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像是掉入了湍急的河流中。
来到这里许久,陈生第一次出现了无法冷静的情况。
大脑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荒唐的猜想伴随着震惊的真相打得陈生手忙脚乱。
陈生无力调整心情,只得让郭齐佑等人先出去,随后一个人坐在窗前,双手按着额头,久久没有说话。
从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如今成了颠覆认知的沉重主题。
了解到真相的一角,迷雾并未散开,得到的重量堪比有人对着他的头狠狠地打了一拳。头晕目眩的陈生望着窗外的翠柳,不禁想到他方才与莫严等人说的主次世界。
在之前,陈生曾坚定地认为,这个有着天尊的世界才是主世界,因此他口中的主次顺序从来都是这个世界为主,另外一个未知的替代世界是次。可当他得知了天尊可能是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的人,他不禁想到,所谓的主次顺序也许是那个世界为主,这个世界才是次……
没准,那位所谓的初代,就是第一位从陈生的世界穿越到这个世界里的人。只因为意外得到了一份力量,那人才成为了谁也无法匹敌的存在……
可这算什么?
他们算什么?
过往算什么?
穿书又算什么?
两个世界的存在又象征着什么?
虚泽为什么要五千年一灭世?
天尊能够穿越过来的原理是什么?
玄司是不是想告诉他,他发现的另一个世界就是他们穿越之前活着的地方。
玄司是不是在告诉他,虚泽已经掌握了这两个世界的支点,并且可以随意调转这两个世界的位置?
可虚泽为什么能够移动两个世界交替出现?
另一个世界真的是他所熟悉的现实世界吗?
如果另一个世界真的是现实世界,在虚泽调转位置的时候,现实世界又是什么景象?活在那个世界的人呢?
难不成……随着主次世界的调转,人们所在的环境也会发生改变?
——疯了。
怎么可能!
完全疯了!
想不明白!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压迫着陈生,陈生的脑子在此刻无法运转,就算想要找到正确的历史轨迹,也整理不出来诸多问题的答案。
而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其他天尊有可能与自己一样,都是来自“书外”的世界。如今知道所谓的引来的意义,作为闯入者,陈生突然无比在意这个世界的真相和原理。
而抱着对未知的恐惧,陈生对着窗前沉思许久,毫无血色的此时脸上写满了疲倦与无力,呆愣又颓丧的样子像极了大病初愈的人。
如此坐了许久,陈生才发现窗外站着的萧疏。
萧疏与他一墙之隔,他坐在左侧,萧疏则站在右侧,安静的人存在感一向不高,是个合格的影子。
见到萧疏,陈生心乱如麻,越是对真相感到恐惧他就越想看到曲清池,仿佛只要曲清池在他就能冷静下来,然而他等了很久,却不曾等到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窗外的萧疏吹着风,望着灯火将熄的京城,心情在此刻变得特别的平静,即使他心里清楚,此刻的平静不过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假象,也仍旧愿意享受片刻安宁。
“曲清池呢?”
房间内焦躁的人等了又等,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去问他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萧疏说:“不知道。”
陈生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因不想让自己的情绪继续低迷,他强打起精神没话找话:“你为什么……那么听曲清池的话?”
萧疏的情况与其他心魔不太一样。
他是曲清池故意分出来的一部分,严格来说,他不是那种满心偏执的心魔。可他的原身曲清池性格偏执,因此与曲清池本是一体的他如今过于淡漠的态度,以及他服从曲清池的样子都让陈生觉得不可思议。
听到陈生的询问,萧疏金色的眼球转动,即使没有回头去看房中的人,也能从陈生此刻的语气中窥探到他问话时的心情。
其实陈生并不是很想得到这个答案,如果陈生真的很好奇,他早就问了。
为此了解这点的萧疏起初并未想回答,可后来萧疏见房中的陈生再次安静下来,到底还是顺着对方当了一把解闷的人。
萧疏目光沉沉:“因为我是他。”
“什么?”陈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后,他认为萧疏的这句话没有错,只是有些怪异。
萧疏能算是曲清池吗?
陈生从天尊身份的圈子中短暂的抽离,转念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问萧疏:“这世间为何会有心魔?”
这个问题还真的难住萧疏了。
萧疏沉声道:“不清楚。”
陈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萧疏说:“先主就没有跟你们讲过心魔的事?”
萧疏垂眸思索片刻,说:“先主没有心魔,心魔是这代才有的。”
因为难以接受,陈生暂时对那些复杂的过往产生了抗拒心理。他听到萧疏的话点了点头,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曲清池呢?”
