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生这一生大多数的时间都在撒谎。他的世界由谎言堆砌,大大小小的骗局一个套着一个,有的时候骗人的话说多了,自己不免会迷茫,也曾想过在这些谎言之中哪个谎言是心中的盼望,哪个谎言是迫不得已,最后想来想去,以上那些都没有最可笑的谎言记得清。
而在陈生所有的谎言中,最可笑的分别是——
曲清池上辈子是个女人
曲清池上辈子情人无数
曲清池上辈子与他没有过深的接触
这三个谎言如果是不了解曲清池的人听到,许是觉得没有什么问题。要是了解曲清池的人听到,肯定会忍不住捧腹大笑,毕竟以曲清池的性格来说,他根本不可能去养什么后宫。
在这个理智的疯子眼里,除了陈生以外的人只是待宰的走兽,脾气不好的陈生更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他们两人在一起曲清池别说养情人,就是看向别人,陈生都会拿捏他很久。
还有,曲清池特别喜欢跟陈生接触,要他不和陈生亲近大概是他做不到的事情。加上他这人早前受到的打击过多,思维不似常人,不好掌控,故而当陈生说出与他并无过深交流时,曲清池就收到了陈生的暗示,知道陈生在撒谎。
这完全是个不攻自破的谎言。
过于了解彼此的两人都清楚这些话的可信度有多少。陈生想,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曲清池肯定有笑他。毕竟要曲清池什么都不做,只与他躺在床上拉着手过日子怕是痴人说梦。但曲清池不知道的是,不管两人相处的过程中做不做什么,陈生都觉得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就是好的。
陈生想要护他周全,想要他与虚泽走出被人安排的怪圈,陈生想要他拥有正常的人生,不是作为一个影子,不是作为一个弃子,不是做一个紧跟过去却又被所有人抛弃的人。
陈生不喜欢曲清池一直在为杀死虚泽做准备,也不喜欢曲清池看淡生死的态度。但这些话陈生没有立场说出来,他也知道在曲清池变得不像虚泽的过程里最大的推手就是他。
就像是他曾说过,舍不得的话谁都有,可舍不得的路他们不能走。
他们一个是即将失去自我的天龙,一个是被手臂盯上的先主,即便想什么都不管,等着他们的路也不会长久。
别说长久,最后他们甚至可能成为另一个威后重檐,成为两两相望不如两两相忘的怨侣。
而这个浅薄的道理曲清池自然也懂,所以他们从未想过成为拉着对方跑掉,去做一个什么也不管的先主。
老实说,过于理智其实有时候并不好,会少了很多生活中的冲动乐趣。可上了年纪的老人无法鲜衣怒马,身上的重担更是拖着他们,让他们即便相处也不敢轻易吐露心声。有时目光对上,想说的话都要压在眼底舌下,绕了几圈,在闭上嘴巴。
不过不管前路是否平坦,他们都会互相搀扶,慢慢地离开陡峭的山路,从不会指责爱侣选错了路口。
至于陈生早前认为曲清池是女子的想法,不过是想要迷惑规则,让它即便是窥心,能看到的也只是这段错乱的过往。
他要让规则一边认定他是日桥,一边认定他的记忆出现了错乱。
他要让规则认为进入剑身的曲清池身上,残留着威后压在日桥身上的力量,要规则错以为他之所以认为曲清池是女子,是因曲清池身上残留着威后的力量,让规则错以为他的体内也有尊上残留的力量,这才会看错。
他在前期装疯卖傻,在后期规则不能再阻止他的时候露出了偏执的一面。
他将那些未来注定害人的恶徒杀死,以此树立自己心狠手辣的反面形象,让规则无法忽视他,让规则害怕他的“重生”。
他无所不用极其地算计规则,然而直到今日规则都不知道他早已没了身为尊上的力量。他如今之所以能动用一些术法,不过是用了虚泽的那套开山卷。若是没有虚泽和曲清池护驾,他许是走不到今天。
就像是他为陈生那时,夜里上门的婆婆陈五等人都是来自海洲一样。其实在很早以前,作为战败方的金羽一党就消失了。
时过境迁,人死如灯灭。拼力撞毁神柱给日桥布局留下机会的金羽没有留下任何子族,背靠宁州的日桥也早已失去了其他助力。如今在这世间,能以神兽身份出现的多数都是虚泽一派。
现今世人皆知陈家的陈五是神兽食尾,但世人不知,那位跟随着重檐的女将军月婆有一个孩子名叫食尾。
那位来自海洲战功赫赫的女将军在重檐死后一直跟随着虚泽,又被虚泽安排到陈生的身边。
在那段不曾被规则重视的过往里,陈家那位被陈生尊称婆婆的人就叫月婆。毕竟陈生是尊上,能被陈生尊敬的人必然是辈分高过陈生的人。而放眼天下,如今能高过陈生的老辈人只有来自重檐那代的旧人。
加之陈生院子里的年鱼是龙,能拖住年鱼身躯,养得了年鱼的那位无牙婆婆自然就是龙族。
只不过要是陈生不说,想来规则不会相信虚泽会给他送人;要是陈生不承认,规则更不会相信有人可以胆大到以凡人之躯进入天龙的身体,挑衅初代留下来的力量。
不过这些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今规则已经被他压制,他可以奔向另一条道路,彻底了断这些磋磨人的麻烦事。
其实,陈生最不喜欢麻烦了……
想到这里,陈生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苦笑。
他慢慢抬起双手,无数大小不一的晶体出现在身侧,只待神海翻涌便能穿过规则的身体,将它钉在地面,断绝了它继续反抗的能力。
晶体简单地压住了规则。
在陈生的脑海里,规则弱小得宛如一只蚂蚁,它再也翻不起一点风浪。而望着躺在地上的规则,陈生心中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
他想,他要赢了。
然后呢?
他半阖着眼,眼球向左侧移动,停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心中有一种空荡荡的、无法言说的落寞。
他是要赢了,可赢了之后呢?
他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看着自己布满细鳞的手臂转过身去,只觉得没有什么之后。
与此同时,云城之中,骸骨之内,那条美丽又威严的白龙微微移动,那双紧闭的眼睛在天将放晴的时候慢慢地睁开,露出了淡蓝色的微光。
一旁的虚泽见此果断地闭上眼睛,察觉到陈生的意图他抛弃了云馜的身体,不知都有什么打算。
心里清楚虚泽为何要走,曲清池将剑收好,侧目看向陈生。很快,石块掉落的声响伴随着灰尘而来,躺在檀鱼尸骨中的龙身慢慢移动,有意抬起龙头向空中飞去。
龙的呼吸声在骨堆中一点点加重,引起人心底对巨大生物的抵触与惧怕。不过因龙身在云城放置多年未曾处理,所以此刻陈生移动的速度不快,慢吞吞的样子就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曲清池以慢步的姿态都能很快跟上陈生的步伐。
手中的盏目还是没有得到看重,曲清池漫不经心的拿着剑,平静地看着天龙飞起,只听到那龙用低沉的声音叫到——
“山河镜。”
陈生在叫山河镜。
那声山河镜传得很远,惊扰了坐在云海上的人。
郭齐佑四处看了一圈,将目光放在日婼的身上,不解地问:“什么叫另一个你?”
日婼站了起来,朝他招了招手,却在他疑惑上前时压住了他的神识,五指成拳抵在了他的胸口。
郭齐佑顿时大脑一片空白,被日婼控制住的人就像是傻了一样,再也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等控制住郭齐佑,一脸严肃的日婼转而注视身侧的水面。不多时,云海上方翻涌,一个巨大的石像从水下出现,身上披着由流水做成的披帛,皱着眉看向日婼。
化作石身的山河镜见日婼挟持了郭齐佑,叹了一口气,说:
“我以为你只是想跟他聊聊,没想到你是要以他要挟我。”
日婼不理山河镜的指责,只问:“他要做什么?”
山河镜说:“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日婼不死心,继续追问:“骗了规则后他还有什么打算?”
