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泽的沉默让人不安。
放在桌面上的食指忍不住抬起,苏河心烦的敲了敲桌子,她见在场的人都板着一张脸,心里有话又碍于场合不好去说,最后眼睛一转,悄悄将自己和金羽与日桥的神识连在一起,特意在神海里创造出一个四周是灰色的小空间,把另外两人拉入神海小聚。
金羽和日桥一入内便听她说:“那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叫我们来的是他,来了给我们下马威的还是他。再说,如今天下谁都知道他和重檐最厉害,他敲山震虎有意义吗!”
日桥不似苏河浮躁,他瞥了苏河一眼,不认可苏河此举,“有什么话不能出去再说?”
金羽也说:“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苏河不以为意:“不会有事的,你看那些人不苟言笑目不斜视的样子,你觉得除了我们之外,会有其他人闲到入神海说这事?”
“我就是闲出病了才会来这里凑热闹!”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还不如蹲在家中玩蚂蚁!”
苏河话音刚落,有些耳熟的声音接了两句。
与此同时,灰色的墙壁如水如雾往前涌动,一个人影被包裹在其中,红色衣摆上绣着的凤羽绚丽到刺目。
那人来此也是十分暴躁,人未到声先出,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张嘴就是一句:“虚泽那个王八……”
王八蛋的蛋还未说完,来人抬头,意外对上了对面的三双眼睛,张开的嘴立刻不动了。
双手抱怀的金羽和日桥平静地看向对方。
误入苏河神海的人名叫执凤。
手里的扇子捏得咯咯作响,执凤一改在殿上的严肃端方,一张明艳如牡丹的面容扭曲的可怕,头顶的三根凤翎因为生气几乎是完全竖起。
他骂骂咧咧地来,话说了一半才发现对面那三人不是他熟悉的人。
四人相看无言,执凤表情一僵,很快消失在日桥他们的面前。
苏河被执凤吓了一跳,指着他离去的方向瞪圆了眼睛。
苏河的神海并非谁都可入,而看执凤的反应日桥知道,此事的问题不是出在执凤和苏河身上。
日桥皱着眉:“他是怎么进来的?”
金羽若有所思地看向执凤离去的地方,心里有了大概,只笑笑不说话。
而出了苏河神识的执凤则单手支在桌子上,先是露出了一个懊恼的表情,接着像是乏了一样,很快挡住脸不动了。
一旁的末夭等了半天,忍不住小声问:“怎么了?”末夭嘴唇不动,用心声挤入执凤的脑海:“我有找你入神海,你怎么没进来?”
“我进了。”执凤一脸复杂不再盖着眼睛,艰难地说:“可我进错门了。”
这也能进错?
——这怎么能进错!
你跑到谁的脑子里去了?
末夭的脑袋被这三个问题占据,他震惊地看了执凤一眼。而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他们连过神海之后,殿内好像更静了。
虚泽就像是一座完美的雕像,不管下手的人是否因为他的沉默如坐针毡,只保持着泰然处之的一面,像是很瞧不起底下的人。
来这的人见此火气越来越旺,就算知道形势比人强也咽不下这口气。
而血性脾气一上来,有人直接起身,惹得薄霜危险地眯起眼睛。
薄霜亲近龙族,将薄霜带来的先主与重檐关系最好,因此从小到大薄霜都对龙族抱有很大的好感。也因为薄霜的先主与重檐的关系极好,所以薄霜清楚不管虚泽有意针对谁,今日之事都与他们这方无关。
是以,自知不会被为难的薄霜见元歌与岳水起身,因自身与龙族是一派特意开口:“怎么,椅子上有钉子坐不住?”
他一开口就不往好了说,口气很冲:“这么多人在此,怎就你们心浮气躁?莫不是你们殿中早有叮嘱,许你们肆意妄为?”
