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死路

威后来到宁州时正巧遇见了末夭。

一向腼腆温柔的人从前方经过,慌张地撞开门前的侍从,冒失的未曾与威后问好。

威后见此停下脚步,盯着末夭的背影,倒像是明白过来末夭为何如此。

末夭来到日桥的住所,紧张的神情松弛许多。

带着难以言说的期许,末夭慢慢地推开了日桥的房门。随着吱嘎一声响起,屋内的日桥抬头看向末夭,两人目目相觑,只见末夭眼中刚刚亮起的光,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坐在光线不足的房间,日桥一脸虚弱。身后的大手紧紧掐着日桥的脖子,眼前的一幕与之前预见的内容并无区别……

受不得这个打击,末夭的身体晃了一下。

在看到日桥的一瞬间,末夭的脑海里多了一些其他的画面,这些画面让末夭面无血色,两耳轰鸣,脸色甚至比日桥还要难看。

他表现得太过脆弱无助,似乎只要风再大点,人就要被风吹倒了。

“你这是怎么了?”

见状,一旁一个人影走出,关切地问了一句。

末夭疲惫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虚泽也在日桥的房中。

随后两人的目光对上,两双同样属于冷漠犀利的眼睛微微睁大,同时愣了一下。

此刻狂风骤起,吹得门窗开合,发出啪啪的声响。

屋子里的三人谁也没说话,当执凤追过来的时候,瞧见的是虚泽和末夭正在失神,日桥靠在一侧若有所思的画面。

而虚泽那双眼睛比起往日,似乎要亮上许多……

经受不住身体精神的双重打击,体力不支的末夭很快昏倒过去。

查遍古籍,寻了不少灵药的金羽疲惫地按了按眼角,再抬头时,意外瞧见威后出现在门口。

虚泽眼看着执凤扶着末夭离去,并未出声拦着他们。

片刻后,回过神的日桥瞧见虚泽一直站在原地,奇怪地喊了一声:“你在看什么?”

虚泽听到日桥的声音,缓慢地回过头,日桥这才发现,虚泽那双浅色的瞳孔亮起。

眼眸颜色越浅,越是美丽无情。

他的表现有些奇怪。

回想到在齐盛的经历,日桥皱起眉,“你在窥心?”

“是,”虚泽压下眼中的情绪,含糊其辞,“刚才没有压制天性,本想看看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这句话有些奇怪,可本就心烦的日桥,已经无心去关心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生了病的日桥,必然会死的苏河,看上去很像下代先主的金羽……

威后带着金羽走了很久,一边走一边思考,最后两人停在了拱桥上。

盯着桥下的池鱼,停下脚步的威后还未说话,先听金羽说:“母君和其他几位先主最近有些憔悴。”

威后没说话,只想听听金羽还要说什么。

金羽记挂日桥如今的情况,自是没有心思绕圈子,“近来的异象,是否与母君等人的憔悴有关?”他心中清楚:“是不是因为海洲的神柱?”

威后不感兴趣地问:“你为何如此认为?”

“我们都是为了神柱而来,神柱稳不稳定,关系到世界会不会毁灭。”金羽说:“你看,如今异象频出,显然是神柱出来问题,可你们几个不慌不忙,怕是早已知道处理的法子。而这个法子,八成与你们虚弱有关。”

“所以呢?”

金羽顿了顿,“我想知道,你们接受自身虚弱的行为,是不是代表,你们已经准备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份放弃,是你们这一代的妥协,还是历代都有的选择?”

威后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同:“你知道又能如何?”

金羽凝视着水中的游鱼,不曾畏惧:“如果是延续,我必然要寻法子改变现状。”

“若是改变不了又当如何?”

“不如何。”金羽朗声说:“只是不想不去争一把。其实我很喜欢那句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话。而且我若不走,我又怎会知道前方到底有没有路?”