萧疏再次回答:“不知道。”
陈生忍不住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萧疏听出他言语中的无助和急切,了解此刻的他必然是不太好受,否则他不会像个孩子一样到处寻找曲清池,祈求曲清池能带给他一些安心感。
察觉到这点,萧疏抿了抿唇,回答的话语未曾变过。
“……不知道。”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陈生听到这里思绪再次飘远。
萧疏陪着他站了片刻,许是看不得他此刻茫然无措的表情,萧疏缓了缓,说:“可我在。”
陈生抬头,眉眼间带着明显的沉重感与郁气。
萧疏迟疑了一下:“你有事……也可以跟我说。”
陈生张开嘴巴,因不知能说些什么,最后只道:“没事了。”
屋外的萧疏闻言微微仰起头,看姿势像是在看月色,可此时此刻他眼中到底有没有映入天上的月亮只有他自己清楚。
陈生不会依靠他,也不会与他无话不谈,因此他也不会告诉陈生,他唯一存在的方式只有服从。
他只有让自己靠近曲清池,才能看起来更像对方,才能告诉自己他们都一样,才能将对方拥有的东西归算到自己的头上,以此安慰自己,“他”活得很好来着。
而他是曲清池吗?
他是。
可他却永远不会成为曲清池。
因此,他似乎又不是了。
为此感到茫然的不止是他,还有不知该将他放在哪里的陈生。
陈生许是在用这种行为告诉他,他到底不是曲清池。
所以,陈生不会依靠他。
而萧疏也通过这件事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曲清池的喜怒哀乐不会属于他……
思及至此,屋外的身影突然抽身离去,慢慢并入黑夜的影子看上去孤寂沉静的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没能察觉到萧疏的情绪变化,躲在房中的陈生再次打开了日桥的玉简,企图从其中找到新的线索。不多时,死盯着玉简不放的陈生听到了郭齐佑的声音,打开房门把郭齐佑放了进来。
因今日发生的事情过多,导致郭齐佑回到房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回到了陈生这里。
陈生也不知该做什么,索性拉着郭齐佑一起看日桥留下来的玉简。
他们围着一床被子坐在一起,表面上是盯着玉简,实际上都在发呆。
如此坐了片刻,郭齐佑忍不住问陈生:“你怕吗?”
陈生没有说话。
郭齐佑又说:“你说,我们会有日后可言吗?”
陈生侧目,眼看着向来不知俗世愁苦的郭齐佑愁容满面地说:“现今天变了个样,人也变得不再相同,如今活着的人到底算是什么啊?”
这个问题陈生没有办法回答他,陈生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郭齐佑见此又说:“陈生,人这一生到底算什么?我们的存在又算是什么?所遇真真假假,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从前从未想过,我们的存在到底是有意义的,还是无意义的重复?
活着到底是因为活着而活着?
还是因胆怯而活着?
若是为了美好,奔向美好的力气难道不会有艰辛吗?
如果我们的一生不过是旁人眼中的一出戏?
那我们是放弃这出戏看起来比较体面,还是淡忘这件事,为了活着而妥协?”
郭齐佑问了一大堆笼统的问题,最后才说:“你说过,虚泽一直在延续上一个五千年,而人作为被他安排过的世间一角,还能算是人吗?如今的我们到底是什么?”
郭齐佑此刻的问题和心理都让陈生有一种,书内的人知道自己只是文字的感受。
许是白天的事情给了郭齐佑太多的压力,一向粗神经的郭齐佑竟是开始伤感起来。而他伤感的理由正是陈生也在思考的一点。
陈生在心中默念他说过的话,片刻之后伸出大手按在他的头上,轻声说:“人其实一直都是在为了活着而活着,每个人都是如此。如今你要看的是你觉得你活着开心吗?又想怎么活着,而不是否定了你如今活着的价值。”
“因此我们要问的不是虚泽如何看待安排人的一生,而是要问自己——愿不愿意被安排,又愿不愿意继续这一生。如果愿意,又要怎么继续。”
陈生在与郭齐佑对话的时候逐渐获得了平静。在此刻陈生忽然意识到比起惊讶,接下来又该如何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情。
郭齐佑暂时不能跳出这个圈子,皱着眉思考了很久。
陈生见此揉了揉他的头,问他:“我教你的阵法你学了吗?”