他这顶帽子扣得够大,完全是说其他先主有意反了重檐。
这话元歌和岳水自然不爱听。而在场的人稳重的都在安坐,元歌和岳水若不是性子急躁也不会率先站起来。
而今,性子急躁的起身,脾气不好的追堵,两方谁也不让,隐隐有了动手的苗头。
“大家都少说两句。”
一旁的小殿下见龙族侍从有意阻止,理智的不想生事。可他们好心去劝却被拉入其中,最后说着说着都吵了起来。
殿内火药味十足,日桥见情势失控,侧目看向金羽。金羽斜着眼睛悄悄打量虚泽,指甲在桌面敲了一下,不知心中都在考虑什么。
不多时,日桥见一直沉默的金羽站了出来。
金羽先是直接说了一句:“晚宴未开酒客先行有些不好。”而后他笑道:“我也知各地风俗不同,性情直率的不在少数,有些说笑的话过了几座山意思不再相同,为此惹出一点误会也是难免。可说笑的话说说笑笑也就过了,谁若真的放在心上,倒是显得过于认真了。”
他强行拉了一把架,果断把球提给虚泽:“至于宴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想,还是该统一一下。”
话到此处,金羽笑着逼虚泽回答:“而我们这些外乡人入了海洲,自然是要听听海洲的习俗,为此还请虚泽殿下耐心相告,免得日后多生苦恼。”
金羽这完全是在逼虚泽。
可虚泽却看都没看金羽。
然而就在金羽以为虚泽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地听到一句——
“不好。”
响起的声音如同玉石碰撞,清脆悦耳却难掩冷漠之意。
听到这句众人一愣,脸上都有些难看。
在这种情况下虚泽竟然说不好?!
虚泽这是明摆着要为难他们,是要对付他们!
日桥闭上眼睛,藏在衣袖下的手开始握紧。
苏河忍不住厉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以为我们怕你?!”
虚泽被苏河吼了一句,脸上表情不变,只说:“我睡得不好。”
睡得……睡得不好?
金羽错愕地看向虚泽。
虚泽面无表情,端着一副清高孤傲的嘴脸,看着像是蔑视众人,可语气却十分认真地说:“石板太硬了。”
“地上寒气重。”
“侍从看着知心,却没有一个想着给我拿垫子。”
“别说垫子,盖的也没有。”
“还有龙角太大,摘不下去也是难受。”
他一本正经的、老老实实的、客客气气的回答了金羽的问题,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说法会让自己丢脸。
他一边告诉金羽他睡得不好,一边还用十分高冷的态度指责侍从并没有照顾好他,娇气的程度似乎要赶超苏河。
然而……距离金羽问出这个问题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就在他用沉默将众人逼疯,就在殿内众人因为他几乎打起来的时候,他却不紧不慢地说着上一个话题,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人总有一种长跑结束,却意外发现吹哨人没有动作的疲惫无力。
淡漠如日桥也忍不住为此惊了一下。
穿越多年,日桥还是第一次遇上他无法立刻消化的事情。
人群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金羽。
听到虚泽的回答,金羽收起了方才意味不明的浅笑,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脸。
“那可真是糟糕。”
他们两个一问一答,一场乱斗因此停下。
至于虚泽为何如此,龙族的侍从并未对此作出解释。
这些龙族的眼中除了虚泽什么都没有。他们不把来此的人放在心上,自然不会做出解释,想要从他们口中得知虚泽如此的原因是不可能的。
有着这份了解,众人又都坐了下来。
他们起初想走是看虚泽生气,如今留下是想看看虚泽到底是怎么回事。
晚宴至此方才开始,精致的菜肴很快上了一桌,然而佳酿就在手旁却无人去碰。
日桥对着酒菜沉吟片刻,因主人家没有动作,他们这些来客于礼考虑只能老实的等待主人家发话。
他们等了又等,不知过了多久,虚泽慢吞吞地说了几句,一声开席这才出现。
经此日桥发现虚泽的反应比旁人慢半拍,不管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做不到立刻给你回应,而是要等过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并顺着你的话跟你继续交流。
这点其他人怕是也看出来了。
食不知味的一顿饭让人难受。
不记得是谁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周围的人都在说个不停,啃着糕点的日桥没有听周围的人都在说什么,他心中清楚,宴上的人会说的左右不过是些客套话,而客套话无用,他无心留意,只盯着虚泽。
虚泽对金羽说话的次数要比他对其他人说话的次数多。
不过这个“多”是建立在“后”知“后”觉的情况下。
虚泽和金羽的交谈方式完全就是金羽跟虚泽说早上好,虚泽没有说话,等到中午,金羽去和其他人说中午好,虚泽才反应过来他该说早上好。
苏河看到这里算是彻底明白了,虚泽反应迟钝,旁人与他对话,第一句话他肯定接不到,接上话后双方可以顺势往下聊,但不能断,一旦断了,你在与他说,他还是需要缓缓。
他就像威后殿里的水车。
——起步太慢,起步太难。
想到这里苏河忍不住皱眉,心说,这被世人吹上天的虚泽似乎……不太聪明。
就这……还是当代最强?
