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刺拼错,簇拥着千目蛛的半身,将千目蛛高高抬起,使他像是临坐在小山之上。
站在高处的千目蛛俯视下方,态度傲慢,显然是未将萧疏放在眼里,也能感受得到萧疏实力不如自己。
而随着千目蛛起身,周围无数手掌大的小蜘蛛从山洞顶部出现,它们吊着一根明显的白丝,排列并不整齐地出现在萧疏身侧。
很快,这群小蜘蛛变成了透明的正方形,大小对等的光线延伸,铺天盖地地扫向萧疏,而那被光线照射到的地方所有的景物全部消失,只留下黑色的虚无。
周围的变化快到肉眼难见。
萧疏化作一道金光,极快地躲开,而在他走后,那些吞噬一切的光朝着陈生这边落了下来。
陈生不慌不忙,只看着拉住他的人。
而那人在光线过来之时轻轻抬手,像是拍落灰尘一样,轻而易举地拍散了接近的白光。
下方的变化被上方的千目蛛察觉。
千目蛛的视线移动,冷着一张脸转而看向下方。
他冷眼打量下面突然出现的人影,本来傲慢的表情随着凝视对方的时间拉长而出现了变化。
见千目蛛失神,萧疏抓住这个时机,抬手摸了一把盏目。此举过后,盏目上的龙骨光芒大盛,一条巨龙的骨架取代了剑刃,一下子撑坏了本来不易被破坏的妖魔寄居。
此刻出现的这条龙很大,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顾忌到身后的人,持剑的萧疏并未让龙变成本来的大小,而是等龙骨伸展到一定程度就收手。
可即便是一再压制,出现的龙骨仍是让人不敢小瞧。
巨大的黑影在陈生几人身上移动,森冷的寒意从头顶压来,发出咔咔的声响。如今金色的龙骨虽已没有皮肉,但从那空旷的骨架上仍可以感受到明显的威压。
若是在此的都是寻常人,恐怕早就死在了龙骨出现的那一刻。
陈生之所以还能无事,全因——曲清池在旁看顾。
此刻,巨龙飞出,骨刺凸起,修长的身躯盘旋,长着嘴朝千目蛛咬去。
千目蛛反应很快,在即将被咬之前吐出白丝,白丝成网,挡住了龙头,而在被拦住的这时龙身飞散,瞬时来到千目蛛的头顶,骨刺对准千目蛛同时刺了下去。
见此千目蛛身下白刺上涌,他才堪堪挡住龙骨,又见一旁龙头突然吐出红色的烈焰。
察觉到留在刺端不妥,千目蛛像是灵活的鱼,立刻从白刺中离去,顺着拼立在一起的白刺滑向地面,身上的小蜘蛛也在此刻散开,经由他的指挥同时盖住龙头。
他反击的速度不慢,可就在他落地这时,地上却有一道雷电术法,只待他踩下立刻启动。
看到脚下的阵法,千目蛛露出利齿,正欲再次吐丝,又见拿着剑的萧疏立起那把剑,剑身转了一圈,四周出现无数金沙。
随后,金沙成布,在山洞之中飘动,经过千目蛛的眼前又飘向萧疏,进入剑上那只眼睛里。
金沙入目,剑上那只属于金羽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点燃了周围的温度。
千目蛛见此一怔,脸色瞬间白了下来。
而剑上眼睛的轮廓像是印在了心底,跪在地上被雷击中的千目蛛只觉得自己的身影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渺小。
他像是正跪坐在小小的方盘之上,身后有一双橙红色的巨大眼睛。
那双眼睛薄凉,不含一丝怜悯,宛如冷酷的刽子手,又似高高在上的君主。
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恐惧压在心头,千目蛛的冷汗从额角滑落。金羽的眼睛像是轮回的路口,橙红色的光圈无限延伸,好似在指向灵魂路上的终点,让看到这双眼睛的人拥有了与金羽同样的眼眸。
这是一种标记。
认识金羽了解盏目的千目蛛清楚,金羽是太阳,金羽的眼睛足以焚尽万物,但凡金羽微微施展神力,打开灵目,所有看到金羽眼睛的人都会从内部燃烧,不见火光,却成灰烬!
当初金羽舍了一眼,这只眼睛落在日桥的剑身上,金与火的叠加让金羽的金目常年不闭,但凡与这把剑接触、看到这把剑的人都会不受控地凝视上面的金目,随后化作灰烬。
即便敌手不想与金羽对视,盏目剑上的烛龙骨也会化作金沙,将对方的眼睛带到金羽的剑上,十分难缠。
盏目毕竟是两位天尊合力打造,除了虚泽,无人能破盏目。
可盏目是金羽的佩剑,除了金羽,旁人应该不可使用。
就算使用,施展的程度也肯定不如金羽。因为清楚这点,千目蛛起初并未将萧疏放在眼中,未曾料到对方竟是可以驱使盏目。
他为何能驱使盏目?
