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完结(上)

水平如镜的云海第一次起了波澜。

海面上的那座白城被雷电包围,云层之中似乎暗藏着一场即将倾覆云城的大雨,阴沉的天空也像是永远不会放晴。

修长的手指轻触光泽柔和的鳞片,陈生摸过下方的龙头,眼中亮起的火苗簇拥着心中汹涌的欲望,在烧尽一切的贪婪妄念里,他的世界只剩下下方的龙头与自己。

时间过了有多久?

他盼望今日又有多久?

回忆着这个问题,陈生忍不住靠近虚泽原来的龙身。

手下的龙身冷冰冰的,厚实的鳞片上存在着难以穿透的力量,像是又高又厚的铁壁立在身侧。

他攀爬在这面坚不可摧的墙壁上,先是缓了缓,然后笑了一下。

其实很早以前陈生就在想,他该如何清除规则,又要如何挣脱手臂保住所有的人。

对于他们来说,活着是件很难的事。早前的他面临着一条死路,他知道手臂用他不过是想要借着他的手,杀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规则选他,不过是想要借着他来保护自己领下的命令,为此,它们都不在意他的看法和行为。

这两方各有各的立场,谁也不会因为对方而让步。

包括陈生。

陈生也有陈生的立场,他既不打算让初代如愿,也不想让手臂如愿,而这样的心思也注定他不能走上一条平顺的道路。

安逸两字在很久以前便离他而去,他活的时间很长,可真正快乐的时光却只有那么一段。这么多年来他忍受了分离,忍受了不易,忍受了没有明日的未来,守着盼着,就是为了今日。

如今目的将要达成,留在他口中的自然只剩一句——

“真好啊。”

凝视着手边的白龙,陈生的语气因此变得温柔许多。他贴近那条龙的龙身,拥着龙头就像拥着他的过往。

他勾起白龙的胡须,语速很慢,带着几分难舍的不易,“等我用惯这个身体,我也可以成为第二个天龙,到时候改海洲毁神柱,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不能阻拦我。”

陈生一改往常的态度,说得猖狂,说得笃定。阴冷的声音穿过上方的云层直入天顶,惊扰了一方平静。

一片星海悄然转动,破过云层,洒下肉眼难见的点点光芒。

星光落入下方,直接进入了云城,飞向陈生身侧。接着,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陈生只身进入了天龙的身体。然而就在陈生进入虚泽身体的那一刻,从天而降的那些碎光也随着他进入了虚泽的身体,似乎有意与他争抢这具身体的使用权。

拿着剑的虚泽见此愣住了。

虚泽一停,曲清池也不动了。

星光尾随陈生,刚刚闯入这具身体便惊了一下。

虚泽的肉身空放许久,内里早已没有虚泽灵魂留下的痕迹。是以,当陈生进入这具身体的时候,陈生的灵魂直接并入这个肉身,在这个身体里组成了新的神海,开始与虚泽的肉体融合。

察觉到这点,星光停住,慢慢变成一个人影,悄悄松了一口气。

其实早前它就在想,陈生的神海是什么样的。而当它进入陈生的神海后,它发现陈生的神海意外的熟悉。

那是一个小小的院落。

那是日桥在春英死后的住处。

那是威后把日桥赶到的偏僻角落。

与记忆里的偏差不大,眼前小小的院落没有太大的改变,出现变化的只有日桥院子里的花草。

那些过往被日桥喜爱的花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虚泽养在海洲的紫藤树……

它看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神海里的院落老旧,处处透露出一种黄褐色的沉闷压抑。一盏油灯靠在窗侧,点亮了黑夜的一角,而越过纸窗,它看到小小饭桌上放着三把椅子,与一些金羽最爱做的家常菜。

眼前这幅景象生动得好像下一秒金羽和苏河就会推门入内。

平心而论,这个院子算是陈生住过最破的院落,可这里同时也是陈生最怀念的地方。

陈生的神海将兄妹三人住过的院落与虚泽在海洲的树合在一起。在这里,先主还没有离去,金羽和苏河还在,虚泽时不时就会到来,一切都很好,也很遥远,宛如旧人还在当年。

不过……这样怀旧的场面多少有些无聊。

它收回打量的目光,在正门口晃动,因为没有找到陈生的身影,它谨慎地向前走去。

如同鬼魅一般的人影飘进小院,修长的影子出现在视线可及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它房前屋后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陈生的身影。最后,它的目光来到还未检查的房屋,停在门前不动了。

