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桥做了一场梦,梦到苏河说要去远方。可她收拾好行装,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与他说,她并不想走。
是啊,人间如此美好,谁会想走。
日桥也不想让她走。
可即便不想,她还是走了……
十月下起了雨。
雨水拍打着枝头的绿叶,洗去了上面的浮灰,亮起的绿色就像是假的一样,充满了虚无空洞的新。
日桥躺在石阶上,只穿了一件脏污的旧衣,他的双眼要闭不闭,精神涣散的样子像是醉了,也像是累了。
这日宁州顶着雨势,挂起了刺目白。在这寂静的环境里,日桥头对着苏河的寝殿,直勾勾地瞧着对面,发现苏河的旧衣还挂在屏风上。
那件单衣就那么放着,总有几分孤零零的味道。不知暖意的狂风吹过,衣摆卷起,像是苏河仍在殿中跑来跑去,衣袖飞起的弧度不大,像是她跑了一阵子转而老实下来。
日桥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苏河不过是离家远些,这才回来的慢了点,只要他再等等,苏河总会回来的。
他如此想着,一动不动,老实的等待金羽和苏河归来。
他等了许久,望着空下来的寝殿,在风短暂停歇时,他想,苏河不会回来了。
她的性子太野了,放出去就不知道怎么往回走。
他倒是想去接她,只是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才能接回她。
此刻,她的衣服高高地挂着,编织着一场漫长又枯燥的噩梦。从此以后,世间没有一个叫苏河的人,不管是年节还是酒宴,都不会有苏河的身影出现。
而失去了生命的回忆,不管怎么想会上了一层阴暗的灰。
想来今后只要看到那件衣服,日桥就会想到,没有会穿这个衣服的人了……
他想,日后没有人会叫他阿兄,没有人会脚步轻快地在殿中走来走去,更不会有人坐在高高的山丘上,喊着他们过来看星星……
约好的养老地点还没定下来,里面要住的人倒先走了一个。
可她为什么不能留下呢?
她死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是不是怕了,有没有想过要找他和金羽。
而他和金羽又在哪呢?
这事,怨不怨他?
是不是他把苏河丢下了?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如同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日桥的骨肉。
日桥双目放空,只觉得累到想吼,却又不想动。
末夭来的那夜,身上的温柔已经被阴郁取代。他脚步沉重,眼下青黑严重,眼里浮着一层寒冰,宛如一把收起寒芒的古剑。虽是看着沉稳,但很危险。
来到这里的末夭别的没说,只对着那个一夜间像是老了很多的日桥挑明:“苏河是我害死的。”
他轻轻松松的一句,决定了苏河的命。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经过粉红色的眼眶,落在鼻梁上。
紧接着画面乱了起来。日桥一把掐住末夭的脖子,将末夭按倒在地,亮起的火焰瞬时烧伤了末夭的身体,愤怒也让日桥发丝飞起,发尾掐着火星,表情恐怖狰狞。
而从始至终,末夭都没有反抗日桥,他安静地躺在一旁,忍住了所有的痛楚,并未回避他的过错。
他颤着声说:“我叫千目蛛扮作虚泽的样子,让他去杀苏河,不过我说过,要苏河走得轻松,我没想到他会……”
“你没想到!你没想到!你有什么想不到!”日桥不想回忆苏河盖着白布的尸体,也不想回忆自己看都不敢看的丑态,更不想让苏河一个人躺在那里。
他的情绪激动,头顶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双目赤红,眼中的恨意一点也没有随着吼叫减少。
“我能想到什么!”像是也扛不住心里的压力,末夭的眼睛湿了起来,他开始反问日桥:“我能想到什么?!”
多天的绝望情绪在这一刻爆发。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你说,从云母那里得知了真相起,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若是可以、若是没有背负那么多的生命,我们一起去死也行,至少那样我不用背弃众人,可以无愧于心!”他叫着:“不管是哪种方法都行,只要给个出路,哪怕是死路也可以走走看的!可最后呢!有什么路留给我了!她留给我什么了!”
他说着说着,开始变得歇斯底里,“我不止一次想过,我若死在越州毒水那里就好了,云母要是没救我就好了!我若什么都不知道,许是心里轻松了,也不会成了残害好友的恶徒!不至于又愧疚又难捱,不至于背负罪责无处可归!”