这强哪了?
带着一脸说不得的表情,苏河端起酒杯摇了摇头。
在场的人都在偷偷打量虚泽,心里的想法多少与苏河相同。他们为了压惊抬起酒壶,一杯接着一杯喝个没完。
日桥不喜欢饮酒,因此只专心吃着面前的菜肴。
虚泽手旁的酒一滴未碰,末夭见此忍不住好奇地问:“虚泽殿下不喜欢酒吗?”
缓了一会儿,日桥抬头,看到虚泽摇了摇头,冷着一张脸,平静地说:“不喜欢。”
末夭尴尬的笑了笑,给自己和虚泽寻了个台阶:“殿下是怕酒乱心智?”
末夭起初只是随口一提,完全没想到虚泽会顺着这句聊下去,更没想到虚泽回话的态度不止没有架子,还和气的过了头。
当着一脸严肃的龙族侍从的面,虚泽毫不避讳地与众人说:“不是。”
“那是?”
“怕辣舌头。”
“……”
很意外的答案。
很娇气的回答。
手中的酒杯不自觉的往下移动,得到真实回答的末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比较好。此刻理性在告诉末夭他该接一句话,而现实却一直打着末夭的头,嘲讽他人傻了。
末夭憋了半天,最后只挤出了一句:“你不喝酒也是怕辣舌头吗?”
日桥夹菜的手一顿,作为整个大殿里除了虚泽外唯一没有饮酒的人,他抬起头不慌不忙地说:“我酒品不好。”
这个回答不算很好,但至少稳住了尊者对外的形象定位,压下了令人坐立不安的尴尬情况。为此末夭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自觉自己如此紧张有些可笑,真的笑了出来。
紧张拘谨的气氛逐渐出现变化。
像是被他们一句句的对话吸引,也像是从虚泽和气的行为里得到了安抚,来此的人逐渐放下心防。
这时一旁的执凤忽然插了一句:“再不好能有檀鱼不好。”
正准备吃菜的檀鱼被殃及,放下筷子纳闷道:“我酒品怎么了?上次喝醉拔你尾巴毛的也不是我是妄念啊!”
手拿酒壶的妄念一顿,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可之后把羽毛捡走让执凤秃尾巴的可不是我,我说得对吗,末夭?”
被点名的末夭脸瞬间红了起来,他磕磕巴巴地说:“记不得了。”
他们几个你一句我一句气得执凤脸都红了,执凤见众人望向他身后,自觉脸上无光开始拖所有人下水。
也是酒过三巡气氛融洽,众人之间的隔阂少了许多。
一群被关久的人好不容易被放出来,情绪或多或少都有些亢奋,一旦不在刻意压制,很快就暴露出原本的模样。
执凤嘴毒,战斗力不凡,因被掀了老底开始掀其他人的老底,掀着掀着,战场波及的越来越大,我笑你,你笑他,笑着笑着还真笑出了点事。
有两个人非要打一架。
当一句我总比你强脱口而出的那一刻,这群不在维护尊者模样的人风风火火、大呼小叫地跑向殿外,都要看看打斗的热闹。
不多时,殿内没走的人只有虚泽和金羽与日桥。
金羽在众人离去之后与虚泽说:“执凤能入苏河的神识,是不是虚泽殿下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