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看得目眦尽裂, 长剑才一落手,又往前冲去,低吼道:“放开师尊!你这个畜生!”
那束缚着棺椁的铁链, 已经在几人的打斗中摇摇欲坠,凤凰提剑怒挥,接连砍断其余的锁链。
棺椁不堪重负,终于四分五裂, 掉入了万丈冰潭之中。魔君如今只有一臂, 将棺椁中的尸首死死护在怀中。
抛下棺椁,飞身踏在虚空之上。
如此一来, 躺在棺椁中的尸体,便彻底显露在众人眼底。
与慕千秋的模样一般无二, 可又并非完全相同。因为死去多时,又在冰潭下封印许久。
面色是不同于常人的惨白, 一身白衣,衣冠楚楚, 面色安宁沉静, 一如生前。
“师尊,师尊……”
凤凰睁大眼睛, 泪水很快就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前世求了那么久, 都无法再见一面的人, 如今却这般仓惶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胸膛一瞬间像是被人挖出了一个大窟窿,嗖嗖窜着冷风。
以至于他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要站立不稳了。
一直以来,阮星阑都不太忍心告知凤凰真相,如今已然走到了这一步, 也不好继续隐瞒。
有时候真相往往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可若是连接受真相的勇气都没有,怎配说活过一遭?
“重渊,你怀中之人,便是你此生的罪与孽,你好好看看他的模样,他生前是何等风光无限,死后又是如何凄苦悲惨?”
阮星阑往他心窝里持续捅刀子,破口骂他,“你就是个畜生,不折不扣的畜牲!你害死了世界上待你最好的人,是你亲手折磨死了自己的爱人!你可还记得,你与白莲有约,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你午夜梦回时,有没有想起过他?”
“他就是白莲?”
魔君的记忆在逐渐复苏,隐约记得自己当初本该属于上界,只是犯下过错,私下凡尘,才成了魔界至尊。
而与他真心相爱过的人,却化作了正道人士,成了天衍剑宗的宗主。
“不可能,不可能的,本君与他……本君与他如何能走到今日这步?”
魔君万万不敢承认,当初二人情深似海,怎生跌落凡尘后,竟不死不休。
蛟龙本性|淫,不过是有上界仙泽养育,受清规戒律约束,遂才不敢行事有偏。
跌落凡尘后,更是满心怨恨,失去了在上界的记忆,连对白莲的情爱也被封尘。
情牵三世,不死不休。
“不可能的,他……他不是……不是的……”
“重渊,他死后,你可有哪一瞬开心过?你午夜梦回时,当真没想起过他么?你囚|禁他的那些年里,就没有半分后悔愧疚?他待你的好,你全数吃尽狗肚子里了?”
重渊的面容极度颓然,满目绝望,缓缓道:“当初本君拜在他的座下,与他并非时时都剑拔弩张……那时,本君唤他师尊,他唤本君徒儿……”
“是!当初师尊待你多好,你年少时有多顽劣不堪,桀骜不驯!师尊都没嫌你半分!你笨得跟头猪似的,师尊不厌其烦地教你剑术!你的字丑如蛆虫,也是师尊攥着你的手,一笔一划教你写的!”
凤凰沙哑着声,剑指着重渊,厉声呵斥道:“可你对师尊做了什么?你折磨他,凌|辱他,囚|禁他!你根本就配不上师尊,你不配!”
重渊道:“配不配,他都是属于本君的,以前是,现在也是!”
阮星阑此前知晓了白莲的凄惨遭遇,恨不得拽着魔君的头发哐哐撞大墙。
如今终于等到了,可又对之百般嫌恶,碰他都觉得脏了自己的手。
阮星阑道:“重渊,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哪怕是你用生命为代价,也换不回来最初的那个人。我也曾经潜回至过去,亲眼目睹过你与白莲之间的种种。可笑的是,我一眼就能认出慕仙尊与慕千秋的区别,可你却迟迟未能认出。”
“慕千秋与慕仙尊……他们不是……不是一个人?怎么可能?”
魔君喃喃自语,将冰冷的尸体死死抱在怀中,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额头,“不会的,不会的,本君费尽心思,诛杀了所有人神之子,不惜一切代价,才开启了阵法,就为了让所有事情得以重新来过!你却跟本君说,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胡说八道!”
他陡然提高声音,面色狰狞恐怖,宛如豹状,赤红着眼睛道:“你就是嫉妒本君,就是嫉妒本君与慕千秋之前的种种!慕千秋是本君的,永远都是!旁人带不走他,永远不能!他深爱着本君!”
