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好处

陈生一夜未睡。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因此一夜没有合眼。等到次日清晨,他第一次主动从床上爬起,笨拙地穿上放在一旁的衣物,在镜子前学着傅娘的手法梳理头发。只不过他的手指并不灵活,不能像傅娘一样将头发整理的顺滑漂亮。这个发现也让他多少有些沮丧。

陈生低着头,遗憾的注视着自己的手掌,等到傅娘敲响房门,陈生终是放弃了束发。而平日里总会来帮他梳头穿衣的傅娘这次没有上前帮他,她只是通过镜子看着他,像是想将他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傅娘来是与陈生辞别的。

昨日闹了那么一出,傅娘根本没有办法继续留在府中。

而陈生早就想到会有这一日,也做好了迎接今日的准备。陈生也知晓,傅娘对他很好,若是可以,傅娘愿意照顾他一生。只是这份愿意是建立在虚假的平和之上,平和之下是傅娘还有一个心比天高的女儿,因此陈生注定不可能成为她心中的第一位。

而那个女孩总是在抱怨,那些抱怨的话语看似是为了他,其实不过是怨恨他没用,暗恨那些好东西、美好的未来都不属于他,连带着她们这些下人也没法借光,不能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而因为嫉妒羡慕,傅娘的女儿总会将眼睛放在高处。自幼年起陈生就看出了这点,深知盯着荣华富贵的女孩总有一天会让傅娘离开他。只不过以前的陈生想,会利用傅娘的女儿来分开他和傅娘的会是沈寒。

他没想到,最后利用这个女孩的人是沈云。

不过是谁都没差,傅娘总会离开他。

想到这里,陈生呼了一口气。

送走傅娘的这日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陈生站在石阶上,忽然想起傅娘走前没有看他,他自然没有机会跟她说话。

女人像是愧疚的无法回头,也像是害怕回头会舍不得他,因此她走得很快,快到陈生没有来记得及告诉对方,昨夜的事他总会替她讨回来的……

真是越想越不舒服。

陈生坐在门前,头上黑发翘起,几缕头发打着结,就像是小兽的耳朵。

而心情不好的时候天气也不好。

寒冬毫不留情的冻伤了陈生的脸。他将下半张脸藏在衣领中,只留下一个红彤彤的鼻子和沉静的眼眸。

萧疏立于傅娘临走前给陈生留下的银镯之上,与他一起赏了片刻的雪,多少有些奇怪陈生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你还要坐多久?”不能理解陈生,萧疏与他说:“她已经弃了你。”

陈生缓了缓,说:“我知道,也正常。”他说话的速度很慢,但萧疏却发现比起前段时间,他的思维要清晰一些。

陈生艰难地开口:“我毕竟不是她的血亲,不能要求过多。她可以有自己看重的人,我比不上,就不比了。”

萧疏瞥了他一眼:“你总是在看你得不到的东西,对不看重你的人豁达,对喜欢你的人刻薄。说不好你到底是憨傻,还是精明。”

陈生皱起鼻子,不解地问:“什么?”

萧疏不与他深说,若是往常,萧疏不说陈生也就停下。可如今傅娘走了,陈生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他总想拉住点什么,于是固执的盯着萧疏,眼神也随着注视对方的时间增多,而出现了变化。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萧疏问他:“你在看什么?”

陈生小声说:“你会走吗?”

萧疏说:“要看你说的走归算到哪个意思中。”

陈生想了想,一字一顿道:“你能不能不走?”像是被傅娘的离去打击到了,陈生企图随便的抓住一点东西,以此来填补空洞内心。

而说这话时他有些委屈,声音放的很轻,像是与亲近的人小声抱怨,也像是在求着萧疏:“你要是一直留在我身边,我会对你很好。”

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萧疏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盯着他有些无措的表情,忽然想起了之前他也曾有过示弱的时候,虽然那时面对的人不是对他……

不知缘由,但萧疏移开了眼,只说:“你知道什么是对一个人好吗?”

陈生想了想,敷衍地说:“我会给你穿衣裳,梳头发。”

盯着他乱七八糟的头发,萧疏忽然不愿意与他说话。

陈生等了又等,没等到萧疏回答,不死心的举起手镯,又说:“我还会给你喂食。”

虽是不合时宜,但萧疏在这一刻忽然想到山河镜幻境中的一幕。当时陈生把给他的那碗汤里的肉全部捡了出去,连一块肉都没给他。

想到那件往事,萧疏淡淡道:“不必了。”

陈生因此有些失望,但他没有死心。

类似有种一个投食者离去,必须有另一个投食者顶上的急切心理。

陈生正在为自己寻找新的喂食者。

他将目光放在了萧疏的身上,也看出了萧疏暂时与自己分不开的事情。

这件事似乎有利用价值。

今夜萧疏待遇一变,有幸从地面来到床上。而那向来是裹在陈生身上的被子也分出了一半给他。

并不知道萧疏并不需要,陈生难得分出被子给萧疏盖上,他将萧疏与自己放在一起,躺在萧疏的身旁先是闭上眼睛,接着又悄悄睁开眼睛去看萧疏还在不在。如此重复了几次,当那双眼睛再次瞥过来的时候,闭着眼睛的萧疏说:“合眼,安歇。”

陈生说:“好。”他乖巧地说:“都听你的。”

说完这句,萧疏见陈生麻利地爬了起来,熟练的吐出了一根金线开始补蛋,不知陈生这个都听你意义在哪儿。

而陈生显然已经将阳奉阴违刻在了骨子里,并且一点也不怕他违逆的人知道。

傅娘走后的那日沈云没归家,下人给陈生送来饭,陈生也不吃,只趴在房间里白天睡觉,晚上补蛋,时不时还要给萧疏表表忠心,告诉萧疏跟他在一起好处不少。

而好处一事陈生说的次数太多,一直寡言的萧疏听了许久,施舍了一句:“好处是什么?”

