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灯高挂,廊下不远处的人蹲在树下,动作缓慢地往镜子上拍着雪花,对着镜子像是在与自己说话。
月色下的少年郎纯真爽朗,脸上覆盖着温柔月光,眼眸明亮的好似藏了星光。
一句以身相许惊了向来淡漠的人。
陈生骂得痛快,不知话中意思的他并未感到羞耻。
陈生这话若是其他人听到,许是会惊掉下巴,但萧疏与常人不同,他听到陈生奇怪的说法只是短暂的惊讶了一下。
萧疏也清楚,陈生八成是误会了这话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要是他认真对待这句话,才是今夜最大的笑话。
陈生骂完人,心里舒坦,抱着镜子慢慢原路返回。而夜里穿着单衣嚣张骂人的结果就是陈生又病了。
手也痛头也疼的人把一切的苦难怪罪于萧疏,躲在被子里心气不顺的他不想吃饭,也不想去动,只是一脸怨恨的看着房间的某个角落。
陈生趴在床上,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张红红的脸。他越看萧疏越不顺眼,但经过此事他奇怪的得出了难为萧疏自己更惨的结论,因此不再理萧疏,改成每日专心补蛋。
而补蛋极为费神,一连补了几日,陈生有些萎靡不振。
如今搬来沈云的院子有段时间。沈云早出晚归,陈生很难见到他。
来这之前,沈云说要让陈生学规矩,但在陈生住进来之后,沈云却没再管过陈生。倒是傅娘,因在沈云的院中变得格外拘谨,每日战战兢兢,状态十分不好。
傅娘的这些变化陈生看在眼里,可他仰起头呆了片刻,很快又忘了傅娘不安的这件事情。
十二月中旬,沈云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傅娘不知为何沈云把陈生放在他的院里,看不出沈云想法的她自然不想让陈生出去惹了沈云的眼。
好在陈生听话,从不会有主动乱逛的时候。
冬月里厨房经常备着暖汤,这几日陈生不爱吃饭,神情憔悴,傅娘见了心疼,便给陈生取了一碗补汤,坐在桌前低声哄着陈生。
陈生老实的坐在桌子旁,怀里抱着一面镜子。从一开始不愿意看到萧疏,到最近时常监看萧疏所用的改变时间很短。
他虽是厌烦,但也接受了身边多了一个影子。
此刻傅娘喂他喝汤,他便刻意在萧疏的面前乖巧地张开嘴,故意“啊”了一声,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傅娘,故意以此来气萧疏,告诉萧疏这汤好喝,你喝不到。
二萧疏闭着眼睛,似乎对他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倒是一旁不知何时来的沈云站在门前瞧了片刻,忽然走到陈生身后。
镜中的人影因为沈云的出现立刻散去,沈云凝视镜面,随后抬手说了一句:“碗。”
傅娘身子一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将碗递了过去。
沈云见状笑了笑,温和的眉眼笑起来的时候瞧着更加和善。
沈云接过傅娘手中的碗,坐在陈生的面前,细长的手指拿起碗中的汤匙,漫不经心地在碗中划了一圈,接着汤匙里装着温热的汤,轻轻送到了陈生的嘴边。
傅娘见到这一幕惊得合不拢嘴。
而那在傅娘面前乖巧异常,经常张开口,用湿润依赖的眼神看着傅娘的陈生却一动不动,像是看不到沈云一样。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保持着喂汤动作许久,沈云笑容不变,用宠溺的态度,柔声说:“你这孩子。”
