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烛龙

金光璀璨。

夕阳的余晖静谧萧瑟。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了一层朦胧奢靡的金色。雕梁画柱、宏伟瑰丽的宫殿坐落在前方,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醒目标志,不过景色美虽美,可美的空虚孤寂,宛如深秋一般乏善可陈。

陈生慢步跟在云馜身后,自他越过老旧的门槛,迈入这个华美却又空荡的地方起,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受,仿佛每走一步,都会听到有人拿着皮鼓配合着他的脚步在打着节奏。

而此刻响起的鼓声是一种催促,催促着他,想要让他随着此声察觉到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一个他很清楚却必须自我欺骗遗忘的角落。

一个一直被他刻意忽视的角落。

手掌慢慢地握紧又慢慢地松开。

陈生警惕地环顾四周,自从看到这座宫殿起,他每走一步都会有一幅关于过去的画面出现在眼前;每走一步,都像是有一层薄纱在面前掀开,从而拨开他的思绪,让他重新接受眼前的世界。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晃动的视线从房檐来到那扇紧闭的大门,轻而易举的穿过了狭窄的缝隙闯入宫殿内部。过往许多刻意被忽略的小细节伴随着那些不能言说、且覆盖迷雾的过往而来。

他盯着前方的甬道,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漫长且无趣的梦境。

而那场梦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千衫寺中佛铃花开、郭齐佑御剑而来、八人抬的轿子落在地上、小和尚盯着寺内疯响的蟒铃、云馜放下书信、萧疏夜里出现、落在地上的佛珠、缠绕在指尖的发丝、万来香的脂粉味久久不散,呛得人眼泪横流。

一场择生期、一次幻境之旅、改名东珠的魔主昌海、画中的执凤、家中的年鱼和食尾。

孟邗死、嫁祸曲清池、千目蛛出现、取得玄司和檀鱼的遗物、上京、逼出云馜——事情至此,忽然停住,转而清晰。

停下脚步,陈生望着前方的云馜,那双眼睛逐渐暗了下去。

而此刻游廊的尽头好似站在另一个他。他被一分为二,一方冷眼旁观,瞧着过去的自己有说有笑,真心认为过往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笑话;一方用尽全力,将自己伪装成理想里的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一场血性尚在的无辜梦境。

此时此刻,清醒的他与茫然的他在游廊相遇,两人无视站在中间的云馜,正用一种平和却刻薄的眼神注视着彼此。

是以,梦终究会醒。

问题终将回到最起初——他重生了。

他重生了?

可为什么周围发生的事情却与上一世不一样?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世的故事?

又是谁可以利用未来的事情为自己牟利?

——当然是他。

随着这一句肯定,陈生木然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心平气和的回顾之前走过的路,并一一否决自己走过的路。

——曲清池为何会把择生期定在万来香?

是因为他。

要不是他去了万来香,曲清池不会发现那里的山河镜。

——白烨到过千衫寺,明明说过要去找曲清池,可为何后来曲清池却没有见到白烨。

因为白烨根本没去找过曲清池。

白烨到了千衫寺特意去他房中只为告诉他一声,他到了。

之后他的身边有了一位举止轻佻的“薛离”。

一位对他成见与敌意都不深的薛离。

——端肖雪如何能出无间狱?

他曾反复说过。

端肖雪上一世出无间狱是在他掉入无间狱,在他去往端肖雪身侧之后。因此,知道出无间狱的方法的人除了上一世的端肖雪外,只有他。

郭齐佑睡得好好的,是谁在半夜叫醒了郭齐佑,又是谁知道他夜里会出去?

山河镜和宁修的过往都有谁知道?

万来香的幻境为何是困不是杀?

入了幻境后三魔为何一直没有对他下手?

为何三魔等人一直都是跟着他的路线在行动?

东珠就是昌海,昌海是谁的好友?这群人中是谁跟昌海有关系?

为何在他入画之后,三魔和昌海的任务从盯着山河镜变成了帮助山河镜?是谁在下达指令?