“你是谁?”千目蛛骇然,神色立刻变了。
“你是金羽?”他眼睛转动,不敢相信:“还是……日桥?”
萧疏没有回答他,而千目蛛很快也没了询问的精力。
千目蛛神海被金羽的眼睛扰乱,体内温度越来越高,眼看就要陷入绝境,这时千目蛛怒吼一声,随后那双青色的眼眸怨毒地看向拿着剑的萧疏,腾地翻身而起。
他跳离萧疏,从空中落下时身上涌入无数白泥。
那身白泥没有固定的形状,有时像云,有时像人。
萧疏见此眼睛危险地眯起,在白泥中有什么冒头之前提剑砍了上去。
两人交战,不管不顾,将周围这很难砸毁的妖魔寄居搅得一团乱。
千目蛛与天尊同等,抬手一挥便可取万人性命,此刻这两人若是在外间斗起,必然是生灵涂炭山河尽毁。所幸如今身处之处是千目蛛的第二躯壳,因其特殊,他们在此打斗之举尚未给凡尘带来其他危机。
而不管身后闹出的动静有多么大,陈生都没有回头看身后一眼。他的眼神飘忽,只知道面前人的手很冷,冷到那俊秀的眉眼似乎结了一层冰。
黑色的水珠从曲清池身上滑落,留下一道道清楚的痕迹。
水痕多变,其中有一滴在眼皮上方移动,落在长睫上像是意味不明的泪,却又没有悲伤的情绪可言。
陈生的眼睛越过他望向他身后,暗暗在意着对方肩膀的轮廓,只觉得对方挺拔的身躯虽是变回了以往的模样,可眼神却与以往跟自己靠在一起时不同。
可要问陈生具体是哪里不同,陈生又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冷冷的感受。
此刻的曲清池与萧疏一般,面上并无多少情绪,但他又不同于萧疏,萧疏的冷是来自对周遭一切的漠视以及对本身的漠视。而曲清池的冷则是从眼睛一直冷到心底。
他不是漠视周遭,他是在封住了自己的心。
想到这里,陈生忽然觉得很难过。
陈生的眼睛从身后的洞穴移动到曲清池的肩膀,过往里大小人凑在一起的热度还未保持几天,又因为此刻的山洞冷了下去。
那时陈生虽是不说但心里明白,曲清池变小的时候他什么都做不到,所以他可以只做“曲清池”,他可以放肆,可以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可以因为身体不同而放下背负的责任,可以慢慢与自己靠在一起。
而当曲清池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便不能只做“曲清池”,他不会回避他的过往与他要完成的事情。
因此他清醒得很快,甚至可能因为那个没有跟来的金蛇将自己送到另一个层面。
一个不能回头的高度。
“你该走了。”没有问他为何一直看着自己。曲清池拉着陈生,并未看向陈生:“这里不安全。”
陈生这时才回头看了一眼萧疏,随后又转过头,想了想才与他说:“我见到一个叫做玄司的僧人。”
曲清池脸色不变,“我知道。”
陈生想了想,在萧疏抬剑之时对曲清池说:“可他死了。”
话音落下,盏目在石壁上留在一道极深的痕迹。石壁坍塌,发出的巨响似乎掩盖了陈生说话的音量,也像是在拉动此刻的气氛。
周围碎石如雨,却没有一块落在陈生的身上。
陈生凝视着曲清池,不知对方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片刻之后,一直淡漠的曲清池眼睛一动,仍是不喜不悲地说:“我也知道。”
他这一句话很平静,看着像是毫不在意。
可陈生想,他的不在意许是只有“看着”。
曲清池说完这句,慢慢松开了陈生的手腕,俯视着嘴角带血的陈生,问了一句:“那你呢?”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此事之后,你有没有想对我说的话?”
陈生顿了顿,说:“对不起。”
曲清池侧过脸,像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而他这人健谈,这一生很少遇到无话可说的情况。
见此陈生又说:“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
曲清池听他如此说沉默片刻,随后忽地轻笑一声。
他时常对着陈生笑,可唯独这次的笑容与其他时候不同。
那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像是什么也没想只是想笑。
陈生观察着他的眼睛,不知他还想要自己说什么。
而萧疏这一下毁了四周的山洞,因此水声传了过来,顺着缝隙涌进此处。
曲清池像是累了,他移开脸,见周围坍塌得厉害,喊了阿黛一声:“阿黛,别发呆,我们往哪走?”
