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是母亲精心准备的早餐,还有父亲早早出门遛弯,带回来热腾腾的油条豆腐脑。吃早饭时母亲唠唠叨叨,叮嘱他在大学住宿后一定要好好和同学相处,父亲时不时插嘴,笑着说我们双鲤已经不是小孩,是可靠的男子汉了,让母亲不用担心。
乔双鲤沉默吃着饭,目光却早在之前就将餐厅各处全打量过了。似乎这是他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到陌生地方时一定会警惕先审视周围环境似的。
但在自己家里,怎么能算陌生地方呢?
乔双鲤的目光再次落到放在电视机旁的相框处,相框中年轻的男女手拉着手站在林荫树下。男的雄姿英发笑容灿烂,女的英姿飒爽垂眸微笑,手抚摸自己微凸的小腹,他的父母人到中年,仍如往日照片中那般恩爱,对他一直是疼宠却并不溺爱,培养他长大成人。
这是他的父母,最好的父母。
“小乔今天都没有说话。”
吃完早饭,乔双鲤回房最后收拾东西的时候,听到客厅里父母在说悄悄话。不知怎的他听觉格外敏锐,客厅中的谈话声如在他耳边般清晰。
母亲听起来很是担忧:“他以前从来没住过宿,我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双鲤是个男人,总不能一直都呆在家里。”
父亲满不在乎,安慰母亲:“他自己提出要住宿的,处理好舍友关系,也是在大学该学到的课程嘛。”
对,是的,是他主动说要住宿的。
乔双鲤想起来了,模糊的记忆变得越发清晰,他从小到大,是在家边上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最远不过也就和家隔了几条街的距离。就连大学他也是在本市上的,最好的重点大学。他曾经向往能独自到外面闯荡的人,想有一天自己也能向他们那样自由自在,于是这次上大学时,虽然离家不算远,但乔双鲤仍旧选择了住宿。
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不是吗。
乔双鲤终于露出一个微笑,但这笑容却很短暂,只是抿了抿嘴角就又落下了,似乎相对于笑容,严肃冷峻的表情更令他习惯。乔双鲤又笑了几次,最终无奈放弃,他拎着行李箱回到客厅,开口道:
“我收拾好了。”
顿了顿,乔双鲤声音低了几分,带了些许不确定和小心翼翼。
“爸,妈。”
从他去上大学时全家一起出发,父亲开车,母亲坐在副驾驶位,乔双鲤坐在后座,通过车窗打量外面的界。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切都显得陌生又熟悉。他们出发的早,最拥堵的路段还没有人,商业广场最中央的高楼LED光屏上播放着电影预告片,预告片中一个人影的出现让乔双鲤坐起身来,明明没见过,却感到十分熟悉。
他是……谁?
“是杞雪归啊,没想到小乔你能认出来。”
乔双鲤发现自己不自觉问了出口,坐在前面的母亲冲他调侃微笑:“你不是说为了支持哥们,绝不会去给杞雪归的电影贡献一点票房吗。”
“支持……哥们?”
乔双鲤喃喃,一段记忆恰到好处出现,令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松缓。是啊,他哥们沈逸飞的电影正好和杞影帝的电影撞档期了,他跟沈逸飞打电话时拍胸脯发誓过,他绝对不会给杞雪归的电影贡献哪怕一点票房,绝对会全力支持沈逸飞的。
他和沈逸飞又是怎么相遇的?沈逸飞是演员,他只是个普通大学生而已,怎么会互相认识?记忆里好像是在高中时候,他和沈逸飞在同一所高中,对,没错,是这样……
“小乔,你怎么了?”
没等乔双鲤梳理完有些混乱的记忆,父母担忧的目光便望了过来。他知道自己从早晨到现在的举动让父母担心了,于是中断思绪,笑着安抚父母说没有事。只是在笑容过后,乔双鲤垂下了眼,手抵着额头。
他似乎确实有些不对劲。
这会是病吗。
父母只能送他到大学门口,乔双鲤拉着行李箱和他们告别,学校很大,也很陌生,初次到来时很容易迷路,幸好有学生会的师哥师姐们负责迎接引导新生们。
“今天来报到的新生真多。”
乔双鲤没有靠近那边,谈话声却飘到他耳朵里。
“尤会长,给你水。”
刚才说话的男人似乎是校学生会的会长,他眉眼凌厉,脸庞棱角分明,英俊逼人,似是感受到乔双鲤的目光,他望了过来,双眼炯炯有神,冲着乔双鲤笑了笑。而乔双鲤却低下头,没有回应。似乎一直以来他都无法很好面对这种充满自信,光芒四射的人。
他们一看就是在很好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不像他……
乔双鲤皱起眉头,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
他的家庭也很好,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他潜意识会这样想。
“会长,你今天怎么亲自过来啊。”
“没办法,今天我妹入学啊,我这做哥哥的当然得亲自来接了,不然我妈还不得生撕了我——天云!这边这边,你这丫头,我等了半天……”
背后传来一片欢笑声,那位学生会长正直可靠,谈起妹妹时不自觉宠溺的语气,他是很称职,很受欢迎的学生会长,也是宠爱妹妹的哥哥。
那是个幸福的家庭。
乔双鲤独自走过校园,来到宿舍楼下。公告牌上贴着分宿舍的名单,乔双鲤轻易在名单上找到了自己,同样也看到了他的舍友。
乐天钧,楼鸿枫,绍修竹。
绍修竹。
乔双鲤的目光停留在最后那个名字上,停了好久,不自觉呢喃出声。
“你是在叫我吗?”