他拉住日桥的手,让日桥掐着自己的脖子,疯疯癫癫地吼着:“我能怎么办啊!救不了就是救不了啊!不管是死在我手里,还是其他人手里,苏河都只有这一条路。你以为,我愿意送她走吗?”
日桥甩开末夭的手,一句重话还没说完,先是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
眼睛为此往下移动,日桥粗暴的拉住末夭的手指,只轻轻一掰,末夭的手指便从根部裂开,整整齐齐地掉了下来。
“咔嚓咔嚓”几声响起。
日桥一愣,看着手里的几根假手指,又看了看末夭的手,发现末夭那修长的十根手指,如今只剩下了一根小拇指……
凝视着手里的九根断指,日桥忽然没了话。
满身是伤的末夭也冷静下来,他望着天空,眼神空洞的就像死了一样。
其实他这人喜欢的东西不多,唯独爱琴如命。也因为爱琴,他十分爱护自己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可如今这双美手十指缺了九……
盯着那残缺的手掌,日桥似乎可以看得到他断去手指,来回在苏河死亡前的脚步。
那句只要我舍了身上的一件东西,便可以回到苏河死前的话响起,令日桥猛地闭上眼睛。
没有去问末夭舍了九根手指得到了什么结果,毕竟,苏河已经死了。
宫殿里的单衣轻轻晃动,宫殿外的末夭和日桥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就像是两只伤痕累累的困兽,身上笼罩着乏累的倦意。
片刻后,末夭幽幽地说:“我是罪无可赦,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可我又想,是不是我死了,问题就不在了?”
他慢声说:“你心里清楚,若不打破这个局面,所有的人都会跟着我们一起死。你明明心里清楚,我们就算暂时保下彼此,也无法活下去。”
日桥确实清楚,所以他和末夭才会这么累。
见日桥没有出声反驳,末夭坦言:“老实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觉得我做对了,只是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在苏河死的前夜想了很久,我回忆着刚到这个世间的我是什么样子,也想到了同执凤一起爬到树上,听他说这里阳光舒适……
这么多年来,我顶着尊上的称呼,一路走一路看,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至高无上的使命,却也不想去做一个漠视生命的人。
而我既然已经站到了这里,知道了真相,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教教我。”末夭像是在求助一般,不停地重复:“日桥,你教教我。”
日桥没有说话。
见状末夭又说:“你教不了我的,我们死,众生生,众生死,我们还是要死。其实这道题在我们怎么都会死的前提下看,一点都不难,难的是我们舍不得。”
末夭指出他和日桥最苦恼的一点。
“若是要你我舍弃生命保全众生,你我大概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这道舍弃的难题里放的是我们的亲人、友人、我们若是选择了众生,就意味着我们要抛弃他们,就意味着我们要动手害他们。
而我们承担不起这份罪责,也不愿意对不起他们,所以我们难受,我们逃避,我们不去正视,因为我们不想害人,更不想让自己变成恶人。”
“是以,即便是发现了一条出路,我们也不敢走。我们在怕,怕的是,自己了断了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怕的是我们对不起别人,怕的是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怕的是午夜梦回,连回想过去的资格都没有。”
末夭继续说:“而我……从不觉得我舍了你们是对的,也不觉得自己去害你们以此保住人世是对的,我只知道,我若如此,世人可活,于世人,我是善;可我为了救世,害了你们,所以我于你们,是恶。而我在动手之前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我也并未想过自己要做一个好人,可是日桥啊,你告诉我,我们什么也不想,就顺着规则的安排闭上眼睛,真的就能走的心安理得吗?你真的愿意如此吗?”