此刻气氛有些怪异。

纸灯在檐下晃动,可神海内没有风……

一种古怪的感觉袭上心头,一旁竹叶摇摆的影子像是有人在推动。

人影看到这里顿了顿,转而看向对面那扇点着灯却没有人影出现的窗。

它迟疑了一下,接着弯下腰向前飘去,等来到门前,它没有直接推门进入,而是警惕地靠在门上,静静听着屋内的动静。

它十分谨慎,却是很正确的行为。

在个人的神海中,闯入者是被主人压制的弱势存在。毕竟神海是一个人的大脑思维,在这里,不管你在外有多强大,你都只能是一位被动的客人。闯入别人脑内的你注定无法战胜一个人的大脑,无法决定对方脑内会有的、那些对你的控制。

而陈生不像天龙,他的身上没有天龙那些被初代定下的枷锁,是以陈生的地位并不低于它,它自然要小心一些。

小心翼翼的它将耳朵贴上去,却闻房内有人在小声交谈。

而房内隔音较好,声音在屋内响起,在外根本听不清,它只能模糊地感受到说话的人不是陈生。

如果屋内说话的人不是陈生,他又会是谁?

谁在陈生的神海里?

实在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它稍作思考,悄悄地把门推开一条缝,从缝隙看向屋内的情况。

简朴的房屋中,正对着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桌子,一旁有两把椅子。

视线移动,淡青色的衣摆出现在眼前,宛如披着阳光的荷叶。绿意冲散了此刻单调的暗色,把一份泰然的舒适传送过来。

头上戴着一根白玉簪,末夭坐在桌子左侧,皱起眉,一脸凝重。

没想到会在陈生的神海里瞧见末夭,门外的它愣了一下,先是想末夭为何在陈生的神海,随后又想到陈生偷取天龙的身体,此刻正在融合,想来是肉身与龙身交融,神识混乱,因此引出了自己脑内关于过去的记忆。

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它稳了稳神,因为这个消息开始高兴起来。它深知当一个人的神海开始错乱,那这个人状况肯定不会好,因此认定眼下的情况对它有利。

突然吃了一颗定心丸。它松了一口气,然后在右侧看到了穿着一身黑衣的陈生。

陈生此刻还是日桥,他与末夭一样,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房内两人似乎有话要说。

与此同时,窗外竹叶晃动,衬得屋内情势越发紧张严肃。

“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片刻后,坐在房中的陈生推开了手旁的茶碗。

它听到这里,知道所看的这一幕是日桥的过去,为此有些上心。

末夭道:“你说。”

陈生说:“自从苏河死后,我一直都在想镜像世界里的天道是什么,规则又算是什么。我想了很久,忽然觉得……”

末夭见他停顿,不由追问:“什么?”

陈生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高深莫测,他语速不变,可眼中却翻起让人害怕的海浪。

翻涌的浪花似乎有意卷走双目可见的一切事物,他说:“我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末夭不解。

陈生先是轻叹一声,然后看向对面,神色平静到诡异:“初代留下的规则可能是活的。”

“吱嘎”一声响起。

坐在一侧的末夭猛地站起,过大的动作使得身下的椅子往后退了一小段距离,发出刺耳的声音。

躲在门后的它则是瞪大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也被这个说法惊到了。

知道自己这句话代表的意思,陈生并未因为末夭受到惊吓而开始忧心。

令人不安的沉默蔓延开来,小小的房间内流动着难以言说的阴冷之感,夜幕下的小院到处都是灯火不及的黑暗角落。此刻无风竹叶晃动,点缀着寂静到让人心跳加速的阴森院落,卷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恐怖与寒气。

“你在胡说什么!”