山河镜见她执意要知道这件事,犹豫地说:“即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未必想你知道这件事。”她说完这句,见日婼还是没有放弃的打算,特意说了一句重话:“这个世界的日婼已经死了。而你……不在我们的计划里。”
听到山河镜刻意提起这件事,日婼垂下眼帘,抿了抿唇。
其实她也知道这个世界的日婼死了。说实话,另一个自己的死亡并未让她感到惊讶。
她们这群夹缝生存的人想要脱离手臂与规则,注定要做出改变和牺牲。
和日桥往返于各个转世之间迷惑规则不同,这个世界的日婼将目光放在了手臂身上,心说不管是人间还是海洲,威胁日桥和虚泽的存在都要清除。
现今虚泽被困,规则无法干预凡尘,日桥斗规则,云馜和日婼奉命一直按照虚泽的安排,进行改朝换代的行为。他们努力控制未来历史的走向,尽力贴合上一个时期的背景,刻意打造虚假的重复五千年,以此迷惑敌人。
可这样远远不够,日婼心里清楚,一旦人间有帝皇运势的人被选为人皇,就会有手臂留下的正皇气立为卫龙令进入皇室的身体,从而形成一种可以对抗海洲、无效尊上能力的力量。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如果规则消失,手臂拿回了自己的权利,那么背靠手臂的人皇会对上三界做什么并不好说。
因此人皇的存在对尊上和海洲而言是威胁。
是以,在陈生的灵魂前往其他转世的时候,守着他和虚泽的日婼下了一个决定。
她想,如今大妖没了,只要她生下一个有着尊上和皇族血脉的孩子,并在下一个朝代结束后,推这个孩子登基,她便可以借由尊上的血脉了断手臂最后的外力,拿走悬在尊上头顶的刀。
而按照原来的历史线,这代有一个沈家祸乱朝纲,沈家的贵妃是前朝消失的最大原因。
日婼与云馜躲在终结这个朝代的沈家,一边照料着陈生,一边考虑此事的可行性。好在规则对一些细微的变化并不看重,因此日婼这位龙女可以顶替那位毁了这个朝代的沈贵妃,成为冒名的祸国妖妃。
她决定前往,临走前,云馜问她为何不让海洲其他人来替她。
日婼想了想,只说——
“嫁给皇室是我的决定,我不会因为我不喜人皇,便把这份差事推到其他人的头上。”
“我要做的事我可以自己承担。”
坐在妆镜前的她如此说着,没有大操大办,没有十里红妆,那曾经备受宠爱的龙女殿下像是一个礼物一样,只坐上了一顶小轿子,被云馜送到了皇宫。
没能嫁给心爱的人,没有早前日桥规划的风光无限,没有金羽和虚泽的送亲撑腰。
作为上三界最后的小殿下,日婼嫁的甚至还不如上三界的一个普通神女。
日桥归来时正好赶上叛军攻入皇城的那夜,他没有在沈府看到日婼,最后才听说皇城内有一个沈贵妃。
那时正是冬日,隆冬夜里温度极低,狂风刮过,冻的人眼泪都要流下来。雪花纷纷扬扬,铺满了可见的道路,埋上了前人的脚印,加重了后人的脚步。
那夜归来的日桥在夜里扶着墙壁走了许久,他想要接回日婼,可飞来的雪花打在眼睑上,吹得他睁不开眼,绊住了他的步子。最后,走到宫墙下的日桥听说日婼与废帝死在了皇城。
不知是不是相处来带的感情让人变得愧疚无措,或者是对废帝真的上了心动了情。叛军攻城的那日,废帝差人带日婼离宫,并未与日婼商讨,一个人死在了勤政殿。
听到这个消息,日婼一把火烧了皇城,抱着废帝的尸体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一个儿子,为这场骗局赔上了自己的命。
是以,这个世界的日婼早就死了。
这点谁都知道,只是谁也没有提过。而在日婼死后的一百年,因为主次世界崩塌将近,多个世界错乱起来,导致其他平行世界的人穿越到镜像世界,成为了一个个没有身份的“心魔”。
当然,这些心魔中也包括了平行世界的日婼。
日婼来到这里,阴差阳错的被执凤所练的画关了起来。就这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日婼一直留在执凤的画中,直到她在画里看到陈生,这才跟着陈生走了出来……
过往在此刻停住,平心而论,山河镜的说法确实伤人,却也是真的。
要不是在介意自己算不得陈生熟悉的那个日婼,平行世界的日婼也不会长留画中,不会不好去见陈生。
一如大多数的心魔一样,她曾经也因为我非我的问题困惑许久。
不过如今的情势与过去不同,她没有深思的时间。
不再迷茫的日婼道:“所以呢?”
没想到她如此淡然,山河镜身体一震。
日婼不让分毫,“你说的事我都知道,可我是不是这个世界的日婼对我而言已经变得不再重要,我只知道,我父日桥,我不会对日桥的事不管不问。不管我是哪个我,作为日桥的女儿,我都有可以问的立场。
因此我再问你一遍,他要做什么?”
山河镜见她态度坚定,在陈生喊她的那一瞬间说:“他要死。”
“因为规则?”日婼并不意外的问。
“不全是,”话到这里,山河镜彻底离开水下,她面色平静道:“通过虚泽你应该知道了这边的情况。如今主世界闭合在即,如果不能很好的处理掉这个世界的人,会导致多个世界消失。而他若是想要处理掉这个世界的人,他就不会费这么多的心思。”
日婼问:“他找到了什么解决的法子?”
“他有意顶替镜像。”
“怎么顶替?”
“他跟我说过,镜像是可以被替代的。”
日婼完全被这个说法惊到了,“你什么意思?”
山河镜想起陈生找到她时说过的话。记忆里的陈生背对着她站在河边,身侧波光粼粼的水面接住温暖的阳光,晃荡着温柔的水波。
陈生说:“我之前一直在思考,思考镜像世界与平行世界的关系。目前我们已知的是有主世界、镜像世界、平行世界。”
他慢声说:“这三个世界放在一起,能知道的是镜像世界是主世界的影子,那平行世界呢?”
他的眼眸锐利明亮,像是天空中翱翔的鹰。单看他的眼睛,你会觉得他极为认真,可你要是不看眼睛只听声音,又会觉得语速不快的他态度散漫,十分矛盾。
没发现山河镜因此走神,陈生问山河镜:“你猜,平行世界是建立在什么之上?”
山河镜想到陈生之前说过的话,犹豫不定道:“平行世界与我们的世界相同,是算是……延伸和分支?”
“没错,是延伸,那是什么的延伸?”陈生转过身,敏锐的人善于发现所有隐藏的问题,他说:“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件事?”
“什么?”
“一个世界怎么可能出现两个一样的人?”
陈生低沉的声音响起,却说了这么一句。
他头脑转的很快,“我之前一直在想,为什么镜像世界可以容纳另一个世界的我们,所谓的平行世界和另一个虚泽到底算什么。老实说,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想不清楚,直到前日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我和苏河金羽刚去海洲的那日。”
“梦里酒宴升平,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席间众人都忙着介绍自己,我就坐在最后的位置听着看着,总像是没有与他们坐在一个世界里。
而那些有些有关过去的话时间一长,也变了味道,再听时总觉得有几分古怪。”
山河镜问他:“为何如此说?”
陈生道:“历代尊上中有来自夏朝、商朝、西周、东周、春秋、战国、秦朝、西汉等多个时期的人。不管是哪一年哪一代的人都有可能出现在这里,包括我。”
可能觉得单提自己不好,陈生又说:“就像是末夭来自汉,苏河来自唐,金羽来自现代一样。尊上之中很少有人来自同一时代。
我之前一直好奇为何尊上不是来自同一朝代的人,那时镜像世界与我说,这是因为主次世界的时间轨迹不同,因此时间不同步,所以各朝各代、各个地区的人都有可能出现在镜像世界里。而它的回答也让我一度没有继续关注这个问题,直到那场梦的到来让我开始重新问我自己,为何我们来自不同时代。”
这段与陈生的交谈回忆说到这里,山河镜曾短暂的愣住,像是无法从陈生给出的答案中走出来。其实在陈生找上她之前,她并没有正视真相的机会。如今托着陈生的福,她是有了脱离谎言的机会,只是真相往往并不好接受……
日婼见她不语,抿了抿唇,心脏一缩,“他说了什么?”
日婼并不怀疑陈生的判断。她是他的孩子,她比谁都要清楚陈生的聪慧,也知道陈生总能发现一些旁人无法发现的事情。
山河镜稳了稳神,学着陈生的话:“他说,他想通了。他说,‘心魔’能够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原因,和尊上能够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一样。”
眼睛猛地瞪大,从未想过这两者会有什么关系。日婼指尖轻颤,神情恍惚的她因为错愕与难以接受,竟是把对面山河镜的脸看成了陈生的脸。
此刻山河镜摇身一变,成了那见解独特的陈生。
陈生正一字一顿地说:“但在说清这件事情前,我要先告诉你我的另一个发现,一个有关平行世界和镜像世界的原理。”
山河镜记忆里的陈生清楚的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镜像世界是主世界的备份世界,存在的目的是在主世界进入闭合状态后,将主世界的人魂带走,放在镜像世界里保护。
而目前的情况是——主世界分给镜像世界接收生命的力量意外被初代拿走,镜像世界失去力量被初代压制,如果要不回这份力量,不清除这个世界上的人,主世界的生命便无法来到镜像世界,从而导致主世界毁灭,镜像世界因为主世界的毁灭而消失,连带着平行世界也会走向终结。”
“因此,这三个世界的顺序是主世界——镜像世界——平行世界。我再问你,我们生活在哪个世界?”
山河镜回答:“镜像世界。”
“那平行世界的来客所处的背景是?”
山河镜缓了缓,错愕道:“镜像世界?”
陈生点头,“没错,我们已知的所有平行世界,背景都与镜像世界一样。在那些世界里有天尊有大妖有海州,更有另一个你我,就像是我们的影子。所以我想平行世界不是主世界的延伸,而是镜像世界的延伸。至少目前我们遇到的每一个平行世界,都没有与主世界一样的背景。”
“话说到这里,如果说镜像世界是主世界的替代品,是主世界的影子,那么平行世界就是镜像世界的延伸,是镜像世界的影子。至少以我的了解来看,平行世界跟主世界毫无关联,跟平行世界有关联的只有一个自顾不暇的镜像世界。”
听明白了。
山河镜点了点头。
这时陈生眸光闪动,“那么最大的问题来了,平行世界凭什么可以存在?”
这个问题把山河镜问愣了,她不明所以地说:“延伸和分支?”
“不对,”陈生摇了摇头,“你忘了,我们之所以能在镜像世界上,是因为镜像世界有主世界的力量。可平行世界作为镜像世界的延伸,它跟主世界完全没有关系,那支撑这个世界成型的力量是什么?”
实在是消化不了,反应不过来,山河镜脑子乱成一团,又想平行世界,又想镜像世界,最后想来想去,只剩下不懂两字。
陈生见她一脸茫然,知道她想不明白,所以换了一种说法。
“举例来说,镜像世界之所以能存在,是因为主世界送给了镜像世界一个宝珠,这个宝珠只有镜像世界有。镜像世界本想用这个宝珠补充体力,可这个宝珠却被初代抢走,致使镜像世界要死了。”
“我们从这点来看,可以知道的是镜像世界没有宝珠不能活,而主世界也只有给出一个宝珠的能力。那平行世界作为镜像世界的延伸,它存在的力量是从哪里得来的?是什么在支持平行世界的成型?”
