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是牧羊人的本家,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
数百年前住在偏远贫穷渔村中的李家,在顶梁柱父亲与兄长接连被海浪吞没后。小儿子为照顾病重的母亲和快要饿死的妹妹,扛起了这个家。他确实运气极好,不仅在海滩上捡到漂流来的宝物,重新置办起船队,还在一次意外偏离航线后,凑巧穿过致命墟眼,发现了前往南海的航线。
无论哪个时代,南族人对猫的热爱都令人匪夷所思。
李家先祖依靠自己油光水滑的好皮毛以及聪慧头脑,不过半百就攒下来偌大基业。昔日贫困的李家也发达起来,转向兴盛,财源广进。李家先祖变成了李员外,抬了一房又一房的美人,生了许多孩子。给妹妹嫁了好人家,为母亲颐养天年,子孙承欢膝下。
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这样的好日子恐怕是三辈子求佛才能求来的。
但李员外在母亲出殡那天,看着棺木被泥土掩埋,他心底忽然一动。
一世富贵——哪能比得上世世富贵?
如何才能长长久久活下去。
长生,是千年来各个朝代帝王都不懈追求的梦想,李员外也想长生。
他头发胡须斑白,脸上多了皱纹,身上小毛病越来越多。当花了五年时间,发现无论求仙问药还是用诡谲手段都无法延缓身体衰老后,李员外另辟蹊径。
身体会衰老腐朽,植物会花开花败,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东西能永恒不变?
当然有,而且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火焰,这股神奇仿若天赐的力量是永恒不变,就算人死了,腐朽了,它也会循着家族血脉代代相传。
李员外钻研许多年,尝试无数次,契机出现在他六十大寿时,李员外嫡长孙年满十五岁,在他的寿辰上觉醒了火焰。
这时李家自李员外后,第二个觉醒火焰的人。
那天的李家热闹极了,一大家子老老少少都高兴家族终于后续有人,能继承这偌大家业,坐在太寿椅上,李员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切注视着自己的孙子,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前日他牙刚掉了,笑起来有些漏风,更显老态。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数月后李员外病逝,整座城都被惊动。哀乐响了三天三夜,纸钱如满天飞雪。孝子贤孙捧盆,拥有火焰的李家嫡长孙跪在最前面。旁人都在嚎啕大哭,唯有他嘴边露出一抹短暂得意的笑。
李员外占了他孙子的身子,继续活了下去。
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古今中外如此多猎杀者,比他聪明的有之,比他野心更甚的有之,奈何李员外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毫无防备的外孙,同种同源的血脉,最重要的是他的火焰。
拥有吞噬力量的火种。
自此往后,幽绿火焰悄然出现在李家世世代代,时局变化,战局迁移,李家却能长盛不衰,到最后汴梁李家甚至能和传承久远底蕴深厚的浔阳童家,楚亭唐家,东阳顾家并称四大世家。
但天道有常,有舍就有得。
李员外舍去了自己的身体,将意识附着在火焰上得到永生,自然也会失去许多东西。
首先是味觉,其次是嗅觉,再然后是情感。
失去味觉时,李员外不以为然。失去嗅觉时,他认为这只是小小的牺牲。但当他发现自己病入膏肓都觉不出痛,被人羞辱至极都感不到怒,对万事都失去兴趣时,恐惧还未消失的李员外感到了恐惧。
如果一个人所有感知,所有情绪都消失了,那等待他的将会是自我灭亡。
就像脱轨的列车终将毁灭。
李员外畏惧,又不知如何改变。他转世过太多次,意识早就与火焰融为一体。到现在他骑虎难下,意识再难与火焰分割。
很快的,就连恐惧也消失了,李员外知道自己需要改变这件事,却没有任何情绪驱动。如果这样下去,不过十几年后他就会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活死人,真正死去。
那时国内国外大大小小许多战争,祖国领土沦为租界,各地建起了西式教堂。做礼拜似乎成为一种新兴时髦的玩意。那辈子李员外的妻子见他逐渐萎靡,似是着了魔,便劝他一起去教堂做个礼拜,找神父驱驱邪。
原来的李员外是不会做这些没用活计的,但现在的他对什么都无所谓,最后便去了那座教堂。即使发现神父身上似乎有空兽气息,整座教堂里的人都不太正常,李员外也没有丁点在意。