陈生说:“我吃什么都会分给你。”

萧疏却说:“可你这两日什么都没吃。”

陈生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我什么都没给你。”

到头来只是说得好听。

对此萧疏嗤笑一声。

说来奇怪,陈生的话自傅娘走后多了起来。等到沈云回家的那日,陈生磨磨蹭蹭地从床上爬起来,将厚重的衣服脱下,只披了一件单薄的衣物,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慢步走到了沈云的房前。

他来的时候沈云正在与侍从说话,其实是侍从在说沈云在听。

侍从说的那些事情陈生听不懂,他只是蹲在沈云的门前,安静地等沈云发现他。

手拿着一本书,沈云垂着眼帘看得专注。他翻开下一页,眼睛扫过书页上的内容,好似读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文字。

侍从说话的语速逐渐慢了下来,眼睛移到门口几次,眉头微微皱起。

其实沈云早就察觉到门口有人,只是他并未想理会来人,因此也没有开声,只装作不知。

如此拿着书看了片刻,等又过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沈云把书放下,对着侍从说:“开门。”

侍从应了一声,打开门看见了屋外的陈生。

陈生一张脸冻得红紫,皮肤的颜色有些吓人。他在门外等了许久,经过寒冬磨练的身体不住地发抖,瞧着十分可怜。而那懵懂茫然的表情也让他看上去十分纯真无害。

等面前的门打开,陈生挪动着僵硬的身子,慢步走进沈云的房中。

房中的沈云读书的姿势未变,他听见陈生进房也没理会陈生。

陈生并不在意沈云的冷淡。。

不多时,洁白纸张上多出一根红绳。

长睫上抬,沈云顺着红肿的手指看到了眨着眼睛表情木讷的陈生。

陈生那头乱发使得他的面容呆愣之余瞧着又有几分讨人喜欢的憨态。

他见沈云看过来,小心地挪到沈云身旁,蹲在沈云的面前将脸贴在沈云的腿上,茫然的喊了一声:“兄长。”

这还是陈生第一次对沈云示弱。

沈云盯着陈生的眼睛看了许久,放在书本上的手终是移开了。

拿起红绳的沈云虽是没有给陈生梳头,但他找来了一个温柔的侍女,侍女接过沈云手中的红绳,可不管怎么哄陈生,陈生都不让她碰。

陈生只专注地看着沈云,用固执可怜的声音小声地喊着:“兄长?”

他似乎不懂沈云为什么不像傅娘一样给他梳头。沈云侧目,瞧了他许久,挥手让侍女下去,叫来了下人,准备了一些软烂的吃食。等着吃食上桌,沈云再次端起那晚补汤。

情景重现,这次沈云将汤匙送到陈生的嘴边,陈生没有拒绝,他顺从地张开了嘴巴,缓缓地喝下了沈云送来的汤,在沈云再次抬起手的时候,悄悄抓住沈云的衣角。

等着手指碰到了沈云的衣摆,陈生偷偷的笑了。他的眼中就像是只有沈云一人的影子,看着沈云的目光过于专注,像沈云是他在世间唯一在意的人,眼神有时眷恋依赖,有时又带着一分若近若离的疏离清醒。每次吃下沈云送来的吃食,都会用足以融化人心的开心眼神看着对方。

沈云喂了两勺,若有所思地说:“那女子享受照顾你的原因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他难得耐心喂着陈生吃完一顿饭,然后随手拿起了一旁的橘子。

陈生歪着头,像是从未看到过这样的鲜果,期待又好奇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沈云,仿佛沈云说的话是什么很动听的言语。

沈云将橘子送给陈生,在陈生第二日找上门的时候也并未将陈生赶出门外。

他与陈生掌握了某种很微妙的距离。

沈云将陈生当做宠物,陈生任由沈云来养他。

而萧疏聪慧,看得出陈生的情绪,因此说:“你厌恶他,又接近他。”

他在问陈生求的是什么。

陈生吐出沈云给他的橘子,说:“我活不长。”

他忽然的坦白弄得萧疏一愣,只觉得这话的意思有很多种。

这事其实陈生自己很清楚,他知道他就是为了补蛋而生的。而每次补蛋之后他都会变得无比虚弱,因此他能感受的到,他的生命随着修补在消散。

那些他吐出的金线可能就是耗费他心血的东西。

但他并不悲伤,也不害怕。

他只是将这件事当做自己的使命。

“所以?”

“所以我会成为沈云重要的人,告诉他什么叫做离别之苦。”陈生坐在镜子前,学着傅娘给自己梳头的动作,平静地说:“我很喜欢把别人给我的都还给对方。”

萧疏听到这里眯起眼睛笑了,“那还真是有趣。”

陈生想要勾起嘴角去学对方,可最后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成功,只说了一句:“谁说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