威后品了品这句话,在狂风不停时离开了。

回到宫殿后,威后想了很久,在次日把力量交给了金羽。只是这份力量虽是能够帮助金羽变得强大,可以压过其他尊上,却不能抵挡天龙的控制。

为此威后迟疑了片刻,拿出藏起来的日桥的头发,悄悄做了一个法阵,把日桥的气运偷走,放在了金羽的身上。即便是快死了,威后也仍不死心,还想要再赌一把。

至于日桥,威后把重檐送给她的红绳留给了日桥,当做舍弃日桥的补偿。

而因威后选择了金羽,日桥身上的气运受损。日桥失去了天尊的气运,大妖的一面又被上三界压制,导致他还未整理好心情,便昏迷过去,多日未曾醒来。

短短几日过去,风云突变,温文尔雅的末夭变得郁郁寡欢,时常跑去宁州的虚泽一反常态,不止不去过问日桥的病情,还经常去越州找末夭。

虚泽也是奇怪,来了越州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坐在末夭对面,有时一坐半天,有时一坐一天。

四月底,诸位先主离开上三界,在他们投入光柱的那日,一直昏昏沉沉的日桥醒了过来。

因为各位先主出了事,各地尊上都去了海洲,如今的宁州只有山河镜和日桥在留守。

日桥躺在床上,萎靡不振的人忽见末夭出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看末夭没有去海洲,而且身上还湿淋淋的,日桥不解地问了一句:“外边下雨了?我怎么没听到雨声?”

面无表情、阴郁低沉的末夭摇了摇头,说:“是我掉进了湖里。”

尊上?

掉进了湖里?

心中并不信这套说辞,可见末夭情况不好,日桥只说:“怎么这般不小心?”

末夭放轻了声音,慢声道:“昨日做了两场噩梦,吓到了,醒来想想,怎么想都是无解,心情烦闷,觉得还是一了百了比较好。”

闻言日桥沉默片刻,勉强打起精神,“什么梦将你逼到这个份上?”

末夭说:“我梦到死人了。”

听到这句,日桥顿时不说话了。

末夭坐在日桥的床边,拉过椅子,详细地说:“上半夜,我梦到了先主离去,我们之中有了冲突,打了起来,最后只有七个人活着。”

日桥的心一堵,他注视着末夭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明白了什么,又问:“那另一场呢?”

“下半夜,我梦到我不喜欢第一场梦,为此拼尽全力,固执的想要寻求其他结局。”

“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偏执,我的力量觉醒了,能力跟云母很像,都是改写未来。只不过云母的改写,是要靠另一个人替即将死去的人去死,一命换一命,才能改一次。我则比她强上一些……又比她要弱上一些。”

日桥不明白他矛盾的强弱指的是什么。很快,末夭给出了答案。

末夭低下头,小声说:“云母只要用一换一的做法,就可以改写无数次死亡。

可我梦到,我能改写生死的次数只有十次。其实也不能说是改写生死,只是我可以舍了我身上的一样东西作为引子,以此回到她死之前的一个时辰。期间若是能阻止她死亡,我就能成功,不能即便是回去了,也是白费力气。”

“而梦里的我为此跑了很久很久,总觉得前路长到看不到尽头。那时的我觉得,第一场梦结局不好,只想回到过去,结果我改来改去,却发现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保住七人死二十人,一条是谁也活不下去,全都死了。最后我是不改也不对,改了也不对……”

末夭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他抓着头发,紧皱着眉头,闭着眼睛,逼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日桥,我好累啊,我想尽了办法,最后得出的结果只会伤害很多人,让自己成为一个罪孽深重的恶人。而我不愿这样。我梦醒,找到执凤,问他能不能一起去死,执凤看了我很久,最后说可以,我听到这句话时好轻松啊,可在我跳入湖中前,我在路上遇见了盲女背着母亲乞讨……”

他前言不搭后语,混乱的说了许多。

“她们身上全是不好的痕迹,她们活的也好累啊……”他愣愣地说了一句:“可她们还是想活着。”

常人听末夭的话,一定很难听懂。可日桥听着听着,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日桥这时终于意识到,之前昏睡过去什么都不用想,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而末夭能够预见,这份力量,最终会让末夭发现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

他和末夭似乎陷入了同样的难题里。

因此日桥靠在床上想了许久,脸上的表情逐渐与末夭变得差不多。

末夭望着窗外的树枝,许久之后才说:“日桥。”

“嗯?”