山河镜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她明白了一件事情。
主世界将力量交给了镜像世界,本身已经无力在打造另一个镜像世界。
得到主世界力量的镜像世界如今失去了这份力量,所以本身也不具有延伸另一个世界的能力,更别提另一个世界还拥有跟它相同的力量,这点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陈生见此继续说:“最后我大胆的猜想了一下,平行世界存在的原因会不会跟镜像世界的原理一样?是不是就像主世界立了一面镜子复制、延伸了镜像世界一样?”他说:“我曾经看到过多个世界连在一起,周围是不同的镜子。而那些所谓的平行世界,有没有可能是复制了镜像世界的一切,才能作为一个独立的拷贝世界存在?”
“是不是只要映出世界的影子,就可以将一个世界实体化?就好比……镜像世界有了影子,影子又能成为另一个它?虽然我不懂其中的原因,但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太多未知的力量。镜像世界作为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也许不能了解到全部,导致我们知道的也不多。”
山河镜忍不住问:“这可能吗?还有,这两个世界里存在的力量真的是一样的吗?”
陈生根据这点,沉思许久,说:“一样的,就像是曲清池和虚泽。如果镜像世界和平行世界的力量不对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曲清池,不可能拥有跟虚泽对等的力量。心魔和正主相似的能力,从另一方面也表达出来了,在平行世界里,存在着与镜像世界一样的力量。”
陈生说到这里,语速快了一些:“而这也就是说,跟镜像世界依靠主世界一样,那些平行世界倚靠的是镜像世界。它们是镜像的复制品,只要作为元实体的镜像世界不毁灭,那些将镜像世界作为基底的平行世界就不会出现问题。”
山河镜心神不宁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是,我们有办法解决现在的问题。”
说到这里,陈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那双眼里存在的光,是多年以来第一次出现的希望。
可山河镜还是不懂,她问陈生:“怎么解决?”
“我之前说过,尊上和心魔存在的原因相同。”陈生说:“因为主次世界时间线不同,所以来自不同时代的尊上可以同时出现,而这点则恰恰说明了,一个世界可以存在两个相同人物的原因。”
山河镜歪过头,皱着眉:“那是?”
“时间线不同。”
陈生说:“这个世界不是存在了两个一样的人,而是两个时间段的人。心魔和正主记忆有偏差,也是因为每个世界的时间线不同,所以她们的记忆与过往都对不上。”他指出他理解的情况,“也因为她们本身并不是来自同一时间同一世界,所以身上的空间力量和磁场都有微妙的区别,会被认为是不同的存在,故而有了正主和‘心魔’(另一个自己)同时存在的可能。而这点也可以用尊上生于不同的时代,却可以共同出现来解释。”
陈生冷静地说:“其实我们这些尊上,就是不同时间线的人可以共存的最大指标。”
山河镜逐渐明白过来陈生的意思,对陈生能想通这件事感到佩服。
陈生继续说:“想来时间于主次世界而言是可以掌控的,只是主次世界如今蒙难,无法挽救自己,世界和世界之间似乎也有不能越界的束缚,于是它们成为了无法互相干预,可又不得不依靠彼此的存在。”
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它们许是不能干涉对方,可我们可以。就像是重檐能叫来穿越者一样,这些世界对我们来说不是不可触碰的存在,因此我们可以调整这个世界的走向。”
“利用不同的时间线,回到初代误拿力量前?”山河镜试探道。
“不。”陈生说:“能够掌控时间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个已经无力选择正确的时间线,不能赶走初代的手臂。因此回到过去是妄想,但我们可以尝试去创一个平行世界,把我们这里的人带到平行世界,把镜像世界空下来。”
“怎么做?”
山河镜认真地问。
陈生凝视她许久,正色道:“我需要你。”
记忆里的山河镜问他:“你需要我什么?”
陈生张开嘴巴,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这段回忆就此结束。
将这段过往告诉了日婼后,山河镜沉默许久,再看左侧,白龙已经飞向空中。
空中的陈生又叫了一遍山河镜的名字。
曲清池慢吞吞地跟在陈生的身侧,就像是那些年追寻陈生远去的脚步一样,他又开始踩着对方的影子前行,只不过这次落在脚下的影子,已不是陈生该有的模样……
心境一点点产生变化,飞起的灰尘进到眼睛里,带来的感觉倒像是被火灼伤。
无法继续忍受,曲清池眯起细长的眼,漠然的问陈生:“接下来你想去哪儿?”
陈生平静地说:“去死人该去的地方。”
曲清池似乎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他并不惊讶,只像是正常闲谈一样说了一句:“你死了吗?”
他如此聪明,早已从陈生的行为里看出了端倪,但他没有试着去阻止,甚至没有为此大发雷霆。
被他平静的一面吸引,陈生后知后觉的想起,桀骜不驯喜怒无常的曲清池一次也没有干涉过他的决定。
其实回首过往,陈生与曲清池之间,看似是陈生迁就了曲清池许多,实际上一直在退让迁就的人是曲清池。只是曲清池情绪不显,闹着闹着便让人觉得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事情。时间一长,对着他的人自然会渐渐忘了,他本来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
想到这里,陈生心中并不好受,他回头看向曲清池,用目光描绘着对方如画的眉眼,真心认为他这一世对不起虚泽,对不起曲清池。可事情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天尊代的人就没有他对得起的……
但曲清池不同于别人,他面对别人时不知如何开口,可面对曲清池他并不会。
“那我呢?”没想到陈生会回头,曲清池轻声陈生。
陈生想说让他好好的活着。
他想要曲清池去看刚刚升起的太阳,想让他和郭齐佑出去游山玩水,想让他在年节的时候好好静下来休息,想让他不必在为了虚泽和规则忧愁,他想要曲清池过上他过不了的安稳日子,可他看着曲清池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又恍惚的想起一件事。
他其实早就知道曲清池想要是什么,这时再把曲清池一个人留下来,未免过于残忍了些。
于是他望着他,认真地说:“陪我一起吧。”
许是没想到陈生会带着他,曲清池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笑,接着他弯起那双笑眼,又露出了一个十分爽朗的笑颜。
曲清池的这个笑容里什么都没有,却是他近千年来最为轻松的一次,好似陈生拉着他去死的行为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他对着陈生说:“我还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最诛心的话不过是这一句。
陈生冷酷的一面有些松动,心中感触颇多,一时没有言语。
陈生其实舍不得让曲清池跟他一起死,可他更舍不得曲清池一个人活着。
他想说他给曲清池找到了几个旧友,可他又知道那些人对于现在的曲清池来说,不过是无法融入也不想融入的新世界。
——那就走吧。
聚少离多的他们也该停下脚步,好好休息一下了。
打定主意,陈生默许曲清池跳到他左侧的龙角上,缓缓带着对方飞向空中。
云海逐渐平息下来,神识清明过来的郭齐佑眨了眨眼睛,手中还拿着自己的佩剑。他望着前方的海面,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像是打了个盹,走了个神。
此时小舟轻轻晃动,那位自称是师兄祖母的女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万来香里的山河镜。
山河镜手捧着一个黄色的珠子,恬静的一面好似水中幽兰。
如果郭齐佑没记错,这珠子就是方才那女子拿过的那颗。
山河镜见郭齐佑看过来,先是笑了笑,然后抬起手将那颗珠子抬起有意放在眼前。然而不知为何,那颗珠子最后却停在脸颊的位置不动了。
不能看时想看看,能看的时候又不想看。
找不到再看的意义在哪里,举起玄司眼睛的山河镜不免迷茫。
郭齐佑不明白她在做什么,正想询问,忽听她说:“罢了。”
这声罢了很轻,却像是包含了极为复杂的曾经。
她就坐在他的面前,明明近在咫尺,可看着那双眼睛,郭齐佑却觉得她并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就像是一阵烟,神秘飘渺的出现,又很快消散在眼前。
没有解释没有缓冲,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只留给了郭齐佑一个黄色的珠子,问了一个郭齐佑答不出来的问题。
片刻后头顶雷声又现,云海翻涌,海浪突然将郭齐佑的孤舟送到了云城脚下。可等他好不容易靠近了这座城,眼前的骨城却开始崩塌,朝着空中浮现的星海出发。
不知出了什么意外,陈生叫了山河镜三次山河镜才出现。
迟来的山河镜脚踩石莲,背后靠着一面晶石镜子。这面镜子随着时间增长越来越大,经由天龙的指引,开始往天道的缝隙处移动,有意进入时空裂缝。
陈生要造一个可以容纳世人生存的平行世界,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这面可吞山河的神器。
山河镜出生在天道下方的海域,本身有映出万物的能力,镜内又留有不含规则的小天道,她的存在完全是将映出与运行合在了一起。而虚泽的龙身经由镜像世界的力量打造,若是愿意,可以无限延伸大小,这两者加在一起,也许能让陈生打造出另一个平行世界。因此陈生有意带着山河镜进入天道缝隙,由山河镜充当照映的镜面,在由虚泽的龙身托住山河镜,一来让她立住镜身,二来搭桥调转世人所在的位置。
计划正在按照他的预计发展。
山河镜来到缝隙,由陈生推进,身体开始进入那道缝隙。曲清池坐在陈生的龙角上,静默的注视着这一幕,每当他靠近那道缝隙时,他都会往后退一些。
没能注意到曲清池的小动作,陈生全神贯注,只管推动山河镜,最终山河镜停在了时空裂缝里。而随着山河镜完全进入的动作,陈生忽地觉得前方吸力增强,紧接着大地震动,天道的缝隙扭转了对面的空间,致使陈生的身体在空间的撕裂中无法立住。
此刻不管是肉身还是神识,都受到了极大的重伤。
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情,陈生闷哼一声,神海开始波动,被按住的规则隐隐有挣脱的意思。
陈生到底不是一个料事如神的人,即便他猜中了大部分的情况,他也不可能完美的预料到每一个意外。更何况这还是一个他从未涉及过的领域。
麻烦大了!