语罢,他抬手一抓,将怀中人的衣衫扯碎,竟要当着众人的面,不顾一切也要宣告他对慕千秋的所有权。
凤凰自是暴怒无比,提剑就上。还未近身,就被魔君周身浓烈的魔气震得往后倒退几步。破口大骂:“畜生,畜生!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林知意看不见,可耳朵不聋,隐约知晓发生了什么,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同样暴怒道:“重渊,你不得好死!”
阮星阑自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魔君这般放|荡,曲指念咒,那盘旋在头顶的陀螺,嗖得一声飞了回来。
其中罡气翻滚涌动,可怕的劲势宛如摧枯拉朽一般,根本让人无法近身。
“当畜生当到你这个份上,还真是世间罕见!”
陀螺在其操纵之下,瞬息之间,便将慕仙尊的尸首抢了回来。
魔君暴怒,伸手咆哮出声:“把他还给我!”
“慕仙尊生前心系天下,怜悯众生,你生性残忍暴虐,本就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阮星阑将抢回来的尸首往凤凰怀中轻送,缓声道,“凤凰,人死不能复生。你既已然重生,便该忘却前尘往事。我若是你,我就提起手中的剑,不将仇人捅成筛子,誓不罢休!”
他又转头望向林知意,“你方才听见了罢,在上一个时空里,魔君诛杀了天底下所有的人神之子,也包括你。即便我现在恨你入骨,但灭族之仇,不共戴天。林知意,我给你这个机会,站起来,攥紧手中的剑,为了你的族人,也为你自己而战!”
林知意虽不懂其中的恩恩怨怨,但一路行来,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一攥手中长剑,他道:“多谢大师……不,多谢阮公子给在下机会,凡伤我族人者,一律杀无赦!”
“好!既然如此,那便彻底做一个了断罢!”魔君抬袖擦拭唇边的鲜血,冷眼望着三人,“当初本君还在天衍剑宗时,师兄弟各怀鬼胎,如今倒是心齐!待本君杀了你们,再夺回慕仙尊的尸首!本君要与他千年万年,永生永世!”
凤凰将慕仙尊的尸首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旁,设下了一道结界。
之后便自发地与阮星阑并肩而立。林知意的眼睛虽盲,但其余几感并未受损,三人站在一块儿,并肩作战。
剑宗三绝今仍在,不见白衣慕仙尊。
那日只见天幕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无数光芒自其中窜了出来。
开阳与摇光被阻在结界之外,只能隐约瞧见,虚空之上,有几道身影缠斗在一起。
侥幸活下来的修士们,仰头望天。
多年后回想邬凰山之行,唯记得天衍剑宗座下三位亲传弟子,人称剑宗三绝,同心齐力,勇斗魔君。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头顶的结界宛如蜘蛛网一般,寸寸飞灰甄灭。
待底下众人再能视物时,便见三柄长剑,齐刷刷地刺入了魔君的身体里。
路见欢刺进他的左肩,林知意刺入下腹,而阮星阑一剑刺进了魔君的喉咙。
四人皆是满身鲜血,衣衫破碎。
魔君的瞳孔放大了些,望着不远处的尸首,似要说些什么,可一剑穿喉而过,才一张嘴,鲜血便从喉管里涌了出来。
连一个完整的字眼都说不出口。
仅剩下的一条手臂,也在方才打斗中,被三人的剑气所伤,形同残肢。
玄色的衣袍之下,血肉模糊,筋骨尽碎。
他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想要再唤慕仙尊的名讳,可终究无能为力。
到了最后,竟然死在了昔日同门师弟手中。
凤凰满头满脸都是血。三人才一收剑,魔君就缓缓倒了下去,双膝跪地,正对着慕仙尊尸首的位置。
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痛快,望着魔君的尸体,愣了很久很久。
直到林知意摸索着抱住慕仙尊的尸首,失声唤着:“师尊,师尊……”
他才如梦初醒,丢了剑折身去寻师尊。
一把将那尸体抱住,头脸都深深埋在尸首怀里,滚烫的眼泪啪嗒啪嗒滚落下来,掷地有声。
阮星阑喘着粗气,攥着长剑的手都在不停发抖,浑身浴血,神似修罗。
望着眼前残存的仙门百家,以额间朱砂印为引,以血为誓,不带任何一丝感情道:“我以慕仙尊之道侣的身份宣誓,从今日起,解放整个修真界的炉鼎,若谁敢不从,定、杀、不、饶!”