“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好。”日桥眯起眼睛,在窗外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与末夭说:“可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去吧。”

“好。”

末夭伸出手,背着日桥,带着他进入了自己的神海。

末夭的神海原本是一片平静的碧海,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碧海变成了冰川,晴空被取代,空中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没完,叫人只想要躲在家中,盖着被子好好睡上一觉,以此逃避这阴郁的一日。

日桥心烦,没话找话:“你最爱古琴,我本以为,这里面会是无数古琴。”

末夭没有说话,只是在一个地方放下日桥,与他说:“剩下的路你自己走,但你要记得,不管你在我的神海里看到什么,那都是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听他这话,日桥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经历不会愉快。

日桥想着手臂的话,又想着末夭的话,两条腿不听使唤,一步都不想走。此刻绵绵细雨落在身上,夹带着阴冷的寒意,宛如针落在身上。

走了没多久的脚步突然停下。

日桥愣愣地看向前方。

苏河的睡颜十分安详,安详的不像是死了,只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还穿着那身最爱的铠甲,可身上的山河镜如今碎的只剩下了镜框。

晨间还在他耳边小声说话的人,如今躺在地上,就像是又在耍他。

这一幕太过刺眼,日桥看着看着,就笑了,笑了一下,眼眶红了起来,一滴眼泪落下,随后再也收不住。偏生他这个人冷静理智,即便不能接受,也知道眼前这一切不是作假。

平日里苏河总在吵吵闹闹,他之前总觉得,苏河还是稳重一些比较好。如今苏河稳重下来,乖巧的样子却又让日桥觉得,她还不如继续闹下去。

怎么会?

怎么能?

不能接受的日桥往后退了一步,跌跄的步子被身后的东西绊了一下,险些狼狈的摔倒。

不知是踩到了什么,日桥慌忙地回头,见到了身后的尸山尸海。一旁,乌鸦在天上飞过,檀鱼的尸骨露在海面,元歌被钉在墙上,熟悉的人影以不同的姿势,躺在每一个角落。

日桥一路走来,见到无数个友人的尸体,他的表情失去了控制,宛如失了魂一般。

他来到高山前,看到立在云海之上的七人,那七人是这代天尊战的最后赢家,他们分别是虚泽、长夜、金羽、末夭、执凤、岳水、玄司。

而经过无数战场,那剩下来的七人早已变成了威后等人的模样。

如果事情到这里停住还好,毕竟能活一个是一个。可当主世界开始闭合,引来下代尊上的这七人,最后随着那些小殿下一同死了……

日后主世界毁灭,连带着他们也没能活下去。而这也就是说,不管时间长短,他们这代人,终究会死的……

日桥看到这里闭上眼睛,知道手臂并不是在骗他。

然而即使在来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亲眼看到亲友离去的那一刻,日桥还是无法轻易接受。

很快,末夭口中的第一场梦结束,日桥快步离开这里,走时不敢去看苏河的尸体,像是只要不看,苏河就没有事一样。

接着日桥穿过无数高墙,跑到了新的地方,来到了末夭口中的第二场梦。

而那所谓的第二场梦,不过是末夭看到了二十死七活的明天,准备改写其他人死亡,阻止天尊战的未来。

在这个未来里,日桥看到末夭和他拼尽全力,他们努力阻止其他人打起来,那些人被他们按住,可在停战的那一刻,天道启动,上方的星海进入虚泽的身体,虚泽很快被天道主宰,随后杀了其他尊上,只留下六人。

这次那六人里多了他,少了金羽。金羽和苏河的离去刺激到他,经此他执意要反,最后一头撞在了神柱上,来个鱼死网破。

而在他撞裂神柱的那一刻,疯狂的虚泽把他们全杀了。

倒下的日桥望着天空,只觉得这条狭窄的路走来走去,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是该死的相似。

他们若是按照初代定下来的路去走,至少有七个人能暂时活下来;如果执意阻止初代定下来的规定,旁观者虚泽就会插手,强迫他们走上第一条路。

而这两条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最后的走向都是死。只要主世界闭合,这个世上的人,就会同其他世界的人一起死去。

事情到了这里,改不改变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如此看来,似乎只有遵从手臂,杀死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才能保住其他世界的不会毁灭。

可难道就因为其他世界的人要活着,这个世界的人就要死去吗?

难道就因为他们是尊上,他们就要牺牲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不能活下去吗?