如今的他既要控住规则,又要驱使龙身向前。而两边兼顾,根本是他做不到的事情。
此时山河镜已经立在了前方,只待巨龙穿过镜面,就可带走属于这里的一切。
眼下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他却要止步于此。说他不慌是假的,但此刻的他已经无力继续。
可要他放弃,他又觉得不甘心。
他辛辛苦苦走到今日,难不成只为了这一句不可能?
他想到这里,恨得都要笑了。金羽和苏河的脸在脑海中交替出现,扯动了他最为疼痛的神经。
五脏六腑在此刻扭在一起,陈生犹如落入绝境的野兽,只能瞪着一双充满愤恨与绝望的眼睛,望着面前的镜面。
曲清池自是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和压力,曲清池拍了拍他的头,刚要站起往前走去,却见另一侧多出一个人影。
那被陈生放了血的莫严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他瞧见曲清池,与曲清池抬首示意,两人打了一个招呼,无需言语,自有默契存在。
少了平日里那副正直腼腆的一面,莫严面无表情,身上多出了几分神秘沧桑的疲惫感。
他明明拥有着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容,可表情神态却老气横秋,宛如上了年纪的人。
他那一双温柔的眼眸敛去过往的柔情,只留下宛如幽谷的寂静空灵。
他踏步上前,随着步子移动,一具人身与他分离,落在了地上。
就这样,一个面容被毁,缺少双目的人出现在曲清池的面前,对他说:“他不可能一边压制规则,一边驱使龙身越界。”
“但他总喜欢逞强。”曲清池心平气和地回道。
“谁说不是啊。”
“莫严”苦笑一声,将脸对着天道的位置,慢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了。”
曲清池说:“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回的。”
“莫严”点了点头,似乎很认可他这句话。
的确,过往的事情已经变得没有意义,物是人非,这里确实没有重游的价值……
不过……只要靠近这里就总有过去的声音,而那些声音听起来似乎都在指责他的薄情。
“莫严”无奈又苦涩地笑了笑,任由风卷起他的发丝,在风势转小的时候说:“回去的地方确实没有了,我也回不去了。午夜梦回,自知不配,连几个朋友都不敢梦到,总害怕责问的声音太多,只想着日后若是死了,也别与他们走上一条轮回路,不想脏了他们的眼,也不想让他们再遇到我这个拿他们搏路的人。”
“莫严”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一个解脱的笑颜,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嘴里弯起的弧度不大,却很真诚:“待你终老以后,你要是能够在轮回路上与他们重逢,你就帮我带个话,就说……今年酒宴我不会参加,少了败兴的人,让他们在黄泉路上放心再办一场,之后各奔东西,前尘末往。也帮我给苏河带句话,我欠她的命,还给日桥了,让她……”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话锋一转:“还是恨着吧。”
他说完这句,伸出自己的手。
“莫严”的手很漂亮,宛如精心雕琢的美玉,一看就是适合弹琴作画的手。然而这双美手伸出来,九根手指上有着木纹,只有一根手指没有透露玉色,反而透露出一种衰败的暗色。
凝视着那根手指,卑微的念起过去的画面,莫严缓缓地笑了,只觉得至此之后他也能静下心了。为了停下脚步好好休息,他当着曲清池的面扯断了第十根手指。
鲜血飞溅,带着那些不想再提的过往,落在了地面。
有关时间的转盘在此刻移动,万物停止生长,“莫严”的身体开始发亮,象征着他的旅途又要开始。
而在走前,“莫严”想起一件事,他转过头,身影藏在光中,看上去明亮又温柔,素雅的宛如蔚蓝天空下的一朵兰花。
他说:“对了,那间给我的房子,不必留了。”
话音落下,时间转动,莫严悄然来到前一个时辰。
拿着刀的陈生凝视着天边的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具体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他叫不出来,只知道好像有什么未知的事情发生了改变。
可能改变未来的只有他和末夭,他如今在这里,而能够回到他人死前末夭,已经不在了。
找不到答案,他拎着莫严往前走去,来到最高的建筑群,一刀取走了莫严的血插入白骨。
紧接着大地震动,檀鱼的尸骨移动,露出了天龙的身躯。然后他进入了天龙的身体,规则也来了。
按照计划,他压制住了规则,可当他叫来山河镜的时候,他忽然感受到了身体有些奇怪。紧接着他的神海晃了一下,他紧张的闭上眼睛,努力的感知所控的龙身,意外的发现虚泽的龙身里还有一个人,而那个人正企图把他赶出去!
是谁?!
怎么回事?!
陈生一边压制着规则,一边抵挡着对方的攻击,最后他的脑海中只出现了两个“完了”。
——他压不住对方了。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陈生便昏了过去,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山河镜已经进入天道裂缝,虚泽的龙身正在接近那道缝隙。
那个之前被他占据的龙身正飘在他的头顶,过于震撼的场面就像是就像他出了幻觉。
这怎么回事?
是谁在天龙的身体里?
这人怎么会知道他要做什么?!
陈生一脸错愕,正想起身,却发现头重脚轻的感觉打得他措手不及。
耳中嗡嗡作响,脑内乱作一团,陈生甩了甩头,天旋地转的感觉正在告诉他,他的精神力在之前受到了重创。
被迫离开天龙身体的他有时清醒,有时迷糊,昏昏沉沉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昏过去。
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陈生不能安心躺下。陈生强打起精神往前走了一步,跌跌撞撞正要摔倒,又被一只大手拉起。
顺着拉着自己的手臂,陈生抬头看向身侧,瞧见了曲清池略显冷淡的下颚线。
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陈生用力地拉着曲清池的手臂,因为耳朵暂时听不太清声音,心慌意乱的大声喊道:“谁在天龙身体里?”
他顿了顿,表情似乎更加慌张,“是虚泽吗?是虚泽吗!”
一直看着上方曲清池这时低下头,表情有几分复杂。那双漆黑的眼里像是压着不静的水面,只说了一句:“不是虚泽,是你的一位熟人,他用你消耗了规则的力量,之后取代了你的位置。”
“是谁?”陈生抓住曲清池的领口,将全身的重量交给了对方。
这时空中的龙身已经进入了缝隙,随着头龙的消失,剧烈的动荡传来,远处的白烨按照原计划,将可以调转所有人的神器放在地面。
与此同时,京中大阵开启,正好配合了白烨手中的神器,练成了一副星海画卷。
陈生看到这里,抓着曲清池领口的手微微松开。他虽是不知道那个顶替他的人是谁,但他知道对方的死亡已经不可避免。
曲清池反握住他冰冷的手,慢声说了一句:“别问了。让他去是成全他,亦是让他解脱。”
陈生懵懵懂懂,不明所以,但他再看曲清池的眼睛,又有些了然。
时间在此刻变慢,曲清池将手搭在陈生头上,捧着陈生的脸,似乎在观察陈生如今的情况,又像是捧着舍不得放下的珍宝。
陈生看他小心翼翼,想说无碍,却又说不出话。
身上的力量流逝的速度很快,凡人的身体向来脆弱。
想到这里,陈生苦笑一声,正想合上眼睛,又见远处的天空出现了豁口,中间似乎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处雷电交加的地点,努力地越过一道道界限,向他这边冲过来。
似乎有所感应,陈生和曲清池同时看向那个影子,瞧见身为灵体的虚泽硬是将天界与凡尘的界限扯开。只是此举废了虚泽不少力气,致使如今虚泽既狼狈又可怜,就连左侧美丽的龙角都因为空中断界的扭曲而没能保住。
带着无数细小的伤口,满身是伤的虚泽正在向陈生靠近。那张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在此刻变得严肃又慌张,让人一眼看去便知他心里有多急。
虚泽总是这样。
奔赴的身影不曾犹豫,明明步伐很快,却总是被丢下……
脱离了规则的监控,陈生看到虚泽,想要问问对方这么多来一个人在天宫是不是很寂寞,他想要问对方跑来做什么,怎么就不能老实的坐在天宫等待尘埃落定。
他想说的话或许有很多,但那些话在脑海里转了几圈,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直至今日,陈生才恍惚的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与虚泽交谈过了。
物是人非近乡情怯的心思压在陈生的心头,让他闭上了嘴巴。
老实说,如今的陈生再见虚泽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就连一句最为普通的问候他都说不出来。
虚泽似乎也是如此,所以他停在了距离陈生五米远的位置,克制的没有继续靠过来。
陈生将头靠在曲清池的怀里,只用一只没有被曲清池身体挡住的眼睛去看这虚泽。他昏昏沉沉,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如何,如今也没有精力去调整自己的表情。
眼下他分不出太多精力,但他能模糊的够感受到上方的云层塌了下来。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所有人的位置都没有变化,可所在的世界却像是正在正反左右调转。不知何时,两个世界的重影在眼前出现,他们的上方出现了一个与他们所处的地点一样的地方。
只不过那个地方里没有他们这些人。
看到这里,陈生恍惚的意识到他们成功了。
说实在的,这个举动完全是再赌,好在他们赌赢了。
只要山河镜能够映出镜像世界的倒影,他们就可以来到一个独立的平行世界,到时借由山河镜内的天道,增加独自运行的可能。
而山河镜从今日起,就成了另一个类似手臂与规则的存在。
陈生看到这里,眼睛眨都不不舍得眨一下。
山河镜镜像映出了这里,却没有映入人的影子,给了他们前往的可能,这时陈生在镜像世界里布置好的阵法启动,联合了天龙的身躯,将这个世界上的人移到了另一个世界。在此陈生只感到身体有一瞬间的晃动,紧接着两方位置颠倒,龙尾从一开始在他们头顶的左侧,变成了在右侧。左右颠倒的样子象征着他们已经从左边来到右边,进行了位置对调,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陈生看懂这点,长出了一口气,他想,如果不是尊者可以穿越,如果不是有平行世界的存在,如果不是有山河镜,他也不敢相信这种类似群体穿越的办法可以成功。
而就像是有人可以穿越不同的世界一样,过往的每一个瞬间,都成了组成新世界的步骤与可能性。
要不是陈生自己就是穿越过来的,要不是先主可以找来穿越者,要不是心魔的出现,要不是平行世界是独立的……这些要不是的想法在脑内不停出现,最后化作了一句——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终于可以放下负担与曲清池和虚泽好好的歇一歇了。
而对面的镜像世界在这个世界空下来的一瞬间,生出了象征着新生命的幼苗。
两个世界的幻影交叠分离,渐行渐远。
陈生回过头,脸上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笑,在龙尾即将消失在裂缝处时,他看向身后的位置,本想张开嘴说一句行得通,结果回头的时候却发现身后很安静。
白色的衣摆轻轻摆动。
头上的金铃铛不知为何响了起来。
曲清池和虚泽站在陈生的对面,两人的脸上带着相同的表情,平静到似乎并不在意如今正在发生的事情。
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陈生的笑僵在脸上,很快看出了一些问题。
这时曲清池先是挑了挑眉,因陈生表情变得严肃,笑着说:“干什么?怕了?”他像是看到了有趣的事,用着与之前相同的态度,逗着陈生:“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怕你死。
陈生没有说出这句话,他神色慌张,只盯着前方的位置,清楚的瞧见曲清池和虚泽并未来到这里。
他们还留在镜像世界,两方站在一起,就像是站在对立的镜子里,而且随着龙尾的消失,两个世界的分离,他们开始与他拉开了距离,三人之间存在着一层淡蓝色的薄膜。
那层薄膜清透,却挡住了虚泽和曲清池,拦住了陈生上前的可能,清楚的划分出两个世界。
陈生站在新世界中,眼里的曲清池和虚泽却仍处于镜像世界里。他们身在两个不同的地方,看着对方,就像是看着天空中的幻影。
身影的颜色是那么浅,那么薄。
大抵是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曲清池收起眼中的笑意,慢声叫着:“陈生。”
陈生慌张地抬起头,又听到他说:“你有看过小圣峰的山水吗?”