“神爱世人。”
神父虔诚道,一字一句牵引着教堂内众人的情绪,让原本心不在焉的人也逐渐沉入祷告中。
“神之爱为真爱,是众爱本源。神之恶为真恶,为羔羊所生。”
神七日创世,疲倦休息时将自己的情感放逐于信徒身上,于是被造出的肉人就有了喜怒哀乐,一举一动为神所操控。信徒为羔羊,被神放牧掌控。
礼拜后,神父面对独留下来的李员外,露出疑惑善意的微笑。
“看来有迷途的羔羊需要引导……”
“不。”
李员外勾起唇角,他早失去了笑的能力,这个生硬的笑容显得格外诡异扭曲。
“我不是羔羊。”
“我要做牧羊人。”
他扭下了神父的头,空空如也的腔子里没有血肉,唯有一团团银光缠绕的鼠崽。
国家动荡,气运衰竭,原本盘踞中国的褐家鼠式微,让用黑死病肆无忌惮扩张底盘的梦鼠产生了野心。李员外留下了神父的十字架来时刻提醒自己。
在如此动荡不安的世代中,李家家主的失踪就像一朵投入大海的石子,惊不起半点涟漪。在偏远村落,天火上人逐渐取代了村民们世代信奉的神佛。一碗碗神奇的汤药为身患绝症的村民带来了健康,同样也为天火上人带来了最鲜活的情感。
他脱离了李家局限,可以随意将火焰种在任何人的身上,借任何人的身体‘重生’。甚至可以造出满意的躯壳供自己使用。他又找回了各种感觉,重新为人的感觉美妙极了,美妙到牧羊人控制不住扩张的野王,忘了世间万物皆会盛极反衰的道理。
天火上人的名头,传到了刚从德国学成归来的童半夏耳中,为了磨唐月凉的性子,也为了招揽这位奇人异事,年轻的童半夏佯作游方术士加入了天火会,甚至成了牧羊人左膀右臂。牧羊人觉出他的试探异样,也垂涎他健康英俊的身躯,强大的天赋。
就像常年为饥饿所困的人在看到美食时忍不住暴饮暴食。
经受过无感无觉之苦的牧羊人一朝找到解决办法,便追求更浓烈极致的情感。他比常人更暴躁,更易怒,也更傲慢,更自负。
当方圆百里的村落都在他掌控中,来来往往巡逻的壮勇皆是他千挑万选造出来的人壳,除了目前这具躯体外,他另在不同地方藏了数具身体。
牧羊人想不出自己怎么死。
他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打不过童半夏!
一活了数百年的老妖怪,在自己的老窝里,竟然真被仅凭一腔血勇与一柄桃木剑的童半夏杀了。阴沟里翻船的牧羊人完全不能接受!
但当发现自己准备的重重后路,做的种种打算全都要么机缘巧合,要么阴差阳错,竟然被童半夏和唐月凉全都毁掉时,一股熟悉的战栗感占据了牧羊人的心脏。
天要亡他。
可能这个时代的灾难太多,民不聊生,所以才会降生了两个拥有大气运的人。
其一是童半夏,其二是唐月凉。
当他们师徒齐心协力时,世间没有任何艰难险阻能拦得住他们,无论是牧羊人,还是其他一些隐藏更深,更危险的东西。
牧羊人被追杀的像只耗子躲躲藏藏,狼狈不堪,恍惚间他又想起了久远时孤苦无依,明明对水极度恐惧,为了家人的生计却只能下海捕鱼这条路。
自始至终牧羊人的选择很少,天给他留的路也很窄,到现在已经全部堵死了。他不甘,又无可奈何,拼尽全力想至少杀了一个,却被童半夏揍得屁滚尿流。到最后苟延残喘藏在最后的躯壳中,力竭到地的那一刻,牧羊人还没有放弃,接近所能藏到隐蔽树洞中。
却被追杀过来的唐月凉轻易找到。
那一瞬间牧羊人已经放弃了,引颈待屠。但这时,一个轻柔低沉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你真的到了绝路吗。’
‘年轻人最容易被蛊惑,不是吗。’
“你就是天火上人?”
意气风发的少年唐月凉像拖死狗似的将他从树洞里拽了出来,高抬着下巴,轻蔑用剑拍了拍他的脸:“能在先生手下撑这么久,倒是有些本事。”
“但马上你就要被我杀掉了。”
被血糊住双眼的牧羊人模糊看到唐月来年轻气盛的眉眼,以及言语中复杂情绪。
年轻人最容易被蛊惑,因为他们总是想表现证明自己的力量。
“你真以为自己胜过童半夏吗。”
牧羊人呵呵笑了,像一头濒死却狡猾至极的老乌鸦。
“猎人杀死了猎物,猎狗汪汪叫着冲上去叼回来,并得意洋洋——一条狗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啪!
身受重伤的躯体遭受不了旁的重创,牧羊人昏厥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囚禁在地下。
看着手腕脚腕上的锁链,以及重伤几乎不能移动的身躯。
牧羊人笑了,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流出来。
他又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