轻快的声音从身边传来,乔双鲤转过头去,就见一个年轻人站在他身旁,同样拎着行李箱,冲他友好微笑。好看的桃花眼弯起,俊美漂亮。
“你好,我是绍修竹。”
绍修竹。
这个词触动了乔双鲤某根神经,让他头一阵剧痛。乔双鲤蓦然蹲下身去,紧紧抱着头,不顾外面人们担忧关心或是看热闹的目光与询问,如同一只蜷缩着的猫将自我封闭。他很急,他很着急,他要去找,要去,要去……
他要去找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谁,他……
“怎么回事?”
一年迈的,温和的声音从外面响起,令乔双鲤忽然浮起一丝清明。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猛然起身,粗暴推开周围同学,冲到声音响起的地方,紧紧抓住了老人的袖子。老人身边的人眉心紧锁,想要推开他,旁边隐约传来几声‘童教授’的声音,但乔双鲤却全然不顾。
他紧紧盯着老人,几乎将他微笑的,慈祥的面容深深刻在心底,当老人干燥温暖的手落到乔双鲤的手背上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都在颤抖。
乔双鲤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这位老人回到他办公室的,等坐到柔软的沙发上,手捧老人给他倒得热茶时,乔双鲤仍没有回神,目光依旧黏在老人的身上。听到老人富有耐心的,温和问他:“你还好吗。”的时候,乔双鲤眼眶酸涩,喝了半杯茶才压下想哭的感觉。
“请您帮帮我。”
他脱口而出,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小,更沙哑,宛如蚊虫振翅。但老人却听清了,他鼻梁上架着眼镜,年纪很大了,更显得儒雅智慧,脸庞上仍能隐约看到年轻时俊美的痕迹。面对乔双鲤没头没脑的询问,他并未不耐,而是温声道:
“我能帮你什么呢?”
“帮我……”
话到嘴边,乔双鲤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开口。眼前的人是值得信任的,是他最敬重的长辈,是乔双鲤人生的导师。乔双鲤在他面前没有什么秘密,也没有什么不能跟他说的事情。他能将一切都告诉眼前的老人,请他出马帮忙解决问题。
可是……
乔双鲤摇了摇头,声音轻到近乎叹息:
“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要学会自己解决问题了,即使有再多艰难,再多苦痛,也得自己向前走。
“谢谢您的茶。”
乔双鲤离开了老人的办公室,漫无目的在校园中游荡,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他们都很友善友好,都很健康,都还活着。
这是对他来说最美好的界,美好的就像一个梦一样。
乔双鲤走上高楼天台,他的步伐缓慢却坚定,一步一步走的很稳,最终乔双鲤走到了天台边缘。风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带来朋友们的声音。乔双鲤低头看去,见到高楼下汇聚着许多人,他们焦急,吵嚷着,希望能阻止他自杀。
身后天台的门再次被推开,乔双鲤下意识回头,看到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
“小朋友,有什么想不开的?”
男人五官深邃,瞳色墨黑,眼瞳深处仿若跃动着火焰般绚烂的金光,对视时甚至会让人感觉目眩神迷。一袭警服和自身气质十分般配。
警察来的真快。
无论是熟悉的人还是陌生的人,都在关心着他,不希望他会死去。
“顾队。”
乔双鲤第一次露出真实的笑容,他望向男人,似乎从他眼中觉察出一分诧异。是啊,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位大队长姓顾呢。
“我喜欢你。”
话音未落,乔双鲤已从高楼一跃而下,快的令人无法抓住。凛冽的风刮得耳畔生疼,乔双鲤似乎能听到顾队惊慌骂他小疯子的声音,唇畔的笑容却越来越深。他所处的界非常幸福,真实的界却有那么多不尽如人意的事情。
坠落永无尽头,乔双鲤闭上了眼,炽热的温度环绕着他,一丝一缕的火苗自他心口飞出,将乔双鲤点燃,那是温暖如阳光的橙色火焰。
只有懂得了真正的牺牲,才能找到那一线曙光。
什么才是真正的牺牲。
抛弃虚假的幸福,选择充满荆棘苦难的真实。
即使知道面对的是死亡,仍选择慷慨赴死,这就是乔双鲤做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