陈生又怕又紧张,想吼他一句我现在看上去有心情看山水。也想叫叫他的名字,让他来到自己这里。
可他却说:“小圣峰山明水秀,”
“你若能离开这里,便好好生活,日后带着郭齐佑一起游山玩水,也可去趟小圣峰。那里的景色很不错,不像望京,群山不陡,满目太平。”他说到这里沉默片刻,又道:“郭齐佑是苏河转世的这件事你应该也知道,前些年我意外找到了他,我有把他照顾的很好,不过我不会养孩子,他有些被我宠坏了,为人处世有些欠缺,头脑也不够灵活,但他很善良,一旦认定你是好人,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他耐心的将在意的事情一一说清,不去看陈生心慌意乱的表现。
“还有,我身边的那条黑鱼是妄念,小圣峰给我守门的石狮子叫风彻,是玄司的身为玄龟的半魂。玄龟因为魂魄不完整,所以没能投身成人。他现在就跟妄念一样,神智不全,反应迟钝,你说话时要多说几遍,声音还不能太大,需要耐心照顾他们。”
“其实我也不想把这样的他们留给你,只是我找了很多种方法,还是没能治好他们,我那时去执凤那里,想要看看妄念吞了执凤的残魂能不能好,可最后我没下得了手,之后就算给了妄念我的肉身,我也没能治好他。”
“从那时起我就想,他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说到这里缓了缓,长叹了一口气,“你就养着吧。”
“陈生。”他说着说着,又叫了陈生一句,像是极为舍不得,所以总要眷恋的提起陈生的名字。
没有假装正经,也没有调笑的意思,他表情平静,眼眸明亮似星海映入眼底。他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可最后他想了想,只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别担心,你就当我还住在天宫,那里风清月明,是个安静的好去处。”
天宫?
什么天宫?
陈生的思绪乱作一团,只能听见他最为关心的事情。
“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还在那里?”
不去考虑其他,陈生一边大声质问,一边跌跌撞撞地往他们那边走去,只是不管他奔向他们的脚步有多快,都不能拉近两方的距离。
他们停在那里,却是停在了一个他永远都碰不到的角落。
似乎不想陈生狼狈下去,虚泽不舍的瞧着陈生的面容,不忍道:“陈生。”
陈生仓皇地抬起头,却见包含着虚泽和曲清池的镜像世界的幻影越来越远。
此刻天上的白云飘动,露出了藏在阳光下的太阳。
虚泽和曲清池的身影在阳光下好似发着光,他们用着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眼神看着陈生。
似乎想要将陈生的模样刻进心底,急近临别,他们谁也没有转身。最后他们在陈生面前慢慢融合,变成了一个人,只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
“你歇歇吧。”
难以接受眼前的这一幕,陈生的眼睛猛地瞪大,接着不等陈生反应过来,镜像世界的幻影上升,象征着虚泽的那抹白色随之升起,飞到了陈生再也看不到的位置。
这时陈生才注意到空中的龙尾已经彻底不见了,连带着那道缝隙都没有了,可虚泽的话音留在了风里,每每风起,都有虚泽轻叹的声音。
冷风吹过,灌满人的心房,如今陈生是看不到镜像世界了。可他也看不到曲清池了。
可为什么他们过不来?
既然过不了为什么不说?
他一个人留在那边面对的又将是什么?
如果新世界开始了,是不是那里的喜怒哀乐,都与他这个遗留者无关?
说不出心里具体是什么感受,心神不宁的陈生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如今的情况,脑中只有找回虚泽的念头。
其实陈生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他不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可有关曲清池的事情,陈生从未想过自己会不知道,他更没想到,有关这件事的真相还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过去的他想到了很多别人想不到的事情,可那时的他完全没想到天龙特殊。
初代将大部分的力量都交给了天龙,导致天龙成了镜像世界的一个支点。而每个世界的支点只有一个,虚泽作为这代天龙,意识在长年累月中早已跟天道半融合,除非他能脱掉有关天龙的部分,否则他是无法离开自己所在的世界。
而当年陈生和末夭叫过来的虚泽之所以不能动,就是因为每个世界的虚泽都无法离开自己的世界,所以那时陈生和末夭抓来的不是另一个虚泽,而是另一个虚假的幻影。
能够窥心的虚泽自是清楚这一切,所以他来到了宁州,将自己的半个心脏和灵魂放入了那个假人的身体,变成了另一个曲清池。
所以曲清池从一开始就知道,不管陈生是输是赢,他都走不掉。
其实当陈生决定分出镜像世界的一瞬间,曲清池便知道了那是一个他无法前往的地方,而他能做的事大概只有告别过往。
受大的打击过大,陈生跪坐在地,歪着头死盯着镜像世界消失的地方,一时想不起来接下来他要做什么,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一样,狼狈的完全不像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他。
稍微迟疑了一下,脚步声在一侧响起,黑色的衣摆出现在陈生身后,萧疏抬起头凝视天空,像是也在看着曲清池消失的方向。
而今两界交换,可这个世界上的人却都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
萧疏的脸上还带着一些擦伤,他有意拉起陈生,但左手伸出,瞧见陈生并未回头,又收起了手掌。最后不知怎么想的,他问陈生:“你在千目蛛洞穴时曾经想过回来找我?”
“你为什么要回来?”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随着这两句话爆发。
萧疏带着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期许,渴望陈生回头回答他,希望陈生能够告诉他,他是他。
然而此刻陈生如今心乱如麻,脑子里除了曲清池什么也没有。
萧疏等了等,第一次笑了,脸上笑容有三分了然,三分落寞,他说:“陈生。”
“如果我留下来,我能算作什么?”