话音未落,抬手将掌心处悬浮的陀螺送至天际。登时化作万千道光束,嗖嗖往四面八方窜去。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无数炉鼎破开枷锁,恢复灵力,重获新生。
待做完这一切,周身的灵力已经虚弱至透明起来,那额上的朱砂印也在此刻逐渐褪去。
阮星阑挣扎着,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望向头顶虚空,喃喃自语:“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了,天道此刻不现身,还等何时?”
似乎听见了他的召唤,头顶裂开的大窟窿中,涌出了极盛的金光。
自里面飘出一道白影来。
不染纤尘,风姿卓越。仍旧白衣墨发,天人之姿。
“师尊……”
凤凰愣愣地抬眸望去,痴痴地盯着来人。就连林知意都受到指引一般,抬头望去。
“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解救了天下所有的炉鼎。”
阮星阑灵力枯竭得厉害,在虚空中摇摇欲坠,挣扎着道,“天道,你曾经说过的,此间的慕千秋只是你在人间的化身,慕千秋如今身死道消,你便能再度问世。”
天道颌首:“不错,你做的很好。有你坐镇,可保人间泰平。你可想离开此地?本座可助你离开。”
阮星阑却摇了摇头。
其实,回不回家,当不当首富的儿子,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没有慕千秋的地方,哪怕是世外桃源,也不过尔尔。
很快,阮星阑就道:“我不想回家了,永远都不会再提回家二字。”
“可回家是你一直以来心底最期望的。”
“我只要师尊一人。”
“可他已经舍身取义,魂飞魄散。他的命盘如此,此间再无慕千秋。”天道喟叹一声,用那种悲天悯人的目光望着他,“阮星阑,他临死前同你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阮星阑点头:“记得,师尊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他点了点自己的胸膛,与天道四目相对,毫不卑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与他早就结为了道侣,我这里装着他,身体记得他。”
“他若永不回来,你该如何?”
“等!”
“永不回来。”
“那就永远等!一直等,等到天荒地老,等到我白了头发,弯了脊梁,昏了双眼……一直到我死。”
“值得么?”
阮星阑仰天大笑,等笑够了,他才一字一顿道:“为他,无论怎样都值得!”
天道:“你可知,你强行使用神物,已经犯了天规,按错当天诛。”
“诛便诛罢,我本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贱命一条,无甚牵挂!”
天道竟一时无言。
阮星阑又道:“为一人,虽百死不悔。我本就孤魂野鬼,超出六界,还怕颠覆不了这小小乾坤?”
天道听罢,倏忽微微笑了起来,低眸望他,曲指一弹,喟叹一声:“后生狂妄。”
“前辈过奖!”
灵力稀薄,他坚持不住了,被天道轻弹一下,索性碰个瓷,整个人一歪,从虚空跌落。
耳边呼呼的大风,刮得耳膜生疼。
他想,就这样也好。
看看天道急不急,还装不装逼了。
在即将触地的那一刻,一双有力的手臂,牢牢将他圈在怀中。
入目便是天道惊慌失措的脸,他斥道:“你做什么?你可知自万丈高空中跌落,会将你生生摔成肉泥!”
“知道!”
“既然知道,你怎么还敢……”
其余的话,阮星阑不允许他再说下去,猛扑过去,双手圈住天道的脖颈,不由分说吻了上去。
周围众人宛如当场遭受雷击,各个呆若木鸡。就见凤凰都站了起来,呆愣愣地望着两人。
开阳捣了捣摇光的胳膊,结结巴巴道:“师弟,你……你快打我一下,那人是慕仙尊吧?阮公子与慕仙尊竟然……竟然……”
说不出口,竟然在□□,朗朗乾坤之下,公然做出这种事情!
摇光竟还颇有几分欣慰地道:“幸而慕仙尊回来了。”
凤凰双眸紧阖,满脸疲倦道:“阮星阑的师尊回来了,可我的师尊再也回不来了。”
慕仙尊的尸首逐渐化作了原型,竟是一株通体雪白,晶莹剔透的白莲。
凤凰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像是对待极为珍贵的宝物,转身离去。
林知意眼窝里涌出更多的鲜血,身侧很快就围了一圈人。
“是你救了我们!你是人神之子的大恩人!”
“神道终于再度降世,我们终于能修神道了!”
“你别走行吗?”小六拉扯着林知意的衣袖,满脸期盼地望着他,“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是我们的大恩人,你留下来保护我们,好不好?”