失魂落魄的阿黛扶着端肖雪,闻言茫然地抬起头,愣了一下才想起要送他们出去。
手指慢慢握紧,阿黛脸上的表情复杂,可没说其他,她直接拖走端肖雪给他们带路。
曲清池见此二话不说,不管身后萧疏,只带着陈生跟了上去。
陈生愣了一下,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惊讶地问他:“把萧疏一个人留下没事吗?”
曲清池语气平缓:“怎么可能没事。”
陈生错愕。
曲清池不慌不忙,态度自然到仿佛正在与陈生说朝食应该吃什么。
他说:“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缠住千目蛛,不能让千目蛛阻拦我们离开。而那个人不会是你,也不会是我,只能是萧疏。”
陈生听到这里沉吟片刻,“你杀不死千目蛛吗?”
“能,”曲清池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说,“可我不想。”
“为何?”陈生抿了抿唇,“玄司死了。”
“你说错了,死的不只有玄司,还有萧疏。”曲清池说到这里慢吞吞地转过身,一字一顿道:“我留萧疏在这里是想要里应外合。届时我出去,我会当着云馜的面虐杀千目蛛,而会萧疏锁住里面的本体。”
曲清池一边说一边盯着陈生的眼睛。
这时阿黛停了下来,阿黛侧目,听见曲清池说:“不出意外,萧疏会与本体一起死去,所以在这里死的不只有玄司,还有萧疏。”
发现他态度坚决,陈生心中慌乱,语速变快:“我不明白,你既然觉得你杀得了千目蛛,为何你不杀他,还要萧疏死在这里?”
曲清池则是抬手指向身侧的岩壁:“你所看到的都是千目蛛的一部分。”他冷静道:“千目蛛的本体躲在石洞中,而这巨蛛身躯本就由千目蛛支撑,若是我在这里杀了千目蛛,千目蛛的身体会瞬间崩塌,到时候里面的人一个都出不去。”
陈生不解地问:“你也一样吗?”
“不知道,没试过,也不想试。”曲清池不咸不淡地说:“云馜还在外边等我,我要杀千目蛛一定要在他眼前,并且还要赢得轻松。要是此刻我在这里杀了千目蛛,事后石洞坍塌,我狼狈出逃,只会让云馜看出我的实力有多少,这样我的处境会变得不利。”
他说到这里,目光变得森冷,冷冷道:“因此我不会去试,我要千目蛛彻底爬出来,当着云馜眼前杀他。而萧疏在此,方便我行事。”
陈生听到这句眼睛不自觉地移开,面色不变地问:“会死很多人对吗?”
“对,”曲清池并不骗他,只说:“不止会死很多人,连萧疏都会死。然后呢?”
曲清池靠近陈生,不带情绪道:“萧疏会死,不过那又如何。他本就是我分出去的一部分,我之所以分出他就是为了日后消灾挡难,因此他是死是活于我而言差别不大。”
“世人会死一些,不过那又如何?”他清醒又残忍地说:“我若不在这里震住云馜,虚泽若是有其他手段跟上,我就会死。而我死了,便再也没有人能赢过虚泽,死的人只会更多。”
“你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曲清池贴近陈生,与陈生额头贴着额头,姿势依恋亲昵,可惜言语无情:“现在已经到了五千年,五千年一灭世是老规矩。长夜那次是假灭世真篡权,可虚泽不是。虚泽说灭世就一定会灭世,我若不能杀了他,这世间谁也活不了。”
“我要是输了,不管是你,还是齐佑,亦或者是你身后的那条鱼。”曲清池眯起眼睛:“都会死。”
他将利害关系挑明,绝了陈生回避的可能。陈生心里一沉,一时失去了声音,深知曲清池如今的做法才是最好的……
“你和我都是头脑清醒又冷静的人,所以省了那些没有必要的话,我们该走了。”
曲清池说到这里转过身,想了想,忽地说:“我让萧疏留下是因为萧疏身上继承的力量不如我。因此就算我让萧疏出去,萧疏也无法替我赢了虚泽。而我只要赢,为此,我可以舍了萧疏。可若萧疏的实力远强于我,我也会舍了我让萧疏出去。故而你不必纠结,没差的。”
陈生懂得他确实能做到这个份上,因此狠下心不再多言。