老实说,日桥一点也不想离开。

任谁经历过人间炼狱一样的末世,都不会想要离开安稳的日子。是以,日桥十分珍惜现在所有的一切。

他喜欢宁州,喜欢能够看到苏河和金羽的日子,喜欢虚泽时不时与他们相聚,更喜欢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一点也不想失去这一切。

可面临多个世界毁灭的难题,他茫然的发现,这时要是他说他想活着,要是他不去解决这个世界上的人,就成了不够深明大义的自私行为。

为此他十分茫然,他想不通要自己活着,要虚泽他们活着,是不是成为了一件羞耻的事情。

事后他又想到,即便是他认下这份羞耻,他们似乎也没办法活下去……

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们要死?

凭什么他要去当清理一切的刽子手?

为什么要让他双手沾血承受罪恶!

他为什么就不能什么都不知道,选择跟其他人一样的闭上眼睛!

逃避的后路怎么就不见了!

脑袋要炸了,眼前时明时暗,日桥往后退了两步,他的视线移动,像是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目光来到苏河的身上,却始终不愿去看苏河胸口的伤口。

为了不看苏河,他匆忙转过身,避开末夭的眼睛,只说:“我会看好她的。”

“有用吗?”末夭指着苏河,控制不住情绪,吼道:“苏河是我们这代第一个死去的人,她被规则选为开战的原因,为此不管出了什么事,在规则的干涉下,她都会死去!你此刻的逃避有用吗?!”

“谁说的!”日桥声音大了起来,他拒绝承认苏河的死亡,自顾自地说:“你现在头脑不清醒!夜里睡不好,胡思乱想多了,看的事情真真假假,谁能说得准!再说,如果不管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我们又何必执意要做什么!”

他说完这句,逃似得往前走去。

末夭却追了过来,拉住他,在他即将离开神海前说:“日桥。”

日桥脚步一顿。

末夭压着声音说:“我倒希望这是假的,可在过不久,苏河就会离开,你拦不住,我也救不了。”

日桥耳中嗡的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

末夭不管不顾,还在说:“苏河死后没多久,我们就要开战了,到时候主世界闭合,人魂消散,受主世界即将毁灭的影响,平行世界有时会重叠。你还记不记得,我早前总说能够看到重影。那些重影我看了很久,终于看清那是什么了。”

末夭苦涩地说:“除了我们这个世界,外面还有无数个平行世界;在那些世界里,还有无数个相同的我们;那些我们叠加在一起,就成了重影;在过不久,空间错乱,那些影子也会在各个世界乱闯。”

“看到这一幕,我忽然想到,他们可以成为另一个我们,只要这个世界的我们心神不宁,不在占据稳定的主场,其他世界里的我们,就可以来到这个世界上。”

“你想说什么?”

末夭慢慢走到日桥的面前,一字一顿道:“日桥,我想了很久。初代的直系是天龙,他将力量交给天龙,留在天道里的规矩是由天龙来影响我们。而天道是死规矩,它只认初代定下来的事情,故而在天道的选择里,没有越过天龙,直接管制我们的先例。

初代应该是考虑到天道没有思维,不能随机应变,最后才定下天道管天龙,同化天龙,天龙管先主的事情。

而这也就是说,天道可能没有办法直接对我们下手,只要我们能够脱离虚泽的控制,我们也许可以走出一条其他的路。

要是我们能够找来……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虚泽,假如那个虚泽不受此处天道的掌控,没准他可以杀……”

“你要说什么!?”日桥一把拉过末夭,冷着一张脸,语气不善:“你再说一次?”

受不了这样的目光,末夭闭上嘴巴,不去看日桥的眼睛。

说不出太多埋怨的话,日桥松开手,因为情绪激动,咳了两声,最后忽地昏了过去。

而昏过去的日桥一直被梦境所扰。

他梦到年幼的苏河正在院内玩耍,可玩着玩着,苏河突然摔倒,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她像是睡着了。

可她睡得未免太好了。

日桥害怕她一睡不起,又气又怕,抱起她将她放在腿上,等了许久不见她醒来,又抱着她走了很远,到处求医问药,可不管他去什么地方,他都没能叫醒苏河……

之后日桥走累了,回头的时候才发现,金羽也睡了,虚泽也睡了……

被这一幕吓到,日桥从梦中惊醒,而他睡得太久,此刻尊上之争已经有了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