山虎,没有任何盆栽。
一幅荒无人烟的样子,外表也和昨晚装潢温馨复古的诊所大不相同。
不远处,几个穿着工人服扛着梯子的人正匆匆赶来,领头的说:“要抓紧进度,马上下雨了,今天先做些基础的拆除工作,明天再……”
闻星泽:“?”
“等等,这里要拆?”闻星泽迎上去,整个人都懵了,“这里不是个心理诊所吗,昨晚还在营业,医生叫珍妮丝……”
“诊所?您在开什么玩笑?”领头那个工人爽朗大笑起来,“这里以前是个旧书店,今年年初倒闭,已经废弃了七个多月了!”
闻星泽:“???”
后面的工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忽然瞪眼道:
“等等,我见过你,你是那个电影的——”
“……”闻星泽拉上口罩,很肯定地说,“你认错了。”
他更加紧张了起来。
天边雷声轰鸣,马上又要下暴雨了。如果第二次‘神惩’开始,那么……一切都来不及了!
“可以借我钥匙吗?我去一趟二楼,我有急事。”
领头看他情况不对,反正这个废弃楼房也没什么要紧,就给他开了门。闻星泽一路跑进二楼,二楼果然是旧书店的布局,而窗台上根本没有什么盆栽!
天边一声惊雷。
电光火石间,闻星泽想起了不远处,拐弯的地方有一家花店。来不及多想,在工人们奇怪的眼神里,闻星泽转身就下了楼,几步跑到花店前。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奶奶正在收拾摆在外面的花朵,她小孙女在外面帮忙。
天上已经有小雨滴落下。
“您好,请问有雏菊吗?”闻星泽急红了眼,气喘吁吁的。
“雏菊?”老奶奶扶了扶眼睛,“现在可是盛夏,怎么可能……”
闻星泽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奶奶,您忘了,我们阁楼上那盆雏菊昨天不知道为什么就开花了。”小孙女在旁边挺快乐地随口说,“我还跟艾瑞克打了赌,他偏不信,他要请我一个月早餐。”
闻星泽的心死灰复燃:“……我可以去看一下吗!”
小姑娘说好,给他指了条路,闻星泽三步并作两步往阁楼上跑。
……很快,他就看到了。
在旧街道昏暗的小阁楼上,那一扇窗棱旁边,映着窗外浓墨的狂风与像要倾倒下来的天幕,一盆幼小的雏菊轻轻摇晃着,葳蕤生光。
闻星泽这一生从未有心跳如此剧烈的时刻。
他耳边隐约响起了很久以前曾听过的,模糊的、微弱又温柔的声音,从七彩玻璃穹顶洒落:
“我们不存在实体,也不应该有生命,我们比世界上的任何生物都善于隐藏爱意。”
“所以,无论在这个广袤宇宙的哪一个角落……”
“请触碰我们。”
“请触碰我们。”
他前迈了两步,伸出手,然而还没等触碰到那朵雏菊,突然轰鸣的雷声将他思绪拽回了现实世界。
窗外下起了暴雨,狂风大作,街灯渐次熄灭。
一楼夹杂着电流音的广播声隐约传来:“这又是一场全球范围内的大暴雨,而此时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依然在进行中……”
啪嗒。那暴风雨足以摧毁一切,而空气中像是有什么无形而纤细的丝,突然中断了。
这个世界变成了一座孤岛。
——来不及了。
第二次神惩开始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闻星泽如坠冰窟,像是有浪潮海水漫过鼻端,空气变得稀薄。
如果他能更聪明一点,如果他今早就来,如果……
闻星泽的手触碰到那朵花,掌心的温度通过花根茎,蔓延向土壤的最深深处,陷入每一个氧气所难以抵达的孔隙之间。
“……”
短暂的几秒,闻星泽耳边所有声音都神奇般安静了下来。
他像是沉入了深海底,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在鼓膜旁震动,而不远处肆虐嘶吼的暴风雨却无法抵达他身侧。但紧接着,这种寂静的深处传来了声响,由远及近。
那声音是:
“喵……”
“喵!”
闻星泽骤然抬头。
他看见一只白猫沿着门外老旧的空调排气管,慢悠悠走来。它是一只鸳鸯眼的长毛猫,浑身竟然包裹着薄薄的一层白光,它慢条斯理地从窗户缝隙里挤进室内,然后‘哇’的一声……
吐了。
闻星泽:“???”
吐了???!