阿黛在一旁看了许久,忽然觉得他们的表情是如此的相似……
看着看着,她觉得有些冷,便抱紧了怀中的端肖雪。
紧接着一行人走到一个黑暗的拐角,这时陈生忽然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声音。
强风从身后袭来,曲清池侧过头,他们听到阿黛说:“玄司天尊说过巨蛛体内有山水,山为入口,水为出路。”
“这下面的那条河就是出口,你们顺着这条河肯定可以走出去,不过河中藏着千目蛛的眼睛,”阿黛说到这里拿出三根白色的腰带递给他们,道:“千目蛛的眼睛里是没有尽头的路,你们若是被他的眼睛困住,怕是一辈子都醒不来了。而这是我收集的白丝,你们带着,这样你们身上气味就与千目蛛相同,河里的眼睛不睁开,你们就可以顺着水流一直走出去。”
“不过为求稳妥,你们最好变些轻快的法器出来,不要在水中走太久。”
陈生和曲清池闻言接下这条绳子,而后绑在了腰间。很快他们来到了断壁,听着下方水声不断,确认了他们应该跳下去。
这时,曲清池从袖中拿出一片白色的树叶,树叶从他手中落下变成了轻舟。这是他去云城时所坐的轻舟。
曲清池拉着陈生上去,他站在轻舟旁,用余光注意着阿黛的动向。
阿黛表情平静地凝视着端肖雪,熟练地给端肖雪绑好腰带,一边看着端肖雪的脸,一边打量着端肖雪如今的样子,然后慢慢地笑了。
“你看你。”阿黛拍了拍端肖雪衣袖上的灰,像是看不到端肖雪昏昏沉沉的表现,声音平静地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不懂得怎么照顾自己,阿黛都与你说了几次了,地上脏是不能坐的。”
她说完这句拉起端肖雪,一边带他走向曲清池这里,一边事无巨细地叮嘱端肖雪:“不知外边都是什么天,若是冬日,可不能只穿这些。”
“夏天也别贪凉,少吃些冷的东西,免得到老胃不好。”
“与人说话记得客气一些,这样才能有人跟你相交。”
她说到这里,已经来到了曲清池的身前。
端肖雪似乎有所察觉,一直紧闭着眼睛的他慢慢地睁开眼,随后瞧见了阿黛带笑的脸。
可她虽是笑着,却像是在哭一样。而他没能看多久,只听身后石壁忽然传出怪声,紧接着一只长满眼睛的步足从墙上穿刺出现,直接打坏了陈生他们左侧的岩壁,震得断壁上的轻舟要掉不掉。
完全变成蜘蛛的形态,有着千目的恐怖蜘蛛出现,身上的眼睛转来转去,外形与在外的千目蛛相同,不过大小差了许多。
可即便不如外边的蜘蛛大,他的体积也不能算小。
千目蛛来得突然,而他腿上的眼睛很快看到了陈生他们。
奇怪的光圈从瞳孔中出现,随后光圈扩散,却被驱使金龙而来的萧疏冲散。
金龙与蜘蛛撞到在一起,此招余波不小,直接掀飞了陈生他们。
曲清池一把拉住陈生,与陈生坐在小舟之上。小舟正巧落在水面,随后是迟他们一步的端肖雪。
在冲击出现的那一刻,阿黛抓住了端肖雪。
在陈生他们掉下去后,阿黛松开了端肖雪的手。
两人手指错开,端肖雪从断壁离开,身上的玉简因此刻的动作掉了下来,而捆住玉简的金丝则被山洞内飞窜的剑气割坏。那些白玉在空中散开,像是败落凋零的昙花。
凑巧的是,萧疏用来对付千目蛛的阵法被千目蛛挡开,正巧打在了玉简上。
萧疏没能放慢千目蛛的动作,倒是让掉下去的玉简速度变慢了许多。
时间在此刻变慢,陈生和曲清池缓缓抬起头看向空中。端肖雪轻轻地落在轻舟上,一根玉简来到几人上方,恰巧放出了阿黛过往活泼的脸——
她像只快乐的小鸟,在空旷的大殿里跑来跑去,宽大的衣袖装满了风,轻盈地像是即将乘风而去。
她又蹦又跳,黑发有些散乱,头上的珍珠不小心落在地上滚出很远。
见此,开心许久的人连忙小跑追了上去,咋咋呼呼地叫了几声。
等她弯腰捡起,又觉得自己如今的表现不太得体,故而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有些羞怯地说:“这个我要做个记号,可不能让檀鱼看到!”