片刻后,末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压下被这句话激起的慌乱与恐惧。

陈生不给末夭缓和的时间,仍在说:“我一直在想,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而我记得你曾说过,一旦开战,我们就只剩下两种结局,一是被镜像世界所谓的天道,实际是初代留下来的规则操控,由虚泽引我们交战;二是我们拒绝交战,由规则操控虚泽,杀了其他人只留六个人守柱。”

末夭答得很快,“没错。”

陈生斜着眼睛问他:“可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情有其他的问题。”

“什么?”

陈生说:“目前我们已知的信息是规则没有办法直接干涉我们的行为,更加没有办法干涉天龙以外的人,所以初代留下来的规则并不是没有漏洞,只是天龙的强大足以堵上这些漏洞。而被操控的虚泽没有自我,那他的自我呢?如果虚泽的自我真的被压制了,他之后的行为到底算是他的做的,还是规则?”

末夭想了想,说“也许没你想的那般复杂,也许虚泽的行为只是受规则影响,本身并无深意。你只依靠这点来说规则是活的,似乎站不住脚?”

陈生点了点头,又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在人间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叫做谢归的皇族?当时的我意外与这个皇族撞到一起,身上的法力瞬间被封,只能成为一个行动不便的凡人。”

“事后我问了你们每一个人,你们都说海洲的人叮嘱过你们,不能与人间皇族接触,那时我就在想,为何不让我们与人皇接触,为何我们的力量一碰到人间皇室便自动作废?之后我把这件事情说给了金羽听,金羽却告诉我不能提。那时的我不懂为何不能提,事后我琢磨了一下,突然觉得上三界的存在不一定是要与凡尘拉开距离,而是要保护我们这群住在上三界的穿越者。”

“金羽怕是察觉到了这点,所以当时还受先主压制的金羽才与我说不能提。”陈生提到这里眼神变得迷离,“他说的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

末夭十分不解:“保护?从何谈起?”

陈生说:“你想,初代喜爱这个自己打造的世界,所以在他眼中,这个世界宛如他的孩子。

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是以,初代想要牺牲我们这些同乡人,以此保护他打造的世间。而从这点来看,我们与镜像世界的凡人并无不同,都是受初代掌控。

来到这里,我们保护世人,世人则是初代的作品,若是要说,我们与凡人都是来自是初代这方,本应站在同一阵线,可如今的情况却是人族皇室可以压制我们,我们对上皇族只会神力被封沦为凡人,毫无优势。

如此一来,我们与人的关系更像是互相压制的对立面。可初代既然要我们守护这世间,就不可能留下一个可以伤害到尊上的皇室。毕竟朝代更迭,帝皇是好是坏不好定论,只要历史的长河里出现一个贪慕永生的皇帝,他就可以凭借着无效尊上力量这点压制尊上,到时候我们这些外来人是胜是败真的不好说。这与初代的想法背道而驰。

所以我想,我们与皇室之间的问题,绝不是初代留下的,皇室可以无效我们能力的事初代并不知情。而这也就是说,皇室可以压制尊上的这件事,绝对是发生在初代死后。

如果当年初代知道这件事,天下不会是如今的样子。毕竟舍小保大一直都是初代的意思,而与可以保住世人的尊上一比,皇室不算什么,两方孰轻孰重初代分得清。是以初代要是知道这件事,必然会像架空尊上一样架空皇室。”

“而之后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人间到处都是有关我们的虚假故事。那些故事抬高了我们这群穿越者的地位。我问你,起初听到那些故事你是什么怎么想的?”

末夭沉吟片刻:“我觉得是海洲想要夸大我们的存在,以此建立镜像世界的人对我们这群穿越者的畏惧与敬重。”

“没错,”陈生道:“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要世人无脑的崇拜我们,要世人知道我们与世人的差距,从而心生畏惧,从而不敢反抗。就像是历代皇室都认定自己为皇是尊上的意思,出于这点去想,谁敢生出冒犯的心思?而你扪心自问,威后他们像是会插手人间事的人吗?”

末夭目光沉沉,给出肯定的答案:“不是。”

“不止不是。”陈生说:“回顾整个事件,那些到处传扬的故事,不过是让皇室不与尊上争执的手段。而这点恰恰说明——规则是活的。它在根据人间的情况作出修改,而且规则拿人皇没有办法。”

末夭听到这里,按在扶手上的手开始用力,“你说的在理,可你就没有想过,这件事可能不是规则的干预,而是天龙自己作出的应对?”