身体冷了下去,傅娘脸上血色全无,连忙拉了一下陈生的衣袖。陈生没有其他的反应,只是想着沈云与傅娘不同,只接受傅娘喂食的陈生脑子里对沈云没有什么概念。
若是要说,沈云在陈生的眼中还不如萧疏特别些。
见他不识趣,沈云收回放在他嘴边的汤匙,人像是冷了一样,先是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然后弯起那双笑眼,说:“我想与你和睦相处,你却不愿,只愿像条狗,单认一个主儿。”
他把弟弟当作是狗的说法实在难听,而认主的意思也吓到了傅娘。
身为下人,得到这话实在是算不得好。了解沈云的残忍,傅娘脚下一软,竟是跪在了地上。
陈生听不懂沈云话里的意思,但陈生知道对方没有说好话。
其实沈云不知,很多时候,陈生接受外间的信号不是来自他们都说了什么,而是根据傅娘的反应来判断他们都说了什么。
此刻他见傅娘害怕,交叠的双手轻轻用力,指甲微微陷入肉里。
沈云自是看得出傅娘心中的恐惧,他心平气和地说:“罢了。”
他表现的像是不愿与陈生计较,可就在傅娘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后,他又叫了一声侍从的名字。
帘子被人撩开,冷风吹了进来。
沈云的侍从闻言走了进来。
沈云和颜悦色地说:“你来。”他动作优雅地陈生面前拿出碗中汤匙,当着陈生的面随手将汤匙扔在一旁。
玉匙落地,顷刻间四分五裂。
清脆的声响惊得屋内人屏住了呼吸。
看出他没安好心,傅娘六神无主的叫了一声大郎君。
沈云摆了一下手,问她:“我让你说话了吗?”
傅娘说不出话,只得缩起肩膀。
沈云又道:“一个下人,这点分寸都没有?”
沈云说话时表情和善,语气温柔,可弯起的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与那双眼睛对上,只会让人遍体生寒。
侍从跟随他许久,自是懂得了他的意思,在经过傅娘身边时停下,猛地抬手给了傅娘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起。
傅娘瘦弱的身体往一旁扑去,反射性地伸出手,右手却不巧按在了碎玉上。
瓷片划破掌心,痛得她咬住下唇。
陈生冷酷的眉眼因此出现一点变化。等着侍从走进,沈云抬起手将碗递给侍从,只说了一句:“灌下去。”
侍从恭敬地接过沈云手中的汤碗,转身掐着陈生的下巴,动作粗暴地灌了陈生一口汤。
这时的汤不是很热,可受辱的心情却并未因此好受一些。
沈云单手撑着下巴,瞧着陈生和傅娘狼狈的模样,淡淡道:“虽是不愿与你计较,但总该让你知道。每日喂你吃食的主子是从我手里拿的肉,没有我,她根本不会看顾你。若无候府,你身边也不会有这个下人,所以你最好别认错人,做错了事。”
话说完,沈云带着侍从走了,只留给了陈生一个空碗。
傅娘见沈云走了才敢从地上爬起来,她捂着手,来到陈生的身边,看着陈生被掐红的下巴,气得直掉眼泪。
陈生不懂什么是生气,可在此刻,沾着汤水的下巴和潮湿衣襟,以及傅娘的手心让他觉得,沈云比萧疏还要惹人厌烦。
他那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盯着傅娘,瞧见女人脸上的红痕,陈生忽然不太想说话。
这时,一旁的镜子里萧疏再次出现,他抿着唇,歪着头越过陈生看着上方的横梁,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值得深究的秘密。
也不知萧疏为何介意。
在陈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句:“气什么。回去告诉曲清池,这人活不长的。”
“活不长?”