话说完,阿黛拿着笔靠了过来,对着陈生他们所见的玉简画了一笔,随后她又有些窃喜,眉飞色舞地说:“后日檀鱼就从清水要回来了。”
而这句话却让陈生和曲清池同时愣了一下。
画面中的阿黛说:“他说,不管这次是输是赢他都不会看重,他不会再对阿黛皱着眉头,也不会不理阿黛只管心烦了。”
“他给阿黛赔了个不是,说不该因为战事失利而对阿黛发火,而阿黛早就不恼了,如果阿黛那日知道他心烦肯定不会去吵他……因为阿黛知道……现在檀鱼过得不好,所以阿黛会让着他的。”
阿黛说到这里声音慢了下来,眼中多少有些心疼,但她又不愿细说,所以只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努力想要在玉简中留下最快乐的身影。
她插着腰,深呼一口气后找回了之前的表情,又说:“阿黛是好人家的鱼,自是很温柔很乖巧的,但阿黛没有给他回信,阿黛想等他回来逗一逗他,让他为了哄阿黛去买很多很多的蜜饯给阿黛。”
“而他不看重战事最好,这样他也不会太难受。”阿黛说到这里表情变得不太自然,即使她极力控制。
她认真地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打仗,打起来没完没了,不过还好,”她说到这里笑容一点点地消失,愣了许久才说:“檀鱼还活着,活着就好。”
“人活着,总会好起来的。”
“而阿黛会在这里等他。”
“等他回来,与他和好。”
阿黛轻轻地说着,半透明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一束孤光,不管速度如何缓慢,最终都落入了漆黑的水中。
而那个站在断壁上的少女则是一动不动,像是看不到这幕,也不受身后千目蛛和萧疏争斗所扰。
陈生见她不动,心急地喊她:“阿黛、过来、你跟曲清池走。”
阿黛许是没想到陈生会叫她,她身体一震,虽是不懂为何是跟曲清池走,但她却很开心,开心到眼眶慢慢地红了起来。
“天尊?”阿黛不太确定,却也喊了陈生一声。
她没有动,只在陈生说完这句话之后想了想,柔和的面上露出了一丝无奈又想故作洒脱的笑容。
她轻声说:“我走不了。”
陈生一愣。
这时空中最后一根玉简落下,像是触碰了过去最为隐秘的一角。
檀鱼的宫殿起了火。
火势凶险,熏黑了本来洁白柔和的宫殿。
阿黛坐在火中,四周是无数立起的白刺,她的肩膀被白刺伤到,人脸蜘蛛在殿内爬来爬去,像是紧盯着猎物的鬣狗。
满脸是汗的阿黛掐起水决,一条水做的游鱼熄灭了殿中的火,却无法阻挡那些越来越多的无脸蜘蛛。
小姑娘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因此手一直在抖。
阿黛慌乱地看着靠近的怪脸,从未经历过战火的女子脸上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但不管有多害怕,她都牢牢护着身旁的人,一边推着像是逗弄猎物的人面蜘蛛,一边动作慌张地盖在一人身上,生怕对方被蜘蛛抢走。
“走开!”
“走开!”
她一声一声,叫得很急,声音颤抖尖锐,而被她压着的人不知是怎么了,浑身都是血,胸口上和脖子上伤得最重,此刻面白如纸,奄奄一息的模样似乎命不久矣。
“走开!”
阿黛抬起手臂挥开左侧的蜘蛛,却被对方张开嘴一口咬住。
血色晕染了白色的衣物,少女吓得叫了一声,躺在地上那人因为这一声手指微微一动,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一句:“快跑。”
“她还能往哪儿跑?”
片刻之后,一只白蜘蛛走了进来,它与抢走陈生的那只长得一样。
它一入内,先是看向被困住的阿黛,随后看向了地上躺着的那人,轻笑道:“你也有今天。”
阿黛听到这里脸色骤变,她即使害怕也忍不住骂道:“若不是你和九头蛟偷袭在先,日桥天尊会输给你!”
她说到这里恨到眼睛红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果然!妖魔不可信!当初日婼殿下留下你就是错的!若不是你以日婼为盾,日桥天尊怎会被你这鼠辈所伤!”