“不可能。”陈生慢条斯理地说:“你忘了,初代留下来的规矩是不许我们插手人间的事,因此天龙没有办法越过规则管辖人间。你要知道,在这个世上,唯一能越过初代留下来的力量,做出改变的只有可能是规则本身。”

“这点则正好说明了规则有自己的意识。如果它只是死规矩,那它是无法根据世间不同的情况,做出初代并没给出的安排。”为此陈生笃定地说:“如今规则所做出的应对,已经超过了初代给它定下的范围,因此我认定,它是有自己的判断。它不止是活的,甚至可以说,重檐不能算作重檐的时候,出现在重檐身体里的就是它。”

“它对天龙的掌控不是控制大脑,很有可能是压制神识夺走身体,因此历代天龙都会存在越来越像的行为。只不过它的活法更像是某种不好说的存在。它不是人,与人的思维不同,它就像是被动的,只要情况并未脱离初代留下来的条条框框,它就不会妄动。以至于可以说……只要不到尊上战的时间,它就不会主动关注我们。”

这点不太确定,所以陈生有些迟疑。

末夭听到这里咽了一口口水,“如果它是活着的,我们岂不是更加为难了。”

“你说错了。”陈生摇了摇头,“它活着才是我们的上上签。如果它是死规矩,只懂得遵循初代留下来的命令,那我们肯定会输。

毕竟死物不懂变通,不管我们做出什么应对,只要超出它理解的范围,它都不会给出反应。这样的后果就是即便我们斗败了虚泽,我们也碰触不到它,只能看着它飘在空中,目送这个世界一点点的消失。”

末夭闻言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有想法了?”

“有。”陈生点了点头,“我想去做些类似皇室存在般的威胁举动,想看看它会怎么应对。我想,只要我做的事情让它觉得危险,它就不会放任不管。”

“说来听听。”

“你知道我的能力吗?”陈生把自己的情况说清,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想要赌一把。”

“怎么赌?”

陈生说:“我会去死,只要我死了,我就可以动用我的力量。而在死前,我会留下部分魂魄留给你,到时候你去找日婼。日婼与我血统相同,你可以预见,我的灵魂可以来往我所有的转世,我们加在一起,可以知道未来的大部分情况,在根据这些情况选出一条最有可能成功的路。

届时你在这边,把日婼当做联系我的媒介,借由我的魂魄,看向我所有的来世,要发现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传递给我,以此在这边提前布置。”

“这是?”

“一场窥探未来的豪赌,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如果我失败了……”陈生没有往下说,只是闭上了嘴巴,紧抿着唇。

而他的眉头从他说话开始一直都没有松开,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末夭自是知道这场豪赌的意义,为此沉默许久,最后才问:“说说你的赌局,你打算怎么算计它?”

陈生说:“首先是要骗它。不过骗它前我们还需要去做另一件事。”

末夭问他要做什么。

“虚泽能窥心,要是有一日规则进入了虚泽的身体,它就会知道我们在想什么。为此我们需要学会欺骗自己,让它即便窥心,也无法发现我们的秘密。”

这句话说完,屋内的陈生站起来,叫了末夭一声:“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肯定可以制住虚泽的窥心,避免我们的计划暴露。”

不知道陈生得到了什么东西,末夭茫然的站起来,默默跟着他去了内室。

门外的人影看到这里,忽然有些着急。出于想要知道陈生到底给了末夭什么的心理,它站了起来,忍不住迈步进入房中。

随着它越过门槛的动作,院中的翠竹忽然停止摇摆,像是在传递某种信号。没有发现这点的它进入内室,它撩开竹帘,正想窥探竹帘后的秘密,却见竹帘之后是无数连在一起的宅院。

此处的风景由多个府苑拼接组成。里面有陈家、宁州、海洲、沈府,许多日桥去过的地方。

它仰起头,没有在这里看到陈生和末夭,正在想这是什么情况,又闻后方晃动的竹帘忽地传来“啪嗒”一声。再回首时,身后已被锁死,再无退路。

上一秒不好一词刚挤入脑海,下一秒它便感受到一只冰冷的手从后方伸过来,直接掐住了它的脖子。

紧接着咔咔咔的声响传出,它被迫与身后的人锁在一起。无数的红色符咒贴在他们的身上,迅速往外冲去,果断的锁住了外边天龙的身体。

白色的巨龙还潜伏在骸骨中,尚未腾空又被红色的封条扣住。

而对方封锁的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已经模拟过无数次,早已做好了准备。方才的一切,怕是引它入内的一种手段。