——是他。

他总说自己记不住事情,可到头来只要他去想,没有一件事情是他记不住的。

就像他知道曲清池是虚泽的心魔,知道上一世的相处却又刻意模糊了那段相处一样。若不是有心,又怎么会记得一半忘却一半。

不过就算刻意去模糊去淡忘,有的时候他也会不经意的提到,不经意的想到,不经意的指出,他记忆里的过往存在很多的矛盾处。

他的过去从开始就充满了谎言,矛盾的过往和同样矛盾的心里其实一直在指出——回忆是真,独白是假。

就像是他曾与郭齐佑说过皇帝和太后的事情,而那时候他对皇帝的称呼是“圣人”,熟悉口吻俨然将近臣与天子的标签挂在身上,忘了自己是一个未入仕途的落魄书生。

而他早前也说过,他第一次入京是参考,可在之后他又说了,早前入京时曾在京中看到过越河县主。

而这个早前指的是哪里?

——是在进京参考之前。

曲清池在京中的反常是为了谁?

曲清池为什么总是在敲打他警告他?

孟邗死的那日是谁从旁经过?

——是他。

都是他。

知道郭齐佑什么时候会找来的是他。

知道如何出无间狱的是他。

知道白烨与虚泽有仇,知道白烨会吞噬三尾猫的只有重生过的他。

知道山河镜和宁修在哪里的是他。

知道云馜会用千目蛛的是他。

知道端肖雪是檀鱼的是他。

让白烨把端肖雪送到他手中,以此保全端肖雪的还是他。

假意嫁祸曲清池,知道曲清池不会被千目蛛所杀,从用之前所有来谋算,绕了一大圈子只为误导云馜的也是他。

记忆里,小和尚与他师兄坐在一起,望着疯响的蟒铃,问他师兄为何铃声不停。

云馜曾说过,是因为业果找上来了。

可这业果是指谁?

蟒铃响了两个时辰,那时候郭齐佑和修士还未到。

宁徽最后才来,这铃声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宁徽的到来而响动的,那位业果其实从最开始就是在指——他。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了,云馜之所以会离开千衫寺躲到暗处,怕的人不是曲清池,而是那个捡起佛珠的他。

云馜忌惮的一直都是那个说是什么都不清楚,却用路标为自己养了年鱼和食尾,找了白烨和端肖雪的他。

那个让云馜一直不敢下手,一直观察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

思及至此,陈生忽然很想笑。

陈生在游廊木柱带来的光影中体会着一明一暗的交接,一种难以形容的舒爽从身体里涌出,包围乏累的四肢,除去骨子里的散漫。

从前浑噩不清的思维在来到了这里之后变得清醒,陈生望着一旁的水面,在雾气升腾的时候看向四周。

从进入冷宫的那一刻起,陈生就在想为什么这座宫殿看上去格外眼熟。为什么他到了这里竟然会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这座宫殿就像是漫长旅途的终点。

一步一步引着云馜来到冷宫的他,眼下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希望云馜能够进入那扇宫门,然后永远永远的——不要离开那里。

在这一刻,前方的云馜已然成为了他的掌中之物。

先前的诸多算计,不过是想要欺骗这个狡猾又谨慎的对手。若不是他要白烨陷害曲清池,要不是他今日演了这出戏,云馜恐怕不会主动现身出现在皇宫之中。

是以,目的达成,他懒得再去伪装,刻薄勾起嘴角:“虚泽在京中吗?是人在还是意识在?那日他去客栈看我,我想了很久,他到底是出了天宫还是没有?”

云馜回头看向陈生,眉眼如画却不带情意。

“也是。”云馜冷声说:“金腰燕是末夭一派,山河镜是苏河的兵器,能找上山河镜,并让山河镜听命的人除了威胁,还有可能是你。”

“我怀疑过你。”

云馜如此说着,对面的陈生却并不惊讶。他心绪平静:“那为什么不一直怀疑下去。”

云馜背过手:“因为你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陈生凝视着眼前的水色美景,静默地隔着水雾端详世间,观赏片刻之后才想起来说:“是你轻敌了,未来之事不止末夭清楚,我也清楚。”

“路标?”云馜想到这里抿起嘴唇。

“没错。”陈生并不吝啬给出答案:“你应该知道天尊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长处,而我的长处就是路标。”陈生说到这里淡淡的嗯了一声:“不过我和其他的天尊不同,我的能力是要在我死了之后才有用,要是身为初代天尊的我不死,我就没有办法转世投胎,我不转世就没有所谓的路标。”

“而那些路标说着好听,不过就是投胎转世的我曾在世间留下的痕迹。我把这些转世连在一起,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云馜皱眉:“我知道你的路标类似重生往回,可在身为天尊的你死去后,转世的你为了修补自己的元神,一直都是痴傻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你有可以前往上下两世的机会,你应该也无法做到什么?”