郭齐佑摇了摇头。
陈生轻叹一声:“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我现在教你,你学学看,全当打发时间了。”
也是想分散一下注意力,郭齐佑真的跳下床开始学习。
陈生耐心的教导着他,两人一来一往,倒也忘掉了方才的沉闷。
两人练着练着,窗外突然下起雨。陈生听着雨声,视线从郭齐佑身上离去,转而想到了窗外的萧疏。
陈生没有虐待人的嗜好,他见雨势转大,探头探脑地看向窗外,本想叫萧疏入内,然而却在走近窗口后发现那站在窗外的萧疏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坐在对面房顶上,迎着雨势注视他与郭齐佑的曲清池。
不知曲清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身材高挑的他随意靠在一侧便是一幅美丽的画。
只可惜画中人画皮不画心,那双眼总是黑沉沉的,像是压着驱散不了的阴郁。
陈生与曲清池对视片刻,一方茫然,一方冷漠。
见他一动不动,陈生忍不住喊他:“下雨了。”陈生先叫他回来,之后不安地问:“你在想什么?”
曲清池没有说话,他还是坐在那里,此刻的神情像是在通过陈生看向另一个人。
陈生见他没有反应,不知他是不是受伤了,因此急忙对郭齐佑说:“你先回房练习,我和你师兄有话说。”
之后陈生想起日桥的玉简,随手将玉简递给郭齐佑,说:“你帮我看着这个,若是发现了什么异常记得告诉我。”
郭齐佑应下,陈生很快离开客栈爬上曲清池所在的房顶。
曲清池静静地等着陈生过来,陈生到此方才发现他的脸上不止有一丝郁气,还有明显的冷意,而这种表情多半出现在他对上虚泽的时候。
只有遇上虚泽,曲清池才会有这种又冷又阴郁的表现。
陈生看到这里,不知自己猜的是对的还是错的。等陈生坐下,还未问曲清池发现了什么的陈生先听到曲清池说:“我们前世……是怎么样的?”
这个问题来的很突然。
陈生托腮,因不在状态,所以干巴巴地说:“没什么特别的,起初我救了你,你看上了我,然后你去与人比试,被引出了贪念,因我是你的贪念,所以当时有很多很多的人来寻我的麻烦,我东躲西藏了一段时间,被端肖雪抓住,接着你去救我,把我带在身边,每当我要走的时候,你就会找出无数个理由拖住我的脚步。”
陈生说到这里,表情一点点的柔和下来。
那段过往像是重新出现在眼前,想着想着,陈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平和的微笑:“拖着拖着,我留的时间久了,就不想走了。”
曲清池听到这里说:“那你现在还想走吗?”
陈生奇怪地看向他,“早就不想走了。”
曲清池听到这里又问:“不想走是因为习惯,还是因为喜欢?”
陈生不知他为何一直追问,但他还是坦然道:“我从不会因为习惯改变喜欢。”
曲清池听到这里却没有多少笑意,他只说:“你向来清楚你要什么。”他说到这里双腿弯起,一只手挡住嘴巴,一双眼仍旧看着陈生房间的窗口,闷闷地说:“你还记得我们重逢时我受了伤吗?”
陈生点了点头,要不是当时曲清池受了伤,陈生许是不会遇见他。
“你知道那时的我为什么受伤了吗?”
陈生想了一下曲清池曾经的说法:“得到秘宝大意被伤?”
曲清池听到这个自己所编的谎言轻笑一声:“什么样的秘宝能大过盏目伤到我,不过是些扯谎的话。”
陈生有些无语:“你骗我还骗得很自傲是吗?”
曲清池摇了摇头:“那可不是自傲。”
“那是?”
“是什么呢……”
说完这句曲清池沉默片刻,随后点了一下青瓦,只见梦鱼的身影出现在他的周围,眼神多少有些贪婪,活像是看到了肉的狼。
陈生被梦鱼的眼神弄得心气不顺,脸色一沉,正欲开口,却听曲清池说:“说来意外,也许你很难相信,这条鱼是妄念。”
“妄念?”