她骂得不留情面,说的都是千目蛛最不愿正视的事情。
阿黛激怒了千目蛛,千目蛛怒极反笑,转而看向阿黛早前打开的玉简。
千目蛛显然知道这玉简的用处,他眼睛一转,故意走到阿黛面前,见阿黛被人面蛛死死压住,嘲讽一笑,而后来到气息微弱的日桥身侧,轻轻抬起一只步足,一下子穿透了日桥的左腿。
之后他保持着刺穿的动作转了一圈,与阿黛说:“我不能杀日桥不代表我不能杀你。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坏人,我会给你一个选择怎么死的权力。”
千目蛛说到这里,隔空取来阿黛放在一旁记录日常的玉简,他将玉简扔在阿黛的脚下,又从地下唤出一根白刺,轻松地掰断刺端扔了过去,冷酷地说:“你可以做一个选择,你若选了骨刺,我便把玉简留给檀鱼,等檀鱼征战回来,让他好好找一找他小侍女留下的身影。”
“你若选择了玉简,那你身后的那群蜘蛛就是你的归处,到时候可别叫痛。”
千目蛛恶劣,说到这里抬起一只步足,让其他人面蛛放开阿黛。
白衣上满是血痕的阿黛怔怔地坐在原地,此刻面前的玉简和骨刺明明离她很近,可她却觉得那是手臂难以接近的距离。
身后的蜘蛛发生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响折磨着阿黛,让她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其实回顾一生,阿黛顺风顺水许久,以前的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日等着自己,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躲在檀鱼的身后,因此什么都没学过,此刻后悔,已是晚了……
而身后的人面蛛恐怖异常,听着它们故意弄出的声响,阿黛忍不住害怕的哭了起来。
她的手臂很痛,被咬过的身体也很痛,而选择了蜘蛛意味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她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会被吃掉,因此她选择骨刺至少能求个痛快。
她恍惚的想着,檀鱼很疼她,因此一定会理解她的,也会在事后庆幸她选择了轻松的死法。
可是……
可是…………
玉简内,阿黛闭上眼睛,泣下如雨,她歪着头想了想,忽地笑了。
玉简外,端肖雪躺在轻舟上,他意识不清,昏昏沉沉许久,很久都没能听清周围的声音,直到头顶上方有碎石落下,碎石又正巧打到他的脸,他才勉强睁开了眼睛,不经意地看到了上方断壁处的少女。
阿黛站在那里,单薄的身影像是要散在风中,她注视着玉简,慢声说:“天启34年,春。”
阿黛在这边说,那边的画面不停。
跪在殿中的少女慢慢地伸出手,沾满鲜血的手慢慢地接近了白色的玉简,像是抱着宝物一般弯下了腰。
她一边拿起玉简,一边想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檀鱼看到自己死前的那一幕。
毕竟听到和看到是不同的。
若是檀鱼看不到她是怎么死的,许是会少些难受……
因考虑到这点,阿黛终是选择了玉简。身后的人面蛛在此刻一拥而上,它们张开大嘴撕咬着阿黛的身体,拖着她的脚把她往殿外拽,有意带回千目蛛的体内饱餐一顿。
阿黛受伤很重,血从她的身上流下,经由拖拽变成了一道清晰的血痕。血痕落在白玉所做的砖石上,刺目得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
阿黛死死抱着玉简,这时有蜘蛛咬伤了她的面颊,她惨叫一声。
而这一声让玉简外的端肖雪看了过去。
山洞里的阿黛则是释然一笑,像是在对着陈生,也像是在对着端肖雪说:“我死在了那年。”
她说到这里往后退了一步,哼了一声不成调的乡音,认真地说:“我死了,死了很久很久了。”
“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我的鬼魂,因我放不下执念,所以一直没能离开这世间,后来玄司天尊见到我,将我放在他体中,用了很久的时间将我拽离厉鬼之流。我在玄司天尊身边以鬼身修行已久,靠着他才能等到今日。而如今玄司天尊去了,我也该去了。”
她话到这里,似乎做了一个决定。
这时,玉简中的蜘蛛回过头,接着露出了令人厌恶的眼神。
玉简中的阿黛越过千目蛛往后看去,瞧见了拿着长剑身姿不稳的日桥。