说实在的,它没想到陈生会有这一手。如今看看自己的处境,再想想陈生方才的举动,它放弃了死命挣扎的想法,用尽全力只为从陈生的手中离去,与他面对面的交流。

而正如它所想的一般,它在陈生的神海中处境过于被动,被陈生压制的很惨。

陈生眼看着它从他手中滑走,变成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心中算计着如此能够消耗对方多少力气。

面前这人与虚泽一样,都有巨大的龙角,头上都带着红线与金铃铛。只不过比起虚泽,它的身上更加缺少身为人的烟火味。它站在陈生的面前,就像雪山上的冷冽的寒风,也像是不染凡尘的雪松,清冷到让人觉得它早已无欲无求,只剩下一具没有感情与暖意的躯壳。

“这是怎么回事?”

见陈生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它用与虚泽相同的声音问道。

凝视着这个将他们逼到绝境的存在,陈生既不想回答,也不想移开眼睛。他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想着,原来这就是一直压在他们头顶的东西。它并非像末夭想象的面目狰狞,却要比陈生以往看到过的妖魔都可怕。

好在,被对方掌控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

心中压着的那口气如今不再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只不过深知眼下还不是放松的时候,默不作声的陈生加快了灵魂与龙身融合的速度,并未小看对方。

很快,陈生的半个身子被龙鳞覆盖。

察觉到陈生的打算,黑影语气不变:“重生真是令你知道不少,底气十足。”

融合的速度不减,陈生听到这里却忽地笑了。

他的眼神平静到空洞,嘴角的笑容有些自嘲的味道。他想了想,薄唇微张——

“我没有重生的好运气。”

规则接受了它被陈生算计的事,却不能接受此刻的这句话。

它觉得陈生是在骗它,为此惊讶地说:“否认以重生取胜,会让你在对上我的时候好受些?”

陈生直白道:“我所有的谎言都来自我想杀你。不能杀你的谎言没有存在的意义。”

他望着对方的轮廓,慢声说:“你难道没发现吗?你所知的、我所说的未来都与现在发生的事情有冲突,而我口中那些矛盾的过往之所以跟现在发生的一切对不上,都是因为那是假的。

过去我淡化的、不曾提起的、刻意带过、那些不清晰而模糊的过去,根本就不存在。”

“也因为是假的,所以我在说起所谓的重生时,一直用的都是不完全的视角。”他说到这里不免觉得好笑,他像是在笑自己,也像是在笑对方。他仰起头,眼中带着疯狂又寂寞的情绪,高声道:“我口中那些所谓的重生前的记忆,不过是今生本会发生的来日之事。而那个属于陈生这个人的未来,已经被我舍弃了。作为一个陷阱。”

对面规则听到这里身体一震:“你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陈生背过手,风轻云淡地说:“书穿是假的,重生也是假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骗你演的戏。”

演戏?

它在心里重复着陈生的这句话,终于变得不再冷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陈生冷酷的反问。

“你别想再骗我!我知道的!我在大妖到来的时候,在人间皇室出现意外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东西存在!”它厉声道:“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躲在暗处,想要毁了这里!它引来大妖想要杀你们,也在皇室里动了手脚!我还知道它选择了你,让你重生,让你回到了这里!”

它说着说着,火气越来越大,眼神变得阴鸷起来,“我什么都知道!你别想再骗我!我看到过你!你肯定是重生的,只是你的神志因为路标出现了错乱,是以你以为这一切都是一本书!”