“就是有人会来杀他。”萧疏说到这里顿了顿,“就算不用牙也能杀了他。”
陈生“哦”了一声,看似懂了,其实一点也没懂。
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不明白的有很多,明白的却只有一个。
陈生最看重的是那个杀字。品了品这个字的意思,陈生忽然眼神一亮,期待的看向镜子。
萧疏见他像是小狗一样凑了过来,又心烦的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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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陈生一直都想杀了沈云。
从在沈府看到沈云的那天起,陈生的脑子里就有这个念头。他一直都看沈云不顺眼,总觉得沈云应该在这世间消失。只可惜周围没有人认同他的想法,他幼时曾经与傅娘说过,吓得傅娘魂不附体。而后见傅娘如此表现,也就不再与傅娘说起这事,将这个念头埋在心底。
其实当年陈生之所以与傅娘提到这事,是他私心认为,年幼的他杀不死沈云,所以他去寻找身边能够杀死沈云的人。而他看了一圈,周围只有傅娘与傅娘的女儿。
傅娘的女儿是个只知道大呼小叫的女人,与她相比,傅娘既沉稳又能干,喂人吃饭的手从不会乱颤。如此一比,自然是傅娘强于年少的女儿。而且傅娘能给他带来食物,投喂一事,基本上都是有战斗能力的人才能做到。
就像是母兽养育小兽一样。
陈生私心认为,他与傅娘之间存在着看护关系,所以想杀沈云的陈生找上了傅娘,发出了被欺负的声音,然后被傅娘捂住了嘴巴。
自此,陈生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只是不提不是不想,不提只是因为周围没有人能帮他。
而此刻他听萧疏如此说,自然将目光放在萧疏身上。他想萧疏像是影子一样,来去无踪,不知萧疏是否有杀了沈云的方法。
晚间,见傅娘的手受伤,陈生坐在桌子前想了许久,一本正经的皱起眉,颤颤巍巍地拿起汤匙,给傅娘喂了一口。
他喂得速度很慢,但好在傅娘没有催他。等眼带笑意的傅娘下去休息,陈生换了身新衣服,他态度真诚,洗手漱口,等准备妥当,把镜子拿起放在床上,人爬进被褥之中,裹着被子看着身旁的镜子,一双眼中写满了期待。
萧疏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他不管陈生有没有看他,也不管陈生都在打什么主意,只是自顾自的思考着一件事,不冷不热地说:“闭眼安歇。”
陈生等了半天,没等到对方与他讲杀死沈云的细节,顿时失望的瞪圆了眼睛。
而像是在与萧疏置气,陈生将头埋到枕头里,如此闷了许久,等到萧疏以为他睡了,小心眼的他又爬了起来,将放在枕边的镜子移到地上,气呼呼的坐在床上开始补蛋。
待遇改变的速度过快。
萧疏漠然,陈生木讷,两人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如此僵持了片刻,忽听院子里吵闹起来。
离开陈生的房间,沈云回到房中看了一会儿书,宫人拿着贵妃给的橘子等果物,献宝一样的送到了沈云的面前,而除了冬日里稀罕珍贵的鲜果外,装着水果的木盒里还放了一封信。
沈云坐在窗前,看到信那一刻忽觉房中闷热,他让侍从打开窗,人在窗前打开了沈贵妃送来的信。信读到一半,沈云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将信往旁边一放,只说:“让贵妃娘娘好好养胎,其他的事情我会看着安排。”
宫人眼睛一转,说了声是。
沈云不重口欲,得到鲜果只说:“看着给沈寒送去些。”
侍从说了一声是,这时倚在窗边的沈云撩起身侧的黑发,不经意地瞥见了陈生的另一个下人。
傅娘的女儿。
傅娘年轻时是个美人,女儿自然也有几分姿色。只可惜此女外表虽美,但性子急躁,心思浅白的总将喜怒挂在脸上,一看就是成不了气候的角色。
瞧见对方,沈云将食指按在唇上,他盯着少女略显愤恨的表情,注意到她刻意打扮过的妆容,了然的挑了挑眉。
“你去,”他侧着头,轻声说:“把她叫来。”等侍从叫来那女子,沈云又问:“会研墨吗?”