闻星泽感觉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
不过,这只猫不是季米团吗?而且……
闻星泽定睛一看,白猫的‘呕吐物’动了一下。片刻后,又动了一下。然后这个只有掌心那么大的‘圆球’抖了抖翅膀,甩掉身上粘稠的液体,飞了起来。
正是一个月前,那只每天早上都会按时来骚扰闻星泽的鸟。
那是一只银白色的小鸟,每一片羽毛都熠熠生辉,在昏暗的小阁楼里几乎有种神性。
它收起翅膀,降落在窗台上,歪着头打量了闻星泽片刻,模样显得有些害羞。
闻星泽伸出手,小鸟像是想要来蹭他掌心,却忽然抬起一边翅膀嗅了嗅自己,非常自闭地退了半步,藏进窗帘后面。
白猫:“……”
闻星泽:“……”
白猫长长地喵了一声,用尾巴把小鸟从窗帘背后扫出来,年迈的白猫最后笑眯眯地看了闻星泽一眼,消失在空气中。
——白猫季米团是一只已经死去的猫,只是魂灵仍不愿离开。于是,它和神使做了个交易。季米团帮他们两个小忙,换来在人间短暂的多停留几日,能与它曾经的主人见面。
第一个忙就是昨晚,代替他们询问闻星泽一些问题。第二个忙则是现在。如今一切结束,到它退场的时刻了。
不顾任何挽留,猫咪转身匆匆走入雨幕里。
小鸟仰着头看闻星泽。
闻星泽也看着它。
“请触碰我们。”
小鸟无法说话,因此它低下脑袋。
窗外永不停歇的漆黑暴雨仍然拍打着窗棱,这个世界都陷入一场无止境的洪水之中,而无引渡之舟。
闻星泽屈起食指,刮了刮小鸟的脑门。
寂静。
彻底的缄默下一秒,整个世界嗡鸣一声。
像是世界末日那样的剧烈摇晃之中,枯旧腐朽的木质结构纷纷剥落,有光从遥远的天空缓缓降落,飞散的白羽搭建成旋转向上的天梯。
银白色小鸟合拢双翼,它后退半步,无比虔诚而又深深、深深地伏低。
一道有些模糊又温柔的声音在闻星泽耳边响起:
“欢迎来到莫比乌斯之梯,我们的王。”
——是羽族族长洛伊斯的声音。
银色小鸟展开双翅,羽翼拖曳着灼灼流光,汇入天际那道壮阔璀璨的洪流之中,在潮汐与呼啸的风声里,一同向旋梯高处飞去。
与此同时,宇宙坍塌。
“……”
——这一天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在多年后气象学研究里仍然被称作是奇迹。
毫无由来的、全球范围的暴雨来势汹汹,许多城市都因此陷入电力中断,记者顶着大雨穿着黄色雨衣艰难地直播实时情况,奥斯卡颁奖典礼仍在继续。
而就在这一秒,暴雨忽然停止了。
任何电影特效都模拟不出那样的效果,像是有一柄画笔,将浓墨的暴雨与狂风抹去。
阴云迅速散开,天光乍破,绛紫与金红暮色余晖倾倒而下。油绿树叶叶梢的一滴雨珠坠落,小小水洼倒映着这瑰丽的天幕。
恍若神迹。
全世界无数人在同一时间抬起头。
西班牙,大加那利群岛街头。
“这会成为气象学史里无比重要的一天,”记者拿着话筒喃喃道,“放、放晴了……”
华国,首都。
正在剪片子的郑宵郑导抬头看了眼放晴的窗外,推了推眼镜,转而打开奥斯卡的实况转播。主持人有些震惊地宣布了颁奖典礼继续的消息,而《尘埃星球》即将迎来它的第三项获奖……
“不错啊,”郑宵看着台上,摸了摸下巴,“小闻呢?”
A国,洛杉矶杜比剧场。
许倩倩和祝博一边争论着究竟谁做错了,一边疯狂刷新手机,看有没有闻星泽的最新消息。而杜比剧场之外,飙车去又飙车回的方如雪正十分羞愧地垂着头,接受自己姑妈季梦的教训。
季梦刚说到一半,忽然停下了,问她:“你有没有听到声音?”