日桥抿着嘴唇。
漫长的沉默过后,末夭轻叹一声,用两个掌心捧住日桥的手,“日桥,我问你,你为何没有直接杀了我?你为何见我断指便没了话?”他早已知道日桥的动摇,“其实你早就有了选择,只是前方挡着你的人是苏河,是金羽,是虚泽,所以你不敢迈出第一步。”
“其实你早就清楚,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退路可走了。”末夭的声音像是挥之不去的魔音:“天尊战已经开始,就算没有我们,结果也是一样的。我们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了断这一切。为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可我不会帮你。”
日桥推开末夭,往前走了两步,这时末夭又说:“苏河走前来找过我,她问我,能不能看到她的来日,我告诉了她,若是开战,她必然会死。”
提到这段过往,末夭放轻了声音。他忘了苏河到来的那日他是怎么想的,那时的他早就找上了千目蛛,两人已经有了约定。计划没变,他舍了苏河,可却在苏河到来的时候,他又告诉了苏河她死亡的事情。
那时具体的心境如今已经忘了,只剩下模糊的、小小的、希望苏河能够知道这件事的念想。
至于苏河知道后会怎么样,末夭答不出来。
他回忆着那日苏河离去的背影,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颜:“而她点了点头,别的一句没问,只是在走前问我,她死之后,我们与威后他们会不会不一样。”
“我答不出来,而这件事,她有跟你说过吗?”
没有。
日桥像是丢了魂,呆愣的摇了摇头。
末夭移开眼,“她怕是没有与你说过,而我想,她死守不退时,想来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那日她没有退,我的退路就没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他之前反常的原因。那时他想的是,如果苏河逃了,他便不再继续,干脆的做一个懦夫。
可苏河没有逃。
她不是他们之中知道真相最多的人。她只是模糊的发现了一个大概,却要比他们所有人果断勇敢。
末夭发现这点,变得格外落寞,他失魂落魄地说:“等我拉过来另一个虚泽,你想怎么折磨我、杀我都可以。我不会逃避自己的过错,至于你要怎么做……随你,我不逼你了。”
话到这里,两人已是无话可说。
末夭爬起来,捂住一直流着血的伤口,抬起头,望向殿内苏河的那件单衣。这两日他总是想起在齐盛的岁月,而那些画面转来转去,变成了他害死了救过他命的恩人。
末了,末夭说:“我就不来祭拜苏河了,我也不配。”
日桥想,他确实不配,而自己似乎也不配。
末夭背对着他,慢吞吞地往前走,毫无防备的样子似乎在告诉日桥,只要日桥想,日桥随时可以对他下手,他不会反抗。
而日桥扬起头看了他许久,握紧的拳头一直没有松开,却也没有动手杀了他……
今日,打赢石妖归来的金羽像是败了一样。
发丝中掺杂着柔亮的银色。
一夜之间出现不少白发的金羽来到放着苏河的主殿,望着那躺在冰花棺中,身上盖着白色旗帜的身影,在原地愣了片刻。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进去,金羽掀开了盖着苏河的白旗,瞧见了苏河青青紫紫的脸。
“兄长?”
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响起,可那个时常出现在身侧的身影,如今已经躺了下来,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雨。
日桥坐在门槛上,没有回头去看金羽和苏河。
白布悬挂在殿中,随着风势缓缓飘起,挡住了金羽一半的身影。
手放在铜盆中,金羽拧干手帕,拿着手帕一点点擦拭苏河身上的伤口。如此收拾了一会儿,金羽停下动作,恍惚的望着殿中春英的牌位,忽地与日桥说:“她也是爱闹,等一下醒来,我们可要好好说她一次。”
听着这话,日桥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一言不发,只是红着眼睛看向门前的花瓶。
金羽还在身后说个没完。
“她这个人不怕疼,打肯定是没用的。”金羽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但她很怕我们生气不理她,等下我们谁都不与她说话,她急了,就不闹了,也会收敛一些,让人省心一点。”
“对了,她走前一直想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只是你一直病着,这顿饭一直没吃上。今日正好我们都在,你在这里陪着她,我去做上一桌,等一下她不闹脾气,我们就和好吧,别太难为她了。”
日桥低下头,挡住了耳朵。
金羽走了,可不到片刻他又走了回来。
他手腕上的衣袖卷起,站在廊下,呆呆的问了日桥一句:“我怎么忘了她爱吃什么了?”
他有些慌张,“日桥,厨房里很多菜,但我不知道做什么,你过来帮我看看,刀好像也钝了,菜也切不了,等下苏河起来,又要闹了。”
日桥静静听着金羽反复来去的念了几遍,沉声说:“别做了。”他压下喉中足以逼疯人的酸楚,“今后没人吃了。”
日桥这两句话音量不高,可落在这里,却生硬的吓人。
闻言金羽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又空洞的笑容,“也是。是我天真了。”
日桥说完这句话又有些后悔,他把头埋在手臂之中,提前感受到了冬季的寒意。
今夜的风很大,风声呜呼,声音拉的长了,总像是年幼的苏河走丢了,正在门外边哭边问他们在哪里。
日桥听着听着,只觉得眼前似乎只剩下了一条路。而当他选择这条路开始,他便只剩下和末夭相同的结局。
他终究要亲手断了自己的归处,背上一身的罪恶。为此他不敢回头去看苏河的脸,苏河的仇他是会报,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替苏河讨回公道,所以他和末夭一样,都不配回头。
今夜,日桥逐渐懂得了末夭的感受。可他总想众生无辜,他们又何尝不是?