它说到这里轻笑一声,像是在嘲笑陈生,也像是在告诉陈生它一直都有注意他的行为。

它坚定地说:“我亲眼看见,看见你重生后从京中归来。因为你重生了,所以你知道将来的事情;因为重生之前你跟端肖雪一起走出了无间狱,所以你知道走出无间狱的法子,并把这个法子告诉了端肖雪,利用了他;也是因为知道重生之前的事情,你才可以知道山河镜的下落,知道宁修的事情,知道提前去京中布置好一切,知道……”

它说着说着,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直到此刻它才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末夭和日桥都能够窥探未来,如果以上的事情都是日桥窥探未来之后的成果,那日桥重生的事情确实是有水分。

想到这里,它再看陈生的平静的一面,深知对方是在嘲讽他。可它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叫道:“你入过山河镜,上面的镜像映出了你的上一世,你确实是重生的人。”

它提到这点,似乎验证陈生有没有重生已经成了它的执念。

没有像对方一样大吼大叫,也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陈生静静地看着它,那双过于平静的眼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丝丝凉意和死寂从那双眼中传出,看的规则神情恍惚,心中原本坚定的观点在这双眼的注视下逐渐开始动摇。

似乎觉得对方很傻很天真,陈生心平气和的问着对方:“你以为,末夭为什么要在死前挖出自己的眼睛?你以为,末夭为什么要留下可以使用他眼睛的金腰燕?你以为金腰燕在我身边只是一个摆件?”

“末夭的眼睛不是留给金羽的……”被陈生点醒,它难以置信道:“那双眼睛是留给你的!”

“没错。是给我的。如果不是我做出了改变,你所知的那些所谓上一世的事,就是我身为陈生的这一世本该有的未来。”陈生淡淡道:“看你这般惊讶,难不成你还真信了这世上有重生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它想要上前,却被陈生压制,只能跪在地上仰起头看向陈生,不能接受的说:“这些年世间灵力消散过快,滋养万物的力量不足,虚泽为了避免神柱损坏,每五千年一灭世、一创世,进行一次小轮回路,以此维护万物不受灵气流逝的影响。而每次创世之后,都会有重生的人出现,在这种情况下,你凭什么否定重生一事!”

陈生自然知道这件事,可——

“是谁告诉你那些人是重生的人?”陈生嘴角噙着一抹笑,却是不带感情的假笑,“你知道虚泽为什么每五千年一灭世吗?你知道为什么虚泽要把自己的功法分成四份扔下来,变成四部天书吗?你知道为什么云馜明明找到了我,找到了端肖雪却没有杀他?你知道为什么改朝换代的是云馜,最后却是我入住皇城吗?你知道给我守门的那几位都是谁吗?”

陈生的反问令它大脑空白,随后它咬了咬牙,上当了一词突然挤入脑海,令它想起了之前的所有事情。

在之前的过往中,陈生一直嚷嚷着他重生了。

他把这件事说给了萧疏和曲清池,让这件事变得越发真实。然而回首过往,那些站在他的视角去写出来的心里话,都是与真实情况对不上的假话。

而真实的那些,都是他脑内有关往事的记忆。

而那些“重生前的记忆”说到底,其实只是日桥身为陈生的这世本该发生的事情。

他是拿他知道的未来,进行了一场骗局。

他用他知道的来世演了一个并不存在的重生。

看出规则反应过来了,陈生故意放轻了声音,用一种轻慢的语气折磨规则。

“我会知道来日的事情,不是因为我重生了,而是因为我有末夭的眼睛和我共享所有转世的能力。

有着这份能力,我可以知道我的下一世会发生什么,并决定要不要改变;

我能让端肖雪走出无间狱,不是因为那所谓的重生,而是因为无间狱对世人来说是不可逾越的高峰,可对尊上来说,不过是玩闹的东西;

我知道宁修的事情,不是因为我重生了,而是因为我有本事,我可以发现望京的秘密。至于山河镜内的天路倒影映出了我的前世——山河镜是我的人,我想要她在其中做出一点点小小的改变,难道她会不允?”

他说到这里,声音一点点冷了下来:“虚泽之所以在灭世之后重演上一世的景象,为的不是他的喜好,而是想要做一个障眼法。

只有不断重复这五千年的历史,被他刻意留下来的幸存者才会相信——自己重生了。等到次数多了,时间线乱了,你理不清楚这套规律,自然就会认为,这个世界上是有重生的人。而这样,你才会信我重生了,才会开始关注我。”

而随着陈生敲定重生是假的语气,它终于明白过来一件事。

此时虚泽、末夭、金羽、玄司等人交替在脑海出现,它颤着声音说:“你和虚泽联手了?”