“啊?”方如雪说,“没,没有啊……”
季梦却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凝神听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她快步走到方如雪的跑车旁,蹲下。
“咪……”
车底下,一只浑身白毛被打湿了的幼猫哀哀叫着挤在里面,睁着双鸳鸯眼看了一会儿季梦,然后走过来蹭她掌心。
另一边,方如雪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季梦挪动,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走过去:“姑妈,你怎么……”
方如雪的声音忽然停住。
——只见季梦一手小心托起那只幼小的弃猫,她有些狼狈地侧身,手背不断拭过眼角。
方如雪所认识的那个强大无所不能的、天赋异禀的、永远骄傲的季梦季影后,在这个刚刚结束暴雨的加州的潮湿傍晚,哭得泣不成声。
2、
羽族是神使的传闻由来已久。
最初的传说,是因为他们居住在天空城。那个漂浮在宇宙中央,无拘无束,像是神话中才存在的、距离神明最为接近的地方。
就像一座圣殿。
除了羽族,只有偶尔在空间跃迁时传送失误、掉入宇宙罅隙里的幸运儿才能来到天空城。
而羽族可能是神使另一个原因,则是由误入天空城的人传述的。
——所有羽族都外貌圣洁,银发银瞳,背生双翼。他们的性格善良、温柔、悲天悯人、无欲无求,又有一种十分独特超脱的气质。
不像有生命的生物,反倒像是一尊尊毫无缺陷的塑像。
这才是最完美的,最有资格侍奉神明的种族。
世人并没有猜错。
羽族确实是神使,也是这个时代唯一见过真正的‘神’的种族。而天空城,并不是什么圣殿,而是一座……
囚牢。
宇宙纪元225年,闻星泽在一次空间旅途中与家长们走散,从空间缝隙里落入了天空城,同时重伤陷入昏迷。
善良的羽族悉心照顾了他。
“……我该怎么报答你们?”闻星泽躺在床上,这是个专门为救治外族落难者建造的小木屋,木屋里里外外都围满了银发银瞳、身着洁白祭袍的羽族,“谢谢你们救了我,药草也很贵吧。”
羽族族长温和地笑了笑,她握着热毛巾擦了擦闻星泽额头,说:
“闻先生,不用担心,我们很富有。”
闻星泽:“……”
多么感人。
“如果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把你的地图借给我们,”羽族祭司将热牛奶递给闻星泽,银白的睫羽垂落下来,说,“我们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羽族终其一生都无法离开天空城,这座城有专门针对他们的禁制,‘外面的世界’则是绝对禁止的话题……而且,他们的一生也很短暂。
只有一年。
每个羽族会在这短暂的一年里经历新生、成长、衰老,在一年走到尽头时变回一颗雪白的蛋,然后迎来新的生命,永无止境的轮回。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最为完美的永生,新的生命会继承旧生命的知识,但每年醒来的都是不同的灵魂。
短暂的生命让他们不会困惑,也不会疑问,不会质疑神明如此的不公。
这些成群出生又成群死去的魂灵,他们生命的唯一意义是侍奉神明,他们甚至不拥有自己的名字。
……祭司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所有羽族都安静了下来。
“不用很久,就借……一个月。”祭司似乎觉得借人的东西很不体面,也不圣洁,有些赧然地别开眼说。
很难得会有旅人从时空缝隙掉进天空城,而即使有,那些人也对他们满怀戒备:这很正常,在这个宇宙,哪有什么人会无缘无故施舍善意。
羽族在那些旅人眼里,就是别有所图的伪君子。
祭司知道自己不该开这个口,但只剩一个月了。
这年将尽,一个月,还有一个月,他们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而这个世界是这样辽阔美丽,每个角落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奇迹。
他们曾听说远方有海底的亚特兰蒂斯,有绵延的雪山,有永远沉眠于黑夜的星球,有灯塔,有地下城……只是他们永远也无法去往那些地方。
而他们也不敢奢求那么多,看过就够了。
闻星泽:“当然可以。”
闻星泽把羊皮纸地图递给他们,羽族们紧张甚至有些虔诚地接过地图,闻星泽随意问了一下:“你们没有去过外面?如果你们有时间,我可以给你们讲。”
整个室内再次寂静了。
片刻后,许多双银瞳直直盯着闻星泽,那眼神让人心里有点发毛。
闻星泽:“……”
闻星泽:“抱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你们不想听就算——”
族长:“一言为定。”
闻星泽:“……?”