陈生听到这句顿了顿,他说:“你也说了,转世补魂的我是痴傻的,可这一世的我不是痴傻的,因此不管上一世的我情况如何你都需要明白,进入上一个路标肉身的是这个完整的我,是如今的我在主宰四百年前的肉身,而不是由不全的路标来主宰我。为此,每当我使用路标回到四百年前时,都是由这个重生的我前往过去来为今日布局。”

“而我可以用这个身体的死亡回到上一个转世,也可以继续在上一个转世的身体里濒死,进入上上个转世的身体,也可以用此举来干涉下一世的我会遇到什么事情。”

“如此重复,我会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找到白烨,可以找到山河镜,同样也可以发现你,甚至可以把四百年后的我送到你手里,并为如今的我留下应该如何做的消息。”

陈生细细地说明:“故而,当有一日夜里食尾他们上门,当我收到一封信起,即便那时的我没有重生,我也会早早开始为今日布置。”

云馜反应很快:“所以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带着萧疏返回四百年前,你故意让我发现端倪,让我去找月婆,当月婆查出院子里有五条龙,四道龙气时的我就晓得,你肯定和那个心魔重逢了。而你也用此举打消了我的疑心,让我以为你的路标在你痴傻的时候并无太大的用处。”

“想来那次濒死也是你的算计。”云馜有些后悔的说:“你把你送到我手里,表面上是你在受我监视,实际上却是你在用你的出现来绑住我,让我不能从你身边离去,从而为今日打下基础。早前我让你捡佛珠,见佛珠变色知晓你已经恢复。可你之后表现的像是对什么都一无所知,倒是骗了我,骗到我以为你是因为往生出现了其他的问题,因此轻敌了。”

“你这点很像虚泽,若不是虚泽轻敌,我肯定活不到现在。”陈生一边说一边来到游廊左侧,感受着光照在脸上的温热,不疾不徐地说:“要不是虚泽想要等我好起来再杀我,你也不至于落到这幅田地。而我若不骗过自己,又要怎么骗到你?”

云馜听到这里完全笑不出来:“你向来会骗人。”

陈生听到这句有些不太开心:“是我会骗人,还是你们别有所图擅自定论?”

陈生念着这句,郁气逐渐在心底出现,这时面前的红木门轻轻地打开,露出了挂在宫殿之中的金龙画像。

陈生不理云馜只盯着那幅画,而画上面金光闪闪的龙鳞和纹路一直延伸,缠绕着整个宫殿,深深地扎进了陈生的眼中。

陈生歪着头,一字一顿地说:“起初的我才是那个最不会说谎的人,可后来说与不说都没有区别,不说,还不如说。”

“辩解的话过多就没意思了。”云馜打断陈生。

陈生笑了:“狡辩?”他的睫毛上翘,上面凝了一层阳光,侧面在光的照射下多了几分朦胧迷离的色彩。

可橙光虽暖,却并未柔和掉他脸上的杀气。

他高高在上地对着云馜说:“你太高看自己了。”

“是我高看自己了吗?”云馜沉声说:“你大费周章,不就是为了骗我吗?”

“许是吧,”陈生垂下眼帘:“我若不骗你,我又要怎么拿到虚泽的身体。”

话音落下,云馜身体一震,他惊讶地看向陈生:“你想要虚泽的身体?”

陈生张开双臂,“如你所见,我现在这个身体不过是肉体凡胎,而我和虚泽都是龙,他的身体我自然可用,为此还要麻烦你了。”

云馜紧皱着眉:“虚泽的身体不能放,你也不能用!”

陈生问:“为何?”

“我为何用不得?”陈生说到这里面色冷了许多:“明明我也是龙,为何我不能?”他提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冰冷:“长子金羽,长女日桥?长子金羽,次子日桥?”

陈生说着说着,自己都说笑了。

“明明都是天尊,却总是我不能。就因为你们眼中的不能,我被改了气运,明明是龙君却谁瞧我都是龙女,明明我才是烛龙焚日,却被迫只能躲在金羽的领地,默默无闻的度过一生……”

心有不甘的伸出手,陈生用指尖勾画着前方的木门,眼神有几分迷离:“而我有什么不能的,天主位本就该是我的。”

“我是烛龙,我可替日。”

“若不是威后爱护金羽改了我的气运,天主位本应该我和金羽来争,而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我胜金羽。”陈生厉色道:“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他说到这里惆怅若失的沉默片刻,接着轻叹一声:“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