那位素来严肃冷傲的天尊紧握长剑,拖着并不灵活的腿脚,不知是用了什么样的力气才能支持起受伤极重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跟了上来。
而她如今的样子惹得看到这一幕的千目蛛十分惊奇,惊奇之余千目蛛心中也有一种扭曲的得意。
日桥重规矩,端庄持重的她是标准的天尊。
日桥高傲,从不会有狼狈或是不得体的表现,她也从不许自己在任何人面前低头。
上三界谁都知道日桥是个性子刚烈,宁可身死也不容人羞辱的人。因此,别说是千目蛛,就是金羽也没有看到过她如此狼狈的一面。
强大、不苟言笑、深不可测;心有有怜悯,心可冷硬,更有属于天尊的傲气霸气。
然就是这样的人,如今却如此狼狈弱势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千目蛛只要一想到这里,就想放声大笑。
日桥不理千目蛛的讥讽,她脸上虚汗不断,脖子上的血染红了白色的衣领,胸口又漏了一个洞,看上去可比阿黛的情况严重许多。
日桥脚下带着血,动作迟缓,披头散发,脸色白到吓人。可即使多难,她还是在阿黛被拖着的那一刻站了起来,硬是逼着自己跟了上来。
千目蛛见此很是新奇,故而让人面蛛慢下步子。他指使这群小蜘蛛在日桥的身侧绕来绕去,故意羞辱逗弄日桥。他让拉着阿黛的人面蛛慢下步子,在日桥好不容易接近的时候又让其他人面蛛撞倒日桥,如此重复,将这位天尊狠狠羞辱了一番。
而日桥不管被推倒几次都会再次爬起来,沉默不语,只望向阿黛。
日桥那双红色的眼眸一片灰暗,像是意识早已远离,此刻的行径就像是听到阿黛的惨叫,身体不自主地在移动。
她许是念着檀鱼,许是念着救人,纵使受辱累极也没有松开手中的剑,仍是抬着头固执地看向阿黛。
羞辱日桥的机会很是难得,更难得的是性烈的日桥也给了他这个机会。
千目蛛为此洋洋得意,阿黛看着平日里她最害怕的尊上被千目蛛戏耍,见对方跌跌撞撞地靠近她,见那双布满血痕的手抬起又被千目蛛踩住,忽地不哭了。
在这一刻,身体上的疼痛全部离去。阿黛咽了一口气,眯起眼睛,感受阳光照在身上的温度,尽力露出一张平和的笑颜。
阿黛的眼眶红红的,可此刻她心中再也没有刚才紧张惧怕的情绪。
阿黛想要笑得开心,可她半张脸都没了,因此她笑得并不好看。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忘了说:“日桥天尊,别再跟了,回去吧。”
她轻声说着,像是哄着做了噩梦的孩童。
她笑着,念着:“想来天尊也累了,不如阿黛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啊,在檀鱼的床下藏了一罐蜜饯,那罐蜜饯可甜了,可惜我牙吃坏了,檀鱼不许我再吃,所以我就藏了起来。”她说到这里露出献宝一眼的眼神,“那罐蜜饯我谁也不给,只给你,也只告诉你蜜饯在哪里。”
“晨间露重,天尊快些回去,许是能抢在檀鱼之前吃上几口。”
而阿黛说这话时日桥已经爬到了她的身侧。
那双修长的手抬起,死死地抓住了阿黛的衣领,然后重重地喘了口气,一副即将昏死过去的疲倦模样。
在追上阿黛之后日桥张开嘴,本是想对阿黛说些什么,可她为了爬到阿黛身边已经是累得神志不清,最后只记得抓着对方,像是这样就能救下对方。
发现日桥的情况,阿黛即使想要控制也控制不住情绪。她流下一滴泪,不知是心疼日桥,还是在哭自己。
她看着日桥,见对方一身泥泞,哽咽地说:“您回去吧,回去的路长,千万别再摔了。”
阿黛说到这里顿了顿,见日桥的手一点点滑下去,“若是檀鱼事后向您问起我,你千万记得说——”
“阿黛命好,在千目蛛来袭之时被落下的石头砸死了。”
“她死得很快,没什么感觉,轻轻地来,轻松地走,让他不必介怀。”
“您记得跟他说,阿黛这人心大,你惹她生气的事她早就不计较了。”
“只是,”阿黛呼吸暂停,闭上了眼睛,留下一句——
——“水中的鱼我没法在帮你养了。”
话音落下,日桥终究是倒下了。
这时的阿黛不再哭泣,她哼着乡音,走向了死亡。而玉简里远去的阿黛则重重地落在了端肖雪的眼里,只是他不知这都意味着什么,他也素来不喜欢复杂的事情,因此他不去考虑。
陈生看到这里,忽地失去了声音。
曲清池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该走了。”
话音落下,最后的玉简落在水中。
“咚”地一声不响,很快消失无踪,就像阿黛只是历史洪流里不轻不重的简单一笔。
山洞里的阿黛静静地凝视最后的玉简消失,当她再次抬起头之后,她脸上露出了解脱的神情。
她解开了鱼鳞鞭,眼神专注,与下方的端肖雪说:“其实我留在这里多年只是想再看看檀鱼,然后与他说一句。”
你还好吗?
你是否已经不是檀鱼了?
你还记得阿黛是谁吗?