没听完这句,陈生站起来,挪动着并不灵活的身体,全凭着一口气不倒下,只想去曲清池消失的地方。
他不能把曲清池一个人留在那里,让他一个人守着没有过去的墙。
风声呜呼,等待无果,萧疏收起目光,那双漂亮的金眸停在空中,注视着空中浮云缓缓移动,终于释然了。
他想,他是曲清池分出的一部分,可曲清池在与不在他都不会是曲清池;
他取代不了曲清池,融不进去陈生的生活,也不能踏进他们相熟的领域;
他是曲清池又不是曲清池,身为一个影子,他注定无法得到曲清池的一切,他只能做一个最不像曲清池的陌路人,日后陈生面对他,只会想起曲清池……
其实原来的他也有守着这样也可过活的心思,直到他来到千目蛛的洞穴,直到他见到了陈生落下的腰带,直到他知道陈生曾经想要回来找他……自此之后,再想回到从前就是不可能的了。
萧疏也不想生活在不被陈生看重,不被他正视的日子。
他不想作为一个影子生活。
于是萧疏拉起来陈生,说了一句:“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陈生一声不吭,整个人透露出一种将死的消沉。
萧疏不喜欢他如今的表现,移开眼睛,淡淡道:“我是曲清池分出来的一部分,算是他的一个容器。我跟他有特殊的关联,因此我可以与他交换神识,把他的灵魂调转到我的身体里,以我自己作为路引,切断他和镜像的联系。”
“不过,我不能肯定我这样做一定会成功。”他说到这里,也像是曲清池离开前那般,第一次大胆伸出手摸上陈生的眉眼,看着眼前因为神识受损开始五感全失即将昏过去的陈生,卑微又认真地说:“陈生。”
“就给我留一个牌位。”
“就放在你们日后的家中。”
“牌位上记得写上萧疏。是叫萧疏,不是心魔,也不是剑魂。”
什么萧疏?思绪混乱的陈生无力深想,他乏力的晕死过去,直至最后也没有说行与不行。
而在陈生昏死之后,萧疏站了起来。
立在天地间的身影孤独像是一棵枯树。
地上残留着点点血痕和一把沾了血的刀。
当郭齐佑和白烨跑过来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就是陈生和胸口带着十字血痕的虚泽躺在一旁。
两人见此连忙围了上去,他们喊着这两人的名字,谁也没有注意到地上的血痕与虚泽现在的位置对不上。
当然,谁也不知道,有一个人消失在这世上。
而那个人总是很安静,安静到旁人经常会忘了他。
往事如烟,尘埃落定后,一切归于平静。
生活在新世界里的人并不知道如今的世界变了样。
在陈生的操纵下,这段有关望京、陈生曲清池等人的记忆被封藏。
城外寺院的青石板上,林间的羊肠小道,城内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热闹温馨的烟火气。白驹过隙,几十年已过,望京城南街道变化不大,只是岁月蹉跎,如今住在街道上的人早已变了模样。
老的住户离去,自然有新来的住户到来。新来的住户不了解城南的情况,只是在路过门庭老旧的陈府时,会听到这样的话——
据说,这户陈家出了一位进士,可不知为何,这人考上了进士,却没有在朝任职。
旁人不解,有人猜测,说他得罪了京中的权贵;有人猜测,说他家中有一个病人,他是为了照顾这人才整日闭门不出。
关于这个陈家,城南的猜测不少,可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敢去问。
哗啦一声响起,一双不在年轻的手放入铜盆。
水波扩散,打乱了映入水中的白发,遮住了对方的脸庞。
手指轻轻搓揉了几遍白帕子,温柔平静的眼眸停在床上,双手用力,很快拧干手帕来到床边。
年迈的陈生面容变化不大,只是脸上多了几道深纹、几条浅痕。他将凡人该有的未来写在脸上,弯着腰,垂下眼帘,给躺在床上的白发男子擦了擦脸。
虚泽面容安详,那张绝美的容颜十年如一日,没有一点变化。
他依旧是那么漂亮,只可惜那双眼睛从换界之后便再也没有睁开。如今几十年已过,他安稳得就像是睡死了一样。
陈生守着守着,不小心白了发、弯了腰、花了眼睛、开始跟着变得嗜睡起来。而当陈生年纪大了之后,陈生才恍惚地想到,他如今是个凡人,可曲清池还保留着虚泽的一面……
他是不老不死的神君,他却只是一个会老会病的凡人。
如此看来,他似乎终将是对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只是不知道对方在他死后会不会醒来……
其实每每想到这里,陈生就不能安心。
在他守着虚泽的前二十年里,他想着盼着,只希望虚泽睁开眼睛。不管是长篇大论的诡辩,还是不知羞耻的胡言,只要能说话就行。
可这个念头在他守着虚泽的后三十年里发生了变化。
他又不希望虚泽醒过来了。
他想,如果他终究要离去,那么曲清池的时间最好就停在这里。
离别数次,对他们来说已经够多了。他们没有必要继续生离死别的步骤,全当那年那一别,就是最后的一别好了……
只是,心中,到底是有些不情愿。是以离别后的每一日,都会被陈生耐心的记下。
如今已是六月,从千衫寺里移来的佛铃花开了。朵朵白花簇拥着黑色的枝干,花飞蝶舞,留一院清香,平和的氛围让人只想躺在窗前晒晒太阳。
跟虚泽低声说了片刻话,陈生坐在虚泽的床边,忍不住打了个盹,只是陈生刚刚睡去,就感受到一双冰冷的手贴了上来。
他吓了一跳,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只可惜花白的头发挡住了浑浊的眼球,导致他一眼看去没有看见人。他稳了稳神,撩开眼前碎发的一瞬间,竟是瞧见了虚泽白得近乎发亮的脸庞。
就像是两人离别那日一样。
突然醒来的虚泽默不作声,只盯着陈生的脸庞,像是想把陈生的面容刻入心底。
陈生心口一跳,他惊讶地看向对方,过激的情绪在对上对方的面容时,逐渐变得平和。
虚泽不太喜欢说情话,情绪表情的变化也不大,可陈生就是能通过虚泽的各种眼神看出他的心思,知道他也想他了。
两人再次相见,恍如隔世。虚泽看着陈生,只说了一句:“你老了。”
有关时间的这声轻叹落在陈生的耳中,像是在告诉陈生,他们又要迎来另一个离别。
陈生心中苦涩难忍,正想说话,却感受到有什么轻柔的东西落在了头上。
头脑因为这份意外忽然变得清明。
紧闭双眼的陈生身体一震,很快从梦中惊醒。此刻房中没有出现任何变化,虚泽还躺着,窗户还开着,自然也没有那句他老了……
可他确实老了。
老了两字落下,宛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
一旁的佛铃花落在手背上,扰了他不知是坏是好的梦。
许是需要好好的平复一番,陈生捡起手背上的花,拿着外衣来到门前,背靠着那棵佛铃花树,静静地看着对面的街道。
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奔向不同的命运。而陈生的命运在很多年前就结束了。
于是,他没有可以奔走的地方。他瞧着街道上不断经过的人,最后只觉得双眼越来越沉,似乎又要梦一场。
而老人嗜睡并不是好事,陈生想到这里,苦笑一声,只觉得最近的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这时,木棍敲打地面的声响传来,坐在大门前的陈生抬起头,望向声响传来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高瘦的木偶人漫步在街头小巷。
木偶四肢修长,披黑色的斗篷,肢体动作僵硬,高瘦的宛如移动的竹竿。
陈生一眼看去就知对方是什么情况。
这人怕是生前死后执念过重,心中放不下过往,宁可不转世也要留在人间,完成生前的某个执念,并为此可以做出交换代价的鬼魂。
像是这种类型的鬼魂,死人的身体他们一般用不了,大多数的亡魂都会选择抢夺活人身躯。而看他的样子,他怕是不愿抢夺人身,因此选了最不好的木头寄魂结咒。
这还是一个宁可使用不灵活的身体,也不愿害人的鬼魂。
倒是个品性不错的人。
因为这点,陈生收起了敌意,他见木偶的骨节处不断有金光溢出,知道这人死前怕是一个行善积德、地位不低的人物。
而他的遗愿想来是完成了。
要是遗愿没有完成,他的身体不会散开,金光不会从木头中流出。而灵魂消散,则说明他要消失了。
陈生不知道他清不清楚自己要走了,陈生也不想去告诉对方他将离世的情况。
木偶抱着一个木箱子,行动迟缓,慢吞吞地朝这边走来。
陈生没有动手赶他离去的意思,却不料这人会来到他的面前费力地坐了下来。
在吱嘎吱嘎的声响中,木偶将木盒子放下,明明没有五官,说不出话,但陈生总觉得他是喘了一口气,好似走累了一样。
也是,拖着这个身体,没人会不累。
与木偶相同,拖着年迈的身体,陈生也觉得累。而人一累,就想睡觉。加上陈生不是个话多的人,所以他没有去问木偶为何坐在这边。没有五官的木偶也没有与陈生交谈的意思。
此刻他们两人坐在门前,一个左边,一个右边,都在看着街道上行走的人们,谁也没有打破平静局面的意思。
坐着坐着,身体冷了下来。
不知怎么回事,昏昏欲睡的陈生忽然想到了苏河死的那夜。
那日的他和金羽就这样坐在门前,坐了一夜。
而如今苏河金羽都不在了。
他们走了不知道有多久……
在心里细细算着他们离去的日子,陈生眯起眼睛,想着念着,只觉越来越困。
实在抵挡不住睡意,陈生困倦地闭上眼睛,在风起云动白花飞舞的时候,想起了他的一生。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威后的脸,也还记得春英走前与他说过的话。
他没有对不起威后的养育之恩,也没有对不起春英的教导。
他记得金羽,记得金羽对他说去吧,也记得苏河,可苏河却在问他,为何不替自己报仇。
声音到了这里变了味道。
他又梦到了其他尊上,此刻他们都站在他的面前,谁也不说话,似乎都在指责他。
而他就和末夭一样,面对着过往,他们不敢回头。他们都不觉得自己为了世人抛弃好友是对的,只是当时的他们已经没了退路。
不过这个理由并不足以磨平过往,他们也过不了自己这关。
所以陈生知道自己和末夭一样,他们都不该梦到过往。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在心里出现,他的右手就被人拉住往上提了一下。
熟悉的气息从身侧传来,陈生猛地回过头,竟是看到金羽出现在他身侧,拉着他的右手,给他戴上了一件东西。
没有去看手上的东西,陈生只看着金羽的那张脸。而金羽则朝着他了无心事地笑了笑,似乎无声地问他,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在看什么?”
金羽放轻声音,态度与过往一样。
这么多年陈生不管多累多烦都没有什么想哭的情绪,可如今一见到金羽,他的悲伤疲惫一下子冲垮了他,他忽然觉得有些委屈,有些难过。
他张开嘴,想跟金羽说他保住了主次世界的人,他也想说为了这件事死了不少人,他更想说那嗜睡的虚泽就像是睡死了一样。而这些话到了嘴里,最后只剩下一句:“兄长?”