“不然呢?”陈生理直气壮地问:“如果虚泽不是我的同路人,虚泽怎么会削弱自己,分下四部有关自己功法的天书?如果我们不是一起的,云馜为什么要找端肖雪?如果我们不是一伙的,你又怎么可能被我骗下来?”

它听到这里仍是有些不能接受,可它心里知道,陈生说的是真的。

是它被骗了。

云馜是虚泽的子嗣,虚泽找到了转世的日桥,却把他养在了沈府。而那时虚泽用的理由是想要等日桥好起来,之后再杀日桥,说是要让日桥尊严全无。

这个动作看似是在等待日桥归来好羞辱对方,可换一个角度想,虚泽也给日桥打造了一个安全的环境。

龙族的人知道檀鱼吞了虚泽的肉身,这些年一直在找檀鱼的转世,可在找到檀鱼的转世后,云馜把檀鱼的转世扔到了无间狱。这一举动像是在耍玩端肖雪,却也用无间狱的一把火拦住了端肖雪外出,一直把端肖雪控制在属于自己的可知范围。

而它看到这里,只知道檀鱼身上没有骨珠,就算杀了端肖雪也得不到龙骨。

这时,拿着末夭给的骨珠,玄司登场了。

玄司把骨珠送到端肖雪的手里,可开启云城的钥匙却落在了陈生的手里。

陈生是谁?

——他是日桥的转世。

一个十分危险人物。

要是让陈生取得龙骨,陈生必然会毁掉初代留下的一切。出于这点考虑,它肯定要来阻止陈生,然后一脚迈入了陷阱里……

事到如今,它不得不感叹一句,在这场充满谎言的陷阱里,陈生他们的布置可以说是环环相扣。

回首过往,若是虚泽不灭世重启,它就不会相信重生的事;要是末夭把骨珠给了端肖雪而不是玄司,那它就会在云馜抓到端肖雪的时候,动手取走骨珠拿走龙骨;要是陈生没有暴露出自己重生的事,它也不会轻易从天上下来,落得这般地步。

仔细想想,要不是金羽在死前撞毁了部分神柱,迫使这代先主提前进入神柱,它不会因为失去先主,没有办法继续唤来穿越者,而允许虚泽灭世重造,完成收复灵气的小轮回路,给了虚泽误导它的机会。

原来这世上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重生,有的只是被骗的它。

而就像是在告诉它一切都是怎么一回事一样,对面的景色动了起来,有关过去的画面压过来,逼得它喘不过气。

虚泽的窥心停留在末夭的脸上,意外知道了末夭脑海中的未来。心细如发的金羽一直在观察,顺着陈生留下的线索整理出了最终的路线。

初代留下的规则是有意识的。

十二月的宁州冷得让人不想去动。窗口的红花不在开放,日桥趴在窗前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去说这辈子最大的谎话。

他想,走一步看一步不是什么好法子,却是他唯一的出路。老实说,在离开这里之前,他和末夭对未来都没有什么明确的布置,只有不能如此下去的念头。

彼时虚泽已经很少与他来往,但盯着窗台上的那盆红花,日桥能够摸清虚泽的心思。

窗口的花是虚泽留下的。

海洲的红花寓意着以血开路,是战前将领们佩戴的花式。凭借着这盆花,日桥知道虚泽来过,他看到了房中的心魔。

而在虚泽来过后,心魔动了起来,保留的回忆与虚泽并无不同,明显是出自虚泽的手笔。从这个举动日桥明白过来虚泽肯定是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而他要是不想让日桥发现,他就不会留下一盆日桥并不喜欢的花,以此告诉日桥他曾来过。