这些问题阿黛在等待的时间想了无数次,她以为她与檀鱼重逢一定会问对方这些问题,然而她想了许多,最后当端肖雪第一次愿意看向她时,她只沮丧又难受地说了一句——
“殿外水中的小鱼都死了。”
说话的少女像是在哭。
端肖雪抬起眼帘。
阿黛本就爱哭,眼下见他看过来很快又哭了。
端肖雪见到她一边哭一边笑,觉得她疯疯癫癫,脑子不是很好。
而她在这时却用清亮的声音说了一句——
“我没有养活它们,所以你现在不喜欢我了……不过,这也挺好的。”
说罢,阿黛退后一步,留下这句没有头尾的话,化作一条漂亮的白鱼,头也不回地冲向了千目蛛与萧疏那边。
她去得决绝,此刻的身影与在殿内跑来跑去的身影重叠。而不知是不是因为一直养在金蛇身边,阿黛的身上有着玄司留下的印记。
她带着这个印记飞向千目蛛,再也没有回过头,似乎已经想通,其实她并未等到她的檀鱼来寻她。
他们的时代早已结束了。
檀鱼在很早以前就死了。
这个人不能算是檀鱼。
而她却还是阿黛。
思绪至此,豁然开朗。而就在阿黛想通的那一刻,她头顶出现了一串白色的佛珠,此刻白光大盛,刺目的光逼得千目蛛闭上了眼睛后退两步,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玄司!又是你!”
带着玄司一早就给她的东西,阿黛将萧疏赶出战场,扔下一条白绳给他。用此举来证明那已去的金蛇似乎早已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所以在阿黛身上埋下了六阵天雷法与封魔手珠。
此刻山洞中紫雷成牢,同时击向千目蛛。
曲清池没有回头,他面沉如水,后背像是长了眼睛,心平气和的萧疏说:“你回来吧。”
萧疏收剑过来,陈生却在这时看向曲清池,似乎察觉到了曲清池要做什么。
像是没有注意到陈生的异样,曲清池站起身来到轻舟一侧,大手推在轻舟的边缘,瞧着像是要走。
这时身后蜘蛛步足伸展,千目同动,紫雷阵法破损,步足最后直接刺穿了白鱼的灵体。
只听噗的一声,阿黛的身体如同玄司一般开始消散。她从鱼身变回人身,慢慢地往下坠落,身上鳞片飞动,终于得到了解脱。
握着轻舟的手青筋暴起,曲清池脸上冷硬的表情让人看着心里发慌。
“我一点也不疼。”
玉简里不知笑得多惨的少女。
受到侮辱慢慢倒下的身影。
白色宫殿与檀鱼的身影在眼前交替出现,在曲清池的脑内最后化作了一句——
“日后我不在了你就帮我看顾她一些。”
“要是她被欺负了,别怪我找上你。”
一句笑语,最后变成了枷锁。
曲清池慢慢地转过头,他看着阿黛飘散的身影,像是看到了蜷缩着身体沉入水中的玄司,直到此刻他方才想起,方才敢想起,他还未与玄司说上一句话。
他在玄司死前坐着的地方想了很久,那时他都想了什么?
曲清池面无表情地看着逐渐破坏佛珠的蜘蛛,一边平静地盯着对方,一边伸出修长的手指解开了身后腰带的结扣。
他想,此刻离去才是最佳。
他还有事要做,他要赢,不择手段也要赢,因此如今能全身而退已经是特别好的选择了。
他想,他这就要走了。
而他想完了。
曲清池仰起脸,手中的腰带扔在了一旁。他转过身,将双手撑在轻舟两侧,与陈生说:“我忘了有一件事要做,我就不送你出去了。你跟着萧疏走,若是我出不去盏目就由你来拿着。我想,你是知道怎么用的。”
陈生不言不语,只盯着他的眼睛。
他也看着陈生,在离去之前揉了一下陈生的头,“别看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过问,只是养虎人始终需要记得虎有兽性。”
话说完,曲清池不等陈生回答,抬手推开轻舟。与此同时,千目蛛挣脱佛珠,巨大的步足直接出现在曲清池的头侧。
陈生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所坐的轻舟开始顺着水流前行,他很快看不到曲清池的身影,只能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声响过后,陈生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此处,忽地与萧疏说:“你懂借物吧?”
萧疏回答得很快:“懂。”
陈生点了点头,从衣袖中拿出一个稻草人,将自己的血滴在稻草人的身上,接着拿着红线绑住了端肖雪的小拇指,将浑浑噩噩的端肖雪交给了萧疏,然后跳下轻舟开始慢步往回走。
陈生的步伐从容,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萧疏了然,知道陈生放不下曲清池,因此并未拦他。
而在陈生起身之后,陈生腰上的腰带落下,萧疏不经意地看向落下的腰带,随后发现了腰带没有折叠过的痕迹。
萧疏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想通了为何陈生的腰带上没有明显的捆绑痕迹,而后他沉寂已久的心脏突然跳动了几下。
望着陈生消失的地方,萧疏放在腿上的手指慢慢攥紧,脸上第一次有了明显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