傅娘的女儿愣了一下,接着偷偷看了一眼温文尔雅的沈云,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用甜美的声音说了一声会。
夜里闹起来的时候陈生还在补蛋。
院内灯火通明,不知怎么的,几人下人拖拽着衣衫不整的傅娘之女,把她从沈云的房中拉走。
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侍从随后走出沈云的房间。
侍从站在门前,对着那未穿鞋袜的少女说了一声打。
不多时,几个人拿着刑棍走了过来,将傅娘的女儿按在地上,一棍子下去,打得人凄惨大叫。
陈生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但他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他一直专心补蛋,直到听到傅娘慌张的声音响起,放在蛋壳上的手才懒洋洋地动了一下。
门外的傅娘在喊别打了,又哭又叫的让人心烦。
沈云的侍从冷笑一声,指责是傅娘教女无方,说那女子趁着沈云醉酒,爬上了沈云的床。
羞辱的言语,贬低的姿态,衣衫不整的少女。
陈生听到这里模糊的意识到,今夜闹出的动静不小,傅娘和她女儿就算今夜能侥幸逃过,八成也没了继续在府中行走的脸面……
又羞又怕又心疼,傅娘哭得差点断了去。
被她们哭闹的声音吵到,穿着一件单衣,敞着衣领,露出大片的胸膛,黑发披散的沈云慵懒地走了出来。
他来到门前,双手抱怀,淡然的接受侍从为他披上狐裘。
“太吵了。”他出来之后环顾四周,随后不感兴趣的收回目光,温柔地说:“堵住嘴。”
下人应了一声,就在他们堵住少女嘴巴之时,身侧的木门不知何时打开,一直看着这边动静的沈云移动眼球,只见陈生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黑发散乱,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前,瞧着有些疲倦。
而他出来之后没有去看傅娘,也没有去看傅娘的女儿,只是看着沈云。
傅娘知道陈生出来了,只是她无暇顾及陈生。傅娘知道,看上去温柔和善的沈云其实心胸狭隘,他受不得有人顶撞忤逆他。今日陈生没有理他,拒绝了他突然出现的亲近动作,他也许不是真的想与陈生亲近,只是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他给陈生的都不许陈生去拒。就算心里并不在意陈生,他也不会让陈生轻看他的示好。
只是傅娘曾天真的认为,这件事在她被打,陈生被骂之后就回结束了,她根本没想到沈云会不依不饶。
此刻她趴在女儿的身上,隐隐意识到她陪着陈生的日子到头了。
而陈生正慢步来到沈云的面前,沈云靠在门前歪着头看着陈生,他们两个人对视片刻,似乎都在暗暗较着劲。
等过了一会儿,瞧见少女昏了过去陈生还是没有动作,沈云走觉得没趣。
“打死扔出去。”他漠然的转过身,黑色的发尾在空中划出一道狠绝的痕迹。
长腿移动,沈云刚想走回房内,就感受到身旁有东西撞了过来。
手臂抱着他的腰身,动作僵硬,似醒非醒的少年将脸贴着他的后背,一双眼睛第一次流露出为难的神色,磕磕巴巴地叫了一声:“兄长。”
他的声音无力,似乎身体不太舒服,脸色比起傅娘还要苍白。
沈云眯起眼睛,见陈生那双水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最后满意地笑了笑,组侍从说了一句:“算了吧。”
随后,他推开了陈生的手,转身走进了房中,只留给陈生一个冷漠的背影。
萧疏看得出来,沈云其实未必有多在意陈生,只是他不接受任何的违逆和抗拒,因此在陈生拒绝他一时兴起的接近之后,他会不悦,会想到找到其他法子教训陈生。给陈生长个记性的同时,还要让陈生向他低头。
而这一幕老实说……萧疏并不喜欢。
金色的眼睛因此多少带了点不悦的光。
萧疏想,曲清池都未难为陈生,云馜又算是什么东西。
就算要毁了陈生的傲骨,也只能是曲清池来做。
做这事的不能是他云馜。
也不会是他萧疏。
萧疏可以漠视陈生,却不许旁人毁他傲骨,不喜旁人磋磨他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