这天帮闻星泽换完药后,羽族们优雅地微笑着退了出去,拐过转角,才不顾仪态、喜不自胜地扑棱起翅膀。
翌日,由闻星泽主办的,为期一个月的故事大会开始了。每天晚上,全体羽族都会风雨无阻地前来。
他们给闻星泽起了个绰号叫‘小安徒生’,因为他讲的故事比童话好像还要动听几分,而闻星泽为了礼尚往来,也给每个羽族起了名字。
“我的国家名字叫缪斯,最开始是一座荒芜星球,荒星有个垃圾回收站……”
“精灵族其实很喜欢种植,他们种植的番茄是橘红色的,很饱满酸甜——”
“龙族主星的雪山非常美丽,落日暮色落在银色的雪地上……雪?雪的触觉冰凉柔软,对,和你们的头发一样。”
这是羽族们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
在天空城那片无垠星空之下,有时会有极光铺满天穹,雏菊在土壤角落悄悄生长。
他们最喜欢闻星泽谈论起缪斯帝国时的表情,小小的人类国王很快乐地比划着,像是有什么壮阔浪漫的事情无端生根平地起城池。
他们仔细揣摩着闻星泽的每一个故事,每一句话,每一个地方,在脑海里勾勒着画面。在想象力都显得贫瘠的虚拟梦境里,他们则会和小国王一起旅行,去雪山、海洋、森林、大漠。
这个世界是如此美丽。
一个月转瞬即逝,闻星泽的伤完全好了,而所有的故事也到了尽头。最后的夜晚,羽族们等候在雏菊花圃旁看着闻星泽,听最后一个故事。
“最后,是关于天空城的。”闻星泽说,“在遥远的天际,有一座漂浮在空中的城邦,这里抬手就能触摸到天空,有极光、星空、玻璃彩绘的屋子。美丽善良的羽族居住在这里……”
“最后小国王询问羽族,‘我找到了一种可以躲开天空城禁制的方法,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去旅行吗?去我的国家看看海洋、森林、沙漠。’”
“而羽族们说……”
故事说到这里,闻星泽停了下来。
羽族们神情柔和而哀伤地看着他。
他们想要回答,却无法回答。
冥冥之中,好像传来了一声神的叹息。
这一年如期结束,羽族们在第一缕旭日升起的时候死去,但和以往不同的是,相同的灵魂又再同一个躯体里再次重生。
小国王很困惑,他并不知道真相,“你们怎么变回小孩子了?”
“这是羽族的一种生命规律。”
闻星泽有些紧张:“这样啊,那,关于昨天那个问题……”
无欲无求的神使本来不该有理想,执念,与爱,这会愈发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机器、而是真实存活着的个体,也就更会为自己的命运感到痛苦。
但即使痛苦也好。
哪怕只有短暂的几个小时,他们也想要生命以来的第一次,为自己而活。
“愿意。”
羽族们说。
@
时间线回到现在。
【莫比乌斯之梯。】
过于强烈的光让人无法逼视,闻星泽不得不短暂闭上眼睛,等再次睁开时,他正身处一个辽阔的、空旷的纯白空间中。
这里只有他自己。
他掌心还握着一朵雏菊。
这个空间显得太过寂静平板,人类站在上面仿佛要被抽象成二维的事物,而闻星泽脚下是一条透明的旋转梯,整个构造有点像是无限向上延伸的DNA螺旋序列。
闻星泽向上走了一级台阶,所站立的位置则出现一些荧蓝色像素一样的光斑,离开后光斑则立刻消散。
“这也太有科技感了吧?”闻星泽想,他心里涌现的是空茫与惊诧之后的喜悦。
他做到了,他来到了这里。
过去一个多月平庸安静的独自生活,让他时常有种幻觉,过往一年和家长们共度的、每天都新鲜惊奇的日子是一场梦。
但他是怎么到这里的?那只银白色的小鸟就是羽族家长吧,但闻星泽还从未见过他们这个形态,因此之前都没认出来。而小鸟又去哪里了?这个旋梯是通往神域的路吗?
羽族……在哪里?
不知为什么,闻星泽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羽族一直是一个很有自毁倾向的种族,对自己的事情总是缄默不言,而且总是很坦然的就能接受死亡。闻星泽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莫比乌斯环,是指一个正反面首尾相接的圆环,是一个永久的循环。难道这个梯子也是这样?
闻星泽留了个心眼,将雏菊放在面前那级台阶上,向上攀登。
因为整个空间都过分单一,时间与空间的概念都在此地被模糊,很快闻星泽就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这个长梯好像是永无止境的。
又向上攀登了一会儿,闻星泽就看见了自己面前那级台阶,放着一朵雏菊。
闻星泽:“……”
草,真的是循环!