过往威后的偏执在这一刻得到了解释。
而今离去的人不能体面的走,苏河的结局像是戳在心里的一把刀,这把刀割着日桥,让他浑浑噩噩,让他既不想规则赢,也不想手臂赢。
这时一直沉默的金羽说了一句话:“我想起来了。”
日桥看向他,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他说:“苏河不是贪睡,只是跟着春英走了。而春英比我们心细,必然会好好照顾她。你也别难过了,苏河只是不与我们一路了。”
日桥沉默片刻,空空的大脑因此想到了春英那句,春英是殿下的春英,可别人也是别人春英……
这句话自春英离去起便一直停在日桥的心上,无形中改变了日桥。
“兄长。”日桥沉吟片刻,疲倦地说:“你跟我说说话,你不要不说话。”
金羽点了点头,压下伤感,尽量语气平和地说:“我还记得,初见你和苏河时,你们才这么大,那时我就想啊,原来我也能有家……”
日桥面无表情的听着,金羽说了很久,从最开始的刚到威后殿,一直到去了海洲,路上遇见了什么样的人,有了什么样的感受。
而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金羽必然也不好受,可他即便是不好受,也还是想得到日桥。
听到金羽乞讨,被人欺负,又被好心的老人救治的事情,日桥最终说了一句:“兄长,如果去害一个必定要死的人,可以保下无数人的性命,不害这个人,世间的人都会死……你会怎么选择?”
“不知道,”金羽思考了一下,说:“这世上难题不少,想要事事尽如人意,根本不可能。而大义难保全,小义难割舍,你要看,你能承受什么,又想要做什么。同时你也要记住,嘴长在别人的身上,不是自己的事,说什么话的人都有。
其实你艰难的决定,在他们口中不过三言两语,故而你没有必要在意表面的东西。
而人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往今来,英雄将相少有手不沾血之人,可保大义对,还是顾小义安,看个人理解,没有必要非分出个对错轻重。
是以,不要去看别人对你身份的定义,也不要被他人的声音裹挟难为自己。”
日桥眨了眨眼睛,慢慢消化着金羽的话。
金羽等了他一会儿,才问:“日桥又是怎么想的?”
日桥摇了摇头,“我想不明白。”
金羽温柔的嗯了一声,又问:“那日桥想知道兄长是怎么想的吗?”
日桥眼带困惑,“你说。”
“我想你安好。”金羽一本正经地说。
听到这句话日桥愣了愣,他点了点头,想了想这句话,又点了点头,脸上表情没变,可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没有太多的责任压迫,金羽从始至终都没想让他做一个被动的英雄。
他在金羽这里得到了可以喘息的空间,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内心。
苏河死后的第二天,日桥抓住一把石花放在口中,再次来到了手臂的身旁。之后日桥找到了末夭,详细的问了一下平行世界的事情。
末夭带着他的那几根假手指,避开了日桥的眼睛,一本正经的将他知道的事情全部说清。
“想抓平行世界的人,只需要去天道那里,做法我看到过,我知道怎么办,你若要与我一起,就要动摇虚泽的心。只要虚泽受了打击,无法稳定自身的力量,我们就可以趁机拉过来另一个虚泽对付他。”
日桥考虑了一下,多余的话一句不说,转身离开了末夭这里。
今晨,尊上最后的一次聚会开始。
没了之前的愉快轻松,一群到了殿中的人表情都有些冷淡。
昨日苏河的死讯震惊了不少人,知道经此之后不能回到从前的人都有些后悔。
可如今后悔已经没有意义了。
苏河已经死了,宁州不可能退步,他们必然会开战。
老实讲,要不是舍不下过去的情谊,今日他们根本不会答应再聚。而来此的他们更加清楚,今日的对话,是他们最后的回头机会,只是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退……
很快,虚泽到了。迎着众人复杂的眼神,虚泽说出并非是自己杀了苏河。
这时殿内的目光又落在了日桥的身上。毕竟按照虚泽说法,苏河死的那段时间,日桥一直都跟虚泽在一起,所以日桥自然而然的成了虚泽口中的证人。