“真身是莲花的天尊,他也是金羽一党。”
然而曲清池话没说完,梦鱼倒是先凑了过来。
察觉到梦鱼的想法,曲清池在梦鱼张嘴之前踩住梦鱼的头,习以为常地说:“他人很好,家住百州,生性淡薄与世无争,起初金羽和虚泽开战他并未加入其中,后来……我去寻他,他这才加入了金羽一派。而如你所知的一般,他死了。”
曲清池这声死了说得很轻松,可陈生听着却觉得不是滋味。
曲清池一点点的与他念叨着:“我还记得开战的前夕妄念还说过,打仗可以,可不能打脸,他这人爱漂亮,最是喜洁,即便要死,也要漂漂亮亮的死。”
“后来我们与虚泽在清水打斗,苦于虚泽坚不可摧的肉身,故而一直在寻找破解之法。
而我这人最坏,知道天尊肉身难毁,设计将虚泽引到浊火岛,提议由我来困住虚泽,再由檀鱼抢走虚泽的身体,将虚泽元神扔进火海烧光。只不过很可惜,因末夭念旧,导致布局失败,最后檀鱼死了,身受重伤落在火海里的人从虚泽变成了我。而为了保住我,妄念让出了原身,将我放在莲花中免受浊火焚烧。”
曲清池提到这时将脸往陈生那边凑去,轻声道:“他与我说,可不能让我死了,他说,要赢虚泽全靠我了。”
曲清池说到这里又笑了:“可我没能赢过虚泽。”
陈生不愿意听这句。
曲清池接着说:“之后当我再次遇见妄念的时候,他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浊火岛后,他虽是勉强保住了残魂,但因元神受损严重,他神志不清,竟是落入了畜生道。而我找到他时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吃,那时的他还不是梦鱼,梦鱼还是他吃了我半个身子后变的。”
提到过往扭过头的曲清池不悲不喜地问陈生:“你知道什么是河赖吗?”
陈生知道,那是一种像是鲶鱼,又像癞蛤蟆一样的怪物。
“如今的妄念就是一条又脏又臭的河赖。”曲清池与陈生说:“而我为了治好他,带着他走了很多地方,后来我走累了,正巧遇到了你……”
陈生听到这句表情复杂:“所以你那时根本没有受伤?”
“这世上除了虚泽,很少有人能伤到我。”曲清池坦然道:“只要我拉下脸去装,你便看不出来我到底有没有受伤。”
陈生闷声道:“你有够无耻。”
“确实,”曲清池并不狡辩:“可我要不这么无耻,我还能抓住什么?”曲清池很了解:“要不是我胡搅蛮缠,你现在是不是不会跟我坐在一起?”
陈生被他问得一愣,一时没能接上话。
曲清池说到这里忽地沉默下来,接着像是不需要得到陈生的回答一般,他说:“其实我一直都在胡搅蛮缠。”
“我缠着妄念,不肯放下他,非要带他去找执凤残留的元神,最后舍了自己的半个身子,让妄念从河赖变成了梦鱼,既没有治好妄念,也没有带走执凤,最后缠来缠去,只缠住了自己。”
“也是从那之后我知道了,我的执着,其实无用。”
曲清池说着说着忽地没用话了。
陈生本就心烦,如今听了他这番话更是心烦。陈生陪曲清池坐在房顶上,只要想起曲清池找寻众人的艰辛,陈生便说不出话,只觉得心里像是有根针在刺。
曲清池这时又说:“其实,我想要的都是别人不要的。”
“我看重的,只是我看重的。”他表情不变,慢声说:“我不说,只是想让自己体面一些。”
此话一出,陈生忍不住闭上眼睛。老实说,陈生宁可见曲清池嚣张,也不愿意见他莫名其妙的低落。
大概是因为近日心情复杂,也许是从未见过曲清池如此反常的表现,陈生忍不住实话实说:“你看重的,也是我看重的,要是我对你无意,我根本不会听你与我诡辩。你也知道我这人脾气不好,你再来寻我时,我只是看着生气,其实心底正暗暗欢喜,想多听听你与我说话。”
“而你想要的过往也是玄司执凤他们都想要的。有些事情,放不下的不止是你。”
陈生一边说一边拉过曲清池的手,摸着对方的掌纹,“妄念傻了也不要紧,等事情结束,我们回望京也可,去小圣峰也行,到时候就把妄念放到院子里,正好有年鱼跟他作伴,我觉得看他跟年鱼互斗也是一种乐趣,等日后有空,我们再帮他调理身体,没准他会好起来的。”
曲清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好不起来了。”
陈生不懂他的意思。
曲清池说:“你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
陈生抿了抿唇:“我不会。”
曲清池并没有立刻反驳他,他先是想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笑了,转过头对着陈生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我看到谁了吗?”
陈生不知道,但他了解,曲清池今夜的反常一定是因为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