林知意一阵怅然若失。神道在其头顶若隐若现,倏忽一下,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是啊,他是人神之子的恩人,可却是天衍剑宗的罪人。
终其一生,都无法偿还了。
如今神道入体,只要勤加修行,来日也许能跻身上界。
“师尊,这里人太多,我们私奔吧?”
“私……私奔?”
阮星阑面色绯红,小声咬着耳朵,“我的灵力枯竭得厉害,实在走不动了。”
天道愣然,声音沙哑,鬼使神差地道了个好字。将人打横抱了起来,飞身就走。
开阳和摇光看得一愣一愣的,望着眼前的尸山血海,呆若木鸡。
“他们都走了,这些不会是丢给我们处理吧?”开阳问道。
“看样子是这样了。”摇光满脸沉痛,“死了这么多人……看来,修真界很快又要广收门徒了。”
开阳长叹口气:“只盼不要再有任何腥风血雨了。”
一径逃离邬凰山。
阮星阑带着天道私奔了。
将所有的一切通通甩至身后。
不管了,不问了,也不玩了。
灵力枯竭得太过厉害,四肢百骸都在叫嚣。
整个人窝在天道怀中,就靠一口气吊着。
天道很怕他一命呜呼,也不敢走太远。
私奔到了邬衣镇。随意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掌柜划拉着算盘,一见二人回来,立马兴冲冲地道:“您二位总算回来了,我就说嘛,像你们二位修道大老爷,怎么可能差我几个房钱……你们这是?”
蓦然瞧清楚阮星阑身上鲜血淋漓,掌柜脚下一软,往后跌去,失声尖叫:“血,好多血!二位莫不是上邬凰山,寻灵器了?这是怎么弄伤的?没事吧,这这这……”
天道本就与慕千秋模样一般无二,掌柜自是不知,慌里慌张地问。
天道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道:“开间上房。”
阮星阑顺势往他怀里一缩,故作娇羞地双手捂脸。嘴里咿咿呀呀:“丢死人了,好害羞哦,好害羞!”
天道:“……”
掌柜满目惊悚:“一间?”
天道点头。
掌柜又问:“真的一间?”
“嗯,再打桶热水,加些活血化瘀的药材。”
阮星阑又很合事宜地哎呦一声,单手扶老腰。
掌柜满脸惨不忍睹道:“不过二位爷,晚上动作轻点,小店庙小,东西不禁折腾的。前几日我上去一瞧,好家伙!把隔间都拆了,床板不行的,那床板贵……”
阮星阑嫌掌柜啰哩啰嗦,欲掏点银钱塞他的嘴。
可灵力枯竭得厉害,压根打不开乾坤袋。
于是乎,那双贼爪就往天道身上摸索。
天道的身子绷得紧紧的,目光灼灼地低头看他:“做什么?”
“当然是找银子啊!”阮星阑理直气壮起来,言之凿凿地告诉他,“没钱睡柴房,有钱睡上房。”
“……”
“有银子没?”
“没。”
掌柜一听,居然没银子。登时变了脸,伸手一指门外,皮笑肉不笑道:“有银子是大爷,没银子就是穷光蛋!二位,出门右拐,请!”
等两个人站在了客栈门口,冷风嗖嗖得吹。
阮星阑看着天道铁青的脸,极其善解人意地安慰他:“别生气,凡夫俗子就是这么现实。”
天道不理,兀自绷着脸。
“怎么,生气了?”少年抬眸望他,从旁笑问,“真的生气了?”
天道仍旧不理。
阮星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摇头晃脑道:“你看,我也并非全然是个财迷。有钱大鱼大肉,没钱吃糠咽菜,只要身边是你,我都不嫌。”
天道冷飕飕道:“当初在幻境里,你曾捅了本座一剑。为了慕千秋,你能弑夫,连孩子都可以不要。”
“可是……九九归一,慕千秋就是你,你就是慕千秋啊。”
“是又如何,那一剑你终究捅了。”
阮星阑心想,当神仙的,气量怎么这么小,半点开不起玩笑的。
连自己的醋都要吃,这算哪门子事?
想了想,他凑上前,附在天道耳边,咬着耳朵:“那我给你个机会啊,答对了,晚上就让你捅回来。”
天道被温热的气息吹得耳垂通红,侧着头,轻“嗯”了一声。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鸳鸯交颈,颠鸾倒凤。猜一谜语。”阮星阑举起两根手指,笑容满面道,“两个字,野什么?”
天道不解其意,满目疑惑地望着他。见怀里少年笑得实在促狭,面容明朗干净,笑容温暖灿烂,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二人相视一笑,堕入欲|海,一吻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