金羽认真地说:“我在。”
随着这声我在,陈生所处的环境突然有了变化。
金羽就像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阳光,他带着驱散一切寒意与黑暗的光出现,包围了陈生的世界,成为陈生可以休息的避风港。
陈生望着那双被金羽拉起的手,亲眼看见那双变老的手正在变回之前的样子。
宛如拉着幼年的日桥。
金羽耐心地带着对方离开黑暗,两人慢慢地走着,走着走着来到了海洲,来到了属于过去的每一个地方,最后陈生看到宁州的宫殿。
似乎到达了目的地,金羽松开手,让陈生去推开面前的那扇门。
陈生迟疑了一下,缓缓伸出手。
随着吱嘎一声响起,门后的烛光落在了陈生的脸上,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在触及门后的风景时微微瞪大。
放在门上的手不自觉地放了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桌,以及除了他之外的二十多位尊上。
不应该说是除了他,而是除了他和虚泽末夭与苏河之外的所有人。
陈生看到这里,盯着檀鱼的脸,迟钝地想到这些人聚会的时间怕是在苏河死后、大战开始前。
可据陈生所知,在苏河死后,他们这群人就应该没有再聚了。
现在这张桌子上有虚泽一方的尊上,有金羽一党。按照当时的情况来说,他们早已剑拔弩张,没有心平气和相处的可能性。所以陈生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
看到这里,陈生不明所以,只能将茫然的目光放在坐在主位的金羽身上。
沉稳优雅的金羽自是看不到对面的陈生,他心平气和地说:“这就是我猜想的情况,只是是对是错,我不知晓。”
陈生听到这句,猛地瞪大了眼睛。
金羽说完这句,大殿寂静无声,许久之后,执凤说:“这未免太荒谬了。”
金羽道:“能戏耍各位先主,能让日桥和末夭闭嘴去构陷虚泽,能让虚泽面对诬陷闭口不谈的事情早已说明,我们的对手强过我们太多。苏河的死就是一个信号,我相信但凡有一点办法,他们都会说出真实情况,不会放弃寻求我们的帮助。”
檀鱼不解:“可事情要是真是你说的那样,那我们岂不是……”
金羽打断他:“不是死路,若是彻底没有办法,他们三人不会闭口不言。能同时封住他们的嘴巴,让他们认可如此行事的原因,只有可能是生机在战后,而我们必须要打。”
妄念沉吟片刻:“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问,只按照他们设想行动,他们所谋之事就能成功?”
岳水皱眉,“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金羽说:“具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檀鱼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说:“你不知道?我看你的样子,像是什么都猜到了!要是连你都不知道,我们又要如何?”
金羽听到这里霍然起身,他环视着周围好友的脸,认真又残忍地说:“你们都听好,他们不说,肯定是要我们装作不知道,因此这件事我们无法验证,目前已知的一切不过都是我的猜想!是以,这件事能不能成功我不知道,按照他们如此安排,按照历代先主的下场,谁能活到最后我不知道,成功率有多少我也不知道,之后又会如何我还是不知道。”
长夜听到这里猛地站起,“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要我们怎么办?”
金羽平静地说:“赌。”他的眼神锐利,“赌,他们能搏出一条路来。”
“赌,愿不愿意信他们。”
“但赌之前我要先说清楚,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所以赌局的结果我们不能确定。我如今只知道能让他们三人同时闭嘴,选择走上先主老路的情况必然是十分严重。我坚信,但凡他们有一点办法,或是情况不严重,他们都不会如此。”
“因此我做了一个简单的设想。我想,日桥看重我超过自己的命,虚泽看重日桥超过自己,末夭可以为了执凤豁出命。这三个都不怕死的人聚在一起,竟然同时妥协了……那我只能去想,如果他们不这样做,恐怕会有什么很大的伤亡出现。想小些,我们都会死;想大些,世人消亡。不过,比起前者,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金羽说完这点,殿内再次变得安静。
金羽给了他们思考的时间,等他们再次看向他时,他说:“不过说来说去,这些都是我根据他们行为的一种猜想,我不能说我一定就对,但我信日桥,我信虚泽,我信末夭,我就信我的判断。”
“而你们不同,你们可也以选择不赌,赌不赌的决定权在你们手里。”金羽说完这句,背着手来到门前的位置。
说来也巧,他站的位置正好离陈生一步之遥。
背着光的陈生默默地注视金羽,看着兄长坚毅的一面,听到身后的执凤问他:“若是赌,就是弃了自己,信任他们,为了世人。可为何要为了世人?只因为世人对我们的尊崇,因为身上的称号?”
“不是。因为我本是人。”
金羽的眼睛对向殿外的一草一木,他平静地说:“不管来了这里多久,我都觉得自己只是个活得长的人。我不在乎世人给与我的称呼,也不在意别人想不想我做这件事,我做事无需他人裹挟,也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来问自己,这件事要不要做,想不想做,是做了这件事能够顺从本心,还是不做这件事心安理得。”
“最后我思考了很久,忽然想到了春英死去的那日。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世人一个机会。世上可能有许多不能归家的苏河,也有许多愿意替亲人离去的春英,而我想的浅,我只想让她们回来,想要面对选择时还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没有什么大爱大义,不懂什么大是大非,只觉得自己能做到什么,便做什么,至于你们——自由选择。而不管你们的选择是什么,我仍会记得,宁州的酒宴,位置不会少放一个。”
金羽说到这里,陈生的心早已被金羽的话填满。他上了年纪,其实这些年很少有情绪变化,他本以为上了年纪的人不会红了眼眶,不会再有什么触动,可当他看到金羽,听到金羽的声音和谅解,仍旧会觉得眼热喉痛,激动的有些喘不过气。
金羽说完这句,身后的人群沉默许久。
片刻之后,脾气暴躁的薄霜先骂了一句,随后元歌踹了一下桌子,执凤问金羽:“那酒呢?”
金羽并不意外的回过头,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
檀鱼见他这样也笑了,问他:“既然宁州一直有酒宴,为何今日没有酒杯?”
薄霜骂骂咧咧:“金羽这黑心肝的家伙漂亮话一堆!实际上连杯酒都舍不出来!你看看人家虚泽,花钱如水流,好酒好菜一刻不停!要我说,两方阵营,还是选虚泽好,演戏也舒坦。”
岳水骂道:“你可闭嘴吧!虚泽那么强悍,金羽这边人不多点怎么打!”
执凤靠在檀鱼的身边,装作小声说话:“谁说不是,只是我第一次听说,战前没有酒宴助兴!”
“就是,我现在手抖心怕,你最好在我反悔之前拿酒过来,我们好饮酒结盟。”
“仔细想想,我活的时间也够长了,身为尊上的这一世完全是捡到了!”
话越说味道越不对。金羽听到这里,摇了摇头,拍了拍手,门外的侍女闻声立刻端着酒杯入内,看似早有准备。
执凤见此笑道:“这心机深的,一早就吃定我们会答应,酒都备好了。”
此话一出,周围笑声不断,檀鱼点了点酒杯,又说:“在多预备三个杯子,给那三人心思重秘密多的留出来,日后若是黄泉路上相见,可要好好罚上一杯。”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最后话音落下,笑意收敛,举起酒杯率先喝下,待杯中酒尽,他又朗声说:“走了!”
他扔掉杯子,一本正经道:“相识一场,已是人生一大幸事。”
“明日是生是死,个看造化,绝不后悔。”
他的声音很大,话音落下,众人收起笑意,同时举杯。
一杯酒结束,酒尽人亡,最后除了陈生和虚泽谁也没留下。
陈生看到这里已然是泪如雨下,他胸口发热,眼前模糊的厉害,最后什么也看不到,任由往事被泪水带走。
宁州殿里的一切如烟散去,再回头时已是夜里。他站在灯火通明的古街上,身侧行人有说有笑,两旁成排的纸灯高挂,在面具糖人摊子前投下了柔和的烛光。
年节时分,街上热闹非凡,陈生形只影单的站在这里,只觉得不知可以去往哪里。
恍惚间,陈生瞧见了戴着面具的春英追着威后在一旁经过,为了确定那人是不是春英,他急忙转身去看,正好看到了身侧的石桥,并因石桥两侧纸灯太亮,抬手挡了一下。
强光很快离去,只留下淡黄色的暖光。光照在桥上人的脸上,模糊了他们的身体轮廓,暖化了他们的脸庞。
陈生目光呆滞,眨了眨眼睛,紧盯着桥上人,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这时,陈生瞧见石桥下盘旋着小小的石龙,那些石龙的外表与他们在海洲初见时一样。
此刻石龙出现,朗声喊着——
“执凤殿下到。”
“元歌殿下到、檀鱼殿下到。”
它一声接着一声,将桥上人的名字念了一遍,像是害怕这些名字被旁人忘了。
熟悉的友人出现在桥上,檀鱼弯着腰,笑着说多亏他吞了天龙骨,长夜臭着脸,说他倒是扮了一回坏人,执凤摇头晃脑,似乎对这场分功宴不满,二十二个人站在桥上,回首发现桥下的日桥,朗声笑着喊他。
陈生心中一热,正要往前走去,忽地肩膀两侧被人按住。他不解的回过头,正好瞧见了苏河和金羽一左一右,两人还像是小时候那样,把他挤在中间,撞了一下。
苏河挤眉弄眼地说:“你看着热闹就上,倒是给我买些糖葫芦去啊。”
陈生许久不见她,自然是她说什么都好,为此他急忙跑到身后给苏河买了一串糖葫芦,结果回头的时候,金羽和苏河都站在桥上。
他们没有等他。
抛下他的苏河不知忧愁,嚣张的插着腰,笑着说:“兄长,我们出去玩了,而你喜静,就别跟过来了。”
金羽注视着他,像是在叮嘱幼子的母亲,他耐心温柔,一字一顿地说——
“生前,我作为尊上,撞毁神柱,是为世人;死后,作为你的兄长,我为你填憾,只愿你诸事平顺,放下过往。”
他的这几句话不轻不重,却将兄长的仁爱宽厚全都给了陈生。
随着那句放下过往,陈生的表情忽地变得有些茫然。
似乎料到自己要被抛下了,陈生没有继续上前,他平静地看着对面桥上的二十四人,只觉得他们的身影宛如一幅最为温馨的画。
面前的友人姿势各异,像还活在当年一样。他们眉眼像是存着春光,驱散了寒冬的冷意与冰霜,最后化作一阵春风,夹带着花香,落在了他的脸上……
光影已去,坐在门前的身影晃了一下,差点长眠的人因为头顶上的落花醒来。
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陈生眨了眨眼睛,起初没有想起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只是模糊的意识到,他刚才应该是做了一场梦。可梦到的是什么,又是什么样的梦,他暂时没有想起来,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一定是很不错的梦境。
因为这场梦,陈生开始放松下来,这时微风轻拂佛铃,花枝轻颤,娇美的白花经由阳光的照射,干净到近乎变成半透明的模样。
陈生坐在树下,抬起手扶住头,本是没有什么情绪变化的脸在瞄到手臂的那一刻愣了一下。
他那双布满细纹的手如今变得与年轻时一样。手指修长,光滑的不像是上了年纪的凡人。
不止如此,他的手上还挂着一条红绳。
红绳在手腕上轻轻晃动,绕了两圈,结扣的地方特别眼熟,十分像威后离世前交给他,又被他转交给金羽,想要以此保住金羽安全的那条红绳。
——可这红绳怎么会在他的手上?