他就知道没这么容易能直接到神域。
既然是循环,再继续爬楼梯也没有结果的,闻星泽又向上攀爬了一次,再次看见原位的雏菊印证了他的猜测。
闻星泽忍不住想,他还有什么漏掉的线索吗?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
他看向阶梯旁边,无边的万丈深渊。
闻星泽:“……”
闻星泽闭了闭眼,一跃而下。
风声略过耳畔,失重感猝然袭来,肺部的氧气像是都要被挤出去一样。但很快,闻星泽下坠的速度逐渐放缓,一团雪白的光芒笼罩了他。
在那如霜似雪的白光里,闻星泽听见了一个熟悉的、温柔的声音:“欢迎来到莫比乌斯之梯,我们的王,好久不见。”
这个开场白闻星泽曾在不久前听过,就在这座梯子出现的时候。原来那不是一句开场白。
而是一封信的开头。
这封信,讲述了羽族所知道的真相。
“《崽崽养成计划》的结局,就是神的试炼。而我们察觉了这一点,却无法直接告诉您,我们的力量对这个宇宙的影响是微弱的。所以我们以雏菊为媒介,并且委托了一只猫……”
“我们不敢妄议,但神是严苛的,祂从一开始便不打算让任何人通过这场试炼,祂不想要一位新的神——通往神域的道路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莫比乌斯之梯,是由羽族羽翼交织成的梯子,也是用我们的生命能量搭建。这里的时间空间都处在无尽循环中,是人间与神域中的罅隙,距离神域很近,却无法真正通向神域。”
“真正通向神域的路,会有另一个人来指引您,”说到这里,羽族似乎有些不满,酸溜溜的,但很快掩饰了过去,“您只需要在这里等待即可。”
闻星泽在半空中,被那团温润的光芒包裹着,缓缓降落到一片悬空的土壤中。
这片土壤上开满了雏菊,而雏菊丛中……是一颗颗雪白圆润的,蛋。
闻星泽:“……”
“当您读到这封信时,羽族已经陷入漫长的沉睡,也许这就是永恒的死亡。”温柔的声音继续说,“我们并不后悔。”
闻星泽:“……”
“不后悔?”闻星泽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直接生气了。
不后悔?!
全族都死掉就为了做这个梯子很好玩吗?闻星泽有种被人当头一棒的感觉,又空白又生气,还没有接受现实,就先感觉到了失望。
羽族就这么想要自我奉献成全别人吗?这算什么?
“你们就一点都……”闻星泽很难过又很失望地说,“一点都不想见我吗。”
空旷而寂静。
穹顶有风和光慢慢洒下。
光团轻轻笼罩着闻星泽,有种很温暖的感觉。就在闻星泽以为信已经结束的时候,其中某颗蛋动了动,再次有声音响起:
“‘我们并不后悔’是假的。”
闻星泽:“?”
“我们很后悔,可是只有这一种办法了。现在的羽族是个很自私的种族,我们一点都不伟大,也不高尚,我们也想要见到你,一点都不想把你完全让给其他种族。”
“我们想要醒过来。醒过来见你。”
“所以,崽崽,你一定要去神域,成为神然后唤醒我们,好吗?别让我们等太久。”
“……”闻星泽心想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吗,他回答道,“一言为定!”
蛋们快乐地晃了晃。
按照羽族家长的说法,闻星泽需要在这里等人,这个人可以指引他通往神域真正的道路。
这个永无止境循环的空间里时间流速是模糊的。
闻星泽在雏菊花丛里坐下,擦了擦每个白蛋。
擦完之后,他又躺下,看着天穹。
再定睛一看,感觉天穹好像在崩落……是的,在崩落,像是有人从外面攻击一样。
最终,轰的一声。
闻星泽把草梗编成了结,有风将草梗向深渊吹拂,快要掉落下去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
“……”
闻星泽只感觉一抹阴影从旁侧投来。
余光看去,印入眼帘的,是一双眼睛。眼睛形状很好看,是浓郁又薄凉的墨色,眉眼似远山雪。
那人收剑回鞘,垂着眼看他。
闻星泽看了眼安稳呆在结界里的白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说:“那我们走吧。”
那人不说话。
闻星泽走了两步,那人并没有跟上来。
他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是生日时闻星泽送给他的,算不上是什么誓言含义。而闻星泽的无名指上,戴着另一枚。
闻星泽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该就属于他的人回到了他身边,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在这过去的一个月里,他只无数次在梦里想过这个场景,却又不曾真正发生过。
世界如同陷入沉眠。
时间流速被放缓,缓到微小一缕风经过草梗都会花费上亿年,无数的行星诞生又湮灭,世界从虚无又回归虚无。
最后,那道声音将他带回人世。
“闻星泽。”
有人连名带姓地叫了闻星泽的名字,然后用很低很冷的声音、非常平静的语气陈述道:
“已经过去三十一天又十六个小时了。”
“……我想你想得快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