日桥望着前方,并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回答这个问题。他静静坐了片刻,不去看任何人的眼睛,只觉得正殿里的火烛好似一场场大火的引子,似乎只要风吹的再大一点,就可以催动着火舌舔舐周围的红木,带来一场场烧尽一切的大火。
日桥冷冷的目光停在火烛旁许久,最后说了一句很轻很轻的——
“我并未与虚泽在一起。”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哗然,众人再看虚泽,目光已然变了味道。
不太相信眼前的这一幕,虚泽一个人坐在高位上,有些茫然,又有些了然。
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
指责的声响过大,让人开始慌了起来。
末夭抓住机会,趁乱挥袖离去。
虚泽不去看殿中情绪激动的人群,不听耳边的那些指责,他越过眼前的旧友,隔着开始变得陌生的人,只看向端坐在对面的日桥。
两人的目光对上,却像是隔了一段跨越不了的距离。
而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他们谁也没有听,眼中只能看得到彼此的表情。
片刻之后,虚泽眨了眨眼睛,有些无措,有些惆怅,他说:“书里没写这样的话。”
日桥无法再看他那双干净的眼眸,只觉得罪恶感在这一刻即将淹没自己。
因为愧疚,日桥起身,有意离去。
虚泽在他起身之后也跟着站了起来,语速第一次快了很多。
“就算我让给金羽也不行吗?”
日桥忍住回头看他的冲动,冷着声音却有些伤感地说:“书里没这个结局。”
话音落下,日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
金羽盯着日桥远去的背影,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而作为苏河的另一个兄长,他没有过激的反应,也没有去指责虚泽,只是很安静的离开了。
很快,周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这里。
虚泽默不作声,眼看着大殿空下来,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一件事——他被抛弃了。
这事是意料之中。只是难以接受,却是意料之外。
嘴角勾起,面对着空下来的多个座位,虚泽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本想嘲笑自己,可不知为何,最后他并没有笑得出来。
此刻,守着一室的冷清,虚泽比谁都要清楚,他被抛下了。
他被扔在了这里。
一个人。
守着一个谁也不喜欢的地方。
只有他一个人。
今日的聚会日桥难得在了,可事情就像他所说的那样。
日桥在与不在,他都没有好过一些。
********
日桥回到殿中,日婼抓着他的手臂,一脸急切,似乎并不相信是虚泽杀了苏河,为此她反复的逼问日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并说着肯定有误会的话语。
日桥被她吵的烦了,不知怎么想的,竟是回了一句:“没有误会。”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你没想错,杀害苏河确实是不是虚泽。”
他见日婼愣住,危险的眯起眼睛,步步紧逼,“今日这一切,不过是我黑了心肠,是我为了权势撒下的谎。如今你知道了,你想怎么样?”
他将最难堪的一面暴露给日婼,恨不得将所有前因后果全部说明,让所有人都来听听这些话。
日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诧异,拉着他衣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日桥,与他对视许久,在他抬脚离去之前喊了他一句:“你是不是,有些不能说的为难事?”