不解的念头刚刚出现,陈生身体一震,终于想起了方才那一幕。
他猛地看向右侧的位置,可那刚刚还坐着木偶的地方已经空了下来,若不是放在脚下的木箱和手腕上的红绳,陈生一定以为方才的那一幕不过是他的幻觉。
而这一生只能用一次的绳子落在他的手上,送来红绳的人此刻又能去往何方?
………………
日复一日,还生活在陈家的婆婆来到虚泽的房间,准备给虚泽灌输灵力。而就在她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她瞧见了一双手臂,拖着一个红木盒,上面写着谢礼。
手臂老实的立在门后,像是一直在等谁来发现它……
动作迟缓的陈生拿起木偶放在脚下的木盒,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放着十七八个玉简。他拿起那些玉简正待看清,忽地觉得眼前一暗,抬眼又见一个面容俊秀的书生停在他的身前,柔声问他:“请问,这是陈先生的家吗?”
手中的一个玉简亮起,往前去了一些,似乎与来人互相呼应。
陈生错愕的看着玉简,又看了看来人。
那书生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小声说:“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来找过我,要我拿着这封信送给陈先生。他写了,陈先生看了这封信,就会收下我当弟子。请问,府中哪位是陈先生?”
陈生听到这句没有多想,直接拿出玄司的另一只眼睛放在左眼中。
不同的眼睛带来了不同的景物,陈生用自己的右眼看向面前的书生,能够看得到的是面前俊秀的青年,而用放着玄司眼睛的左眼去看,看到的是容貌俊美的长夜。
左右两方,两个世界。
一时接受不得,陈生拿着玉简的手慢慢松开,木偶的步伐在脑海中出现,让陈生久久未曾言语。
并不在意陈生为什么愣在原地,街上的行人交谈着当今的情势。
有人说,新帝不许开办娼肆,有人说,今上减轻赋税。
关于如今的天下,街上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却都是好的变化。
而望京近日来了不少修士,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修士虽是记不得为何特别喜欢望京,但骨子里都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亲近。
这日,街头小巷御剑飞行的人不少。
一个恶婆躺在地上,正想讹人,却听一旁有人拍桌而起。
“明明就是你故意找他麻烦!我看的清清楚楚!”
躺在地上的老夫人眼睛一转,装模作样地在一旁哼哼两声,有气无力的念着:“哎呀……我的腿啊……我就走在这儿郎的面前也没做什么,这儿郎竟是坏心将我绊倒,可怜我上了年纪,身子骨本就不硬朗,如今出了这等事恶人不知悔改了就算了,竟还有那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跟着他一起欺辱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我看啊,我干脆死在这算了!省得活着还要受人折辱!”
“好啊!”
话音落下,一个人从包子铺里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老夫人莫要担心,我这人当人时就是个热心肠的,如今成了修士更是将高风亮节助人为乐放在第一!既然老夫人所有求,我必须有所应。你说,你想死在哪里?”
他这句话说完,站在路人的面前,对着四周百姓摆了摆手,认真道:“今天谁也别拦着!媪妪不易,行动不便,有点念想我们能帮则帮。”
等着这人说完,糖人摊子前的一人转过头,笑了:“巧了,我没当修士前家里是办丧的,入宗门后闲极无事一直在扎纸花。只可惜门内修士长寿无人用得上,因此倍感落寞,觉得自己是宝珠蒙尘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而前日刚刚离开宗门,奔向红尘,还开了一家寿活铺子。你们若是需要,寿衣、纸活、棺木、我全出!”
听到这,一旁胭脂铺子里走出一人,说:“定棺有人来了,唢呐需要吗?我没当修士前就喜欢吹唢呐,可惜入了宗门,门主嫌吵把我唢呐摔了。不过我这次出来偷偷买了八百个,你们若是需要我可以吹上一段。对了,我还有个如花似玉舞姿一绝的小师妹,可以在你坟头为你跳上一段。”
“那听你们这么说我就得站出来了,”
一人从酒肆中走出来,一本正经地训斥:“老夫人年岁大了,你们怎可跟老夫人这般说话!老夫人莫慌,我知道他们说的都不对,而我与他们不同,我绝不会轻慢夫人。”
听他这么说老夫人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缓了下来,她刚想说这人说得还算人话,就听这人接着说:“这下葬前需先看风水,去算埋哪儿最佳!我这风水未定,你唢呐先行像话吗?!”
他说到这里,弯下腰拿出一个纸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他说:“我们宗门人多,你想选什么样的风水大师都有!当然,这价钱……”
他有关价钱的话还没说完,忽听一声凶巴巴的让开。
风水修士闻言看向身后,却见一个身材矮小面容清隽的男子牵着四条狗绳瞪着他。
被这凶恶的眼神吓了一跳,风水修士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说话,又听面前的男子一脸不耐道:“滚开,别挡我遛狗。”
遛、遛狗?
风水修士闻言倒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指着下方,从第一条绑着狗绳的大黑鱼问道:“这……是狗?”
京彦像是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对方:“你看不出来这是鱼吗?”
没听说过遛鱼的……不过见这些鱼离水也能活,风水修士知道这鱼绝不简单,因此压住心底的恐惧,指着第二条大金鱼问:“这是狗?”
“tui!”
“tuituitui!”
话音落下,京彦按住咆哮的年鱼,眼神越发嫌弃,“你看不出来这是鱼吗?”
这个时候,大金鱼旁边穿着黑袍子的那个小动物,因为大金鱼狂躁的动作被掀开了黑袍的帽子,露出了一个特别可爱的狗脑袋。
终于找到狗了,风水修士松了一口气,“原来狗在这里。”
端肖雪的眼神顿时变得凶恶起来。
这时京彦的表情好看了一些,但他还是说:“这也是鱼。”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指狗为鱼。
风水修士有些窒息,最后看着躺在地上,明显是不愿意走路硬被拖来的石狮子:“这也是鱼?”
京彦:“你的脑子里装得都是屎吗?石狮子看不出来?”
修士惊了:“那狗?”
京彦理直气壮:“他们是不是狗,与我骂不骂他们没有关系。”
话说完,京彦冷哼一声,继续拖着这四个只吃饭不干活的废物前行,不过几人没走进去,便见空中飞来一只白鸽。
郭齐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开饭了开饭了!今天吃顿好的,速回。”
话音落下,京彦还没迈步,一旁挎着菜篮的白烨健步如飞,朝着城南走去。
陈宅里,围着围裙,挽着头发的郭齐佑拿着大勺,看着勺子里的酱汁,给蹲在一旁的陈五陈六尝了尝味道。
郭齐佑:“怎么样?怎么样?”
陈五:“妙,除了不好吃没有别的问题。”
陈六:“这做的是什么?”
郭齐佑兴高采烈道:“红烧猕猴桃。”
“哐哐哐”几声从陈宅厨房的位置传来。
隔壁院子里的陈家人听到这声,算了算时间,一同抬起头,停下吃饭的动作,静静听了片刻属于老宅的热闹。
厨房的两扇门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郭齐佑拉着陈五陈六的衣领,面沉如水,制止了两人的偷跑行为。
他正欲“请”他们二人重新蹲下,又听月婆大喊一声,随后三人收起玩闹的神情,都因为这声冲向身后的房间。
陈生站在门前,注视着眼前的书生,正巧隔壁文人家的表哥过来探亲,那道修长的身影落在陈生的眼中,拥有两张不同的脸庞。
陈生用玄司的左眼看向对面,眼看着有着执凤外表的人走进隔壁,又瞧见外出的京彦和白烨出现在路口。
面色难看的两人此刻正在较量,他们脚下生风,似乎都想压过对方第一个回到府中。只可怜被京彦拖着跑的那几个鱼鱼狗狗,和白烨手中菜飞了一路……估计等京彦停下,又是一场口水大战。
想到他们闹起来的难看样子,陈生皱起眉。
而对面身侧娇小的京彦,在属于玄司的那只眼中,变成了天尊中身量最高的岳水。同样的,口是心非的白烨在玄司的眼中,变成了那个心直口快的元歌。
此时此刻,他的友人正向他奔来,以不同的面貌重新出现在这世上。
察觉到这点,陈生微微抬起头,正欲说话又听身后郭齐佑在叫他。
“陈生!”
充满喜悦的声音穿过陈府的每一个角落,欢快的身影越过空下来的莫严房,经过中堂萧疏的牌位,来到了正门。
“陈生!”
嘴角带笑的郭齐佑双眼闪闪发亮,他大步来到正门,瞧见门前的陈生突然变得年轻,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嘴角上翘的弧度越来越明显,喜不自胜地指着身后:“你看!”
看什么?
不明所以的陈生转过身,余光瞥见一抹白色。
六月的望京降水量充沛,可今日的微风吹起却不似以往,只带着一股子热气,直冲陈生的眼底心房。
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陈生微微张开嘴,望着对面那终于睡醒的人,在阳光明媚的一日里,等到了他的过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