这盆花怕是一个信号。

这是虚泽知道这件事,并愿意为此作出应对的信号。

而那时的日桥想,虚泽未必是想要插手末夭和他之间的事情。虚泽之所以送来这盆花,多半是不想让事态如此发展下去。毕竟作为一个“人”而言,谁也没有毁天灭地的念头。

于是虚泽默许了他抛弃他,默许了他想杀他……

其实自海洲之后,日桥与虚泽便再无交流。可即便没有两人沟通,日桥也能懂虚泽的想法,但他并未因为这份了解主动寻求虚泽的帮助,有些事他只想自己和末夭来做。

他是真心觉得虚泽已经够惨了。

他不能继续糟践对方。

捋清思绪,日桥在金羽那里喝了一杯酒,借着酒意跳下了铸剑池,之后日桥根据未来的记忆,在轮回转世的路上定下来一场欺骗的剧本。只不过这个剧本编排的时间很长,他一边摸索,一边把这段过往交给末夭,由末夭来整理尊上一方的事情。

当然,期间也出现不少的小插曲,有时他们也会推盘重来。

他们耐心的寻求出路,静心布置好一切,虽未告诉虚泽什么,却总会接到来自虚泽的帮衬。

彼时陈生还在转世的路上艰难前行。

失去了天尊的身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能够使用路标能力的凡人。凡人的身体太过脆弱,也有太多的不定因素,因此他早前的路并不好走,所谓的布局也没那么容易成功。

彼时为了骗到规则,日桥经过了无数个转世的身体,每次都用不同的路线进行对比,做出如果我改变这一行为的后果预想,努力的在多条未来线中,挑选出一条可以骗到规则的路。又在这条路上吃尽了苦头。

一个人在尘世摸爬滚打许久,日桥不免有些狼狈,最后还是来自天上的四本书解决了他的困境,拉了他一把……

简而言之,日桥确实没有重生,他所知的那些有关重生的事,都是通过末夭的眼睛和他的未来得出的结果。

这是他和末夭早就商量好的,一场有关重生的骗局。若是要问他们为何选择这个手段,事情还要往从前说起。

早年的日桥拿着末夭的眼睛,带着对前路未知的迷茫,发现了一件事。

规则无法操控除了天龙外的人,而它和天龙的关联肯定不是来自灵魂,毕竟历代的天龙都是穿越者,他们之间没有共同的灵魂可以跟规则产生共鸣,所以规则操控的必然是天龙的身躯。

他察觉到这点,转而意识到尊上的身躯从一开始就是由规则送出。有关开战后天龙会变得不像自己的原因,很有可能是规则进入了天龙的身体,压制了天龙的神识,操控了一切。因此他得出如果把规则骗入虚泽的身体里,再由他带着规则离去,是否就可以让规则彻底消失的预想。

可要如何才能让规则进入天龙的身体?

为此日桥有些苦恼,苦恼的地方大概在于他若是把龙身还给虚泽,规则自然可以进入虚泽的身体。可这样一来,规则又可能借着虚泽操控一切,且不说规则会不会借此反杀他,单说这等送死的事,他便不想让虚泽来承担。

所以,他想,有没有可能把规则引入他这边?

还有,规则知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有意识的?

针对这个问题,日桥沉思许久,最后得出的答案是规则知道这个世上有手臂的存在。因为知道,所以先主拼命追杀大妖,因为知道,先主们才会叮嘱他们离人间皇室远一些。毕竟大妖与人皇都是在漫长的时间里,手臂一点点抢走的人。

手臂想要借着大妖和人皇杀了规则,规则必然会发现这个世界有一股跟它作对的力量。只是它们没见过彼此,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存在。

而这个没见过的关键点则可方便陈生行事。这才有了他书穿重生的事情。

陈生以沈家那一世为起点,舍弃了下一世身为陈生该有的经历。他把他为陈生的一世本该经历的一切,当做一场重生骗局的底子,先是虚构了部分记忆,又将手臂的形象推到影院与老人的身上,让规则认定他记忆混乱,让规则以为他要报复海洲。

他借着萧疏和曲清池,将这件事说了出去,让规则注意到他,又用小说的形式,让规则错以为他把自己的情况和虚泽喜欢看话本的事情混在一起,导致规则前期并未过分打压他。而曲清池之所以对他重生一事如此淡定,不过是知道他不可能重生,更知道他所有的茫然与不解的心理活动不过是防备规则,为此刻意欺骗自己。

那陈二本就是个虚构的名字。

象征着开始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而有关过去,他给出了太多虚假的答案。

唯一真实的,大概就是对曲清池的偏爱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