过了许久,压下心中的酸涩,日桥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我只是烂了心肠。”
他如此说着,之后日婼再也没有问过千目蛛去了哪里,也没有问过这件事情。
而金羽似乎猜到了他在说谎,也猜到了不是虚泽杀得苏河。可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关于这件事金羽一句没提。
几日后,海洲的人突然来找日桥,说是虚泽叫日桥取走忘在海洲的东西。
日桥清楚,他没有忘在海洲任何东西,只是听到虚泽如此说,他也就去了。
其实去的时候日桥也有想过,如果虚泽气不过杀了他,他正好……躲个清闲。
想通了这点,他淡然的接受了虚泽的邀请,而他去的时候,虚泽正坐在书阁靠近窗口的位置,脚下放了一堆的书籍,将自己藏在堆积起来的书本中。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趴在暖窗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香。虚泽捧着一本书,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透露出一份干净清透的玉色。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衣,披散着一头银发,光照在他的龙角上,像是水晶落在了清澈的水面,干净的像是雪山上的一抹白,清冷又纯粹。
瞧见这一幕,日桥脚步一顿,他本以为再见虚泽时,虚泽会对他冷嘲热讽,会恨他、怨他、伤害他,叫他来此,怕是要跟他算账。
为此他在路上想了很久虚泽可能会做的事,可最后那个被他舍弃的男子,却像是往常一样,只静静的坐在一侧,眼中并无一丝怨怼,恬静的让人很想落泪。
他好像早就知道了日桥会抛弃他。
知道日桥来了,虚泽头也不抬地说:“我买了很多新书,刚看一本,总觉得这个收尾不好,你来帮我想想,如何修改才能顺眼一些。”
日桥迟疑了一下,最后走了过去,替他改了书中的结局。
虚泽见他拿起这本,又拿起另一本:“这里有个备注我不喜欢,我抹掉了。”
日桥说:“毁人批注不好。”
虚泽道:“反正只给我自己看。”
日桥无心争论,“随你。”
他们一句接着一句,说的都是些平日里经常说的话,可之间的气氛却不复以往,开始变得疏离。
日桥和虚泽在书阁待了一日,等虚泽将最后一本书收起,虚泽算了算脚下的书籍数目,轻声说:“改了这么多,也够看着日子了,而看书的时间长了,估计也想不起来其他,挺好的。”
改完书,虚泽并不纠缠,站了起来,“起来吧,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拿着书本的手开始用力,日桥张开嘴,嘴里有一句话想说许久,一直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而虚泽在他开口前说:“对不起的话就不用说了,你既然已经舍了我,那就干脆一点,不用后悔,不用回头,我也不会原谅你。日后你争我抢,各凭本事,我不会留情,你也要认清时局。”
“好。”日桥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而此话一出,过往彻底成了无意义的符号。
两人离开书阁往宫殿外走去,日桥仰起脸,忽地发现两侧的宫墙竟然是那么高。
可这条路他明明走了无数次,为何宫墙高的事情他才发现?
感到特别奇怪,日桥忍不住环顾四周,总觉得海洲的环境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宫道里那棵银杏树还在,枝叶越过红墙,留下秋日独有的萧瑟景气。此刻一片树叶缓缓落下,红墙金树只让人倍感凄凉。
虚泽在日桥身后,小心地踩着日桥的影子,只希望时间可以停下。
不能否认,虚泽曾动过留下日桥的念头,也曾因为日桥的言行有过委屈耍狠的心思,不过最后,那些情绪转了几个弯,只剩下一句:“相识许久,我好像还没送过你什么,这本无忧就给你留着解闷好了。”
他将书本送了过去,日桥接下,两个人站在宫道中相看无言。最后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他们一个走向左,一个走向右,彻底成了两条路上的人。
而过往那些美好的记忆,如今再看充满了嘲讽的味道。
日桥慢步经过拐角,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发现了站在门前的日婼。
他不知日婼来了有多久,只对着日婼说声走,可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日婼并没跟上来。为此他奇怪的回过头,却见身后的日婼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颜。
“我就不走了。”
日婼柔声说:“我想了想,总觉得海洲太大了,他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放心不下。”
日桥一时哑然。
而他那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则含着眼泪说:“这次就不听你的了。”
日桥紧抿着唇,沉思许久,“好。”他转过身背对日婼,哑着声音叮嘱了一句:“往前天凉,记得多穿一件衣服。”
日婼用力地“嗯”了一声,眼前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日桥知道日婼在哭,可他没有回头。
若是按照他的预想,日婼跟着虚泽算是安全,只是……他望着前路,真心认为前路漫长,长的像是总也走不到尽头。
他往前走着,每走一步身边好像都会少些什么。两侧高墙红到像是血泼在了上面,而秋风萧瑟,凉意顺着风向而来,让人冷到双脚发麻。等走到在无人的地方,他忽然想到,如今苏河不在了,虚泽被他抛弃了,日婼抛弃了他,金羽又要征战,他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说来说去,其实征战不过是一个开始,旧人终究会随着战火而离去,那些年的说说笑笑的过往,就像是在昨日,又像是在上一世,有时看起来那么真,有时想起又像是从未存在过的虚假。最后走着走着,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