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前夜,无法入睡的陈生在院子里逛了许久。
因静不下心,他从水榭来到竹园,抬起脸望着重建好的房顶,仔细地算了算这个月的支出,总觉得新铺的石子路正散发着金钱的气息,脚踩上去的感觉就像是踩在钱上,好似只需轻轻一碰,耳边就会出现钱币落下的声响。
养这群人太费钱了。
陈生摇了摇头,在夜色下叹了口气,转而想到——要回家了。
说不开心是在假的,只不过陈生想到在他走后,家里这几匹野马失去了缰绳的控制,不知都会惹出什么乱子,因此开心了没几秒便笑不出来了。
害怕刚修好的宅院再次消失,陈生背着手拿着账本,慢步来到这几人经常出现的地方,先是遇上了拿着木盆的京彦,出声叫住了京彦。
“明天我就要走了,你……”
陈生本意与京彦说上两句莫要生事,可这话一出口,陈生转眼想到京彦喜欢打扫卫生,京彦对毁坏房屋没什么兴趣,不止没有兴趣,他还会因房屋被毁而生气,所以在曲家拆迁队里,京彦从来不是主力,叮嘱京彦老实一些似乎没有太多的意义。
因此陈生收住了话,留下了一个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你”离开了。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拿着木盆的京彦皱着一张脸,一头雾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离开了京彦,陈生又遇见了坐在院子里喝酒的端肖雪。
端肖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宽袍,斜坐在石桌旁,坐姿霸气,衣领大敞,露出一片细腻的瓷白肌肤,夜幕下艳丽的五官比起平时少了几分狂傲邪魅,多了一分平和。
他见陈生出现,没有跟陈生打招呼,但也没有赶陈生走,只是斜着眼睛看着陈生。
“你这是心思重压得身上沉,夜里安歇不了?”端肖雪淡淡道:“明明是个人族,学什么夜枭。”
这个家里谁都知道陈生作息的时间很好,平日里这时早就睡了,像是今日一样到处逛来逛去的时候一只手数的过来。
有句话端肖雪说的确实很对,他是因为心思重而睡不好。陈生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明日我就要离开了,你……”
——能不能老实点别跟白烨掐架?
陈生本意想与端肖雪说一下这件事,可话到嘴边,他想起端肖雪看似脾气不好……实则脾气也不好。但他基本上很少主动惹事,一般都是白烨挑衅他,他才还击。
考虑到这点,发现跟端肖雪说也没有用。陈生再次收住话,只是笑了一下,转身又走了。
端肖雪不懂他为何停顿,瞧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想了片刻。
然后离开端肖雪没多久,陈生遇到了白烨。
白烨与其他人不同,他是唯一一个主动靠近陈生的存在。只不过他这人嘴坏,表情看着和气,开口却是刁钻刻薄,是个很不好说话的人。
“怎么,睡不着?”
“……”
“是离开了首座夜不能寐?”
“……”
“可惜你如此看重首座,首座却对你不屑一顾。他但凡顾及到你,也不会来去如风。”
“……”
“想来你也清楚,在首座心里你远没有大业重要。首座和你的眼界不同,首座是做大事的人,眼里注定没有小家小业,我若是你,便认清自己的位置,不去自作多情。”
“……”陈生静静听了片刻,熄了让白烨不去惹事的念头。
有些人生来刻薄,让他改也改不了。
察觉到多说无用,不想在理这个阴阳人,陈生和颜悦色道:“知道了,现下不早了,你也早点安歇。”
然后他不理还要说什么的白烨,抬起脚转身就走,无视了躲在一旁的莫严回到房中,拿起联络郭齐佑的法器,叫郭齐佑去望京。
陈生也知道陈父担心他的现状,于是想着找郭齐佑回去,以此让陈父安心。郭齐佑答应的爽快,说好两人在望京汇合,没想到次日莫严会说出陈父信中所思。
当时听到莫严的话,京彦刷墙的动作慢了下来,忽然想到夜里陈生特意来找他的画面。
他还记得,对方面露难色,眼中隐隐带了几分期待——
“明日我回望京,你……”
话到这里停住,但京彦联想到前因后果,自然而然的接上了——“明日我回望京,你能不能陪我回去一趟?好让我父安心?”
而京彦想,他才没有兴趣去陈府。陈府人多,谁知道里面都有什么脏污的痕迹。因此京彦决定装作听不懂陈生的暗示。
打定主意,他拿起刷子继续刷了一下。而一旁的端肖雪不知在发什么疯,他本是在与白烨吵架,听到这里想了想,居然挡着嘴轻笑一声。等京彦看向他,他又放下手,恶声恶气地说:“看什么看!”
他说到这里忽然侧过身,低着头插着腰,小声念叨着:“我没有兴趣和家畜同席,他以为他能让我迁就他?想得美!”
话说完,端肖雪突然抬脚就走。
白烨将手放在腿上,揉了揉膝盖上的衣布,忍了片刻,他按耐不住起身离去,只留下京彦一人对着墙壁。
女主这些年一直在与虚泽作对,陈生加入了女主的阵营,自然是会出力。而其他几人也是如此想,所以多年下来,不和也好,打斗也好,不管几人之中存在什么样的矛盾,该出力的时候他们从不会回避,因此陈生这几年不好明着偏心郭齐佑,他一直都在努力的调解这几人的关系,但其实陈生和郭齐佑都晓得,因为早前郭齐佑对陈生太好,无论遇见什么样的情况都不曾抛下陈生,导致在这些人中,陈生最看重的还是郭齐佑,不管得了什么东西,一般都是先想到郭齐佑,然后在往下面排。
只是知道陈生不易,郭齐佑通常不会往外说。
此次回陈家,陈生只叫了郭齐佑,郭齐佑也不与旁人说,两人悄悄在望京见面,先后进入陈府。
陈四将郭齐佑请进陈府,郭齐佑带了很多礼物,陈父在更衣尚未出现,陈生坐在一旁,因受不得兄长的两个孩子哭闹不休,于是带着两个孩子去找大嫂。
他未把郭齐佑当外人,因此今日是家宴并非正式待客,此刻酒菜上了桌,只扔郭齐佑在这里等他,然后正在吃着零嘴的郭齐佑意外的对上了精心打扮过的白烨,两人皆是一愣。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相同的疑问一起出现。
白烨反应很快,语气不善道:“陈生叫你来的?”
郭齐佑这几年懂事不少,知道三个好友之间,若是有一个带着另一个回家,没告诉被扔下的那个,被扔下的那个知道肯定会生气。因此为了给陈生少惹点麻烦,他说:“不是,是我听说他回望京,想出门逛逛,就自己跟了过来。倒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烨听到这里脸色稍微好看一些,他走了进去,此刻还在嘴硬:“我也只是听说大家回望京,特意来看看大家家中的热闹。”
郭齐佑点了点头,不去深究,只是伸伸长脖子问:“你身后藏的什么?”
背着手拎着什么东西的白烨闻言瞪了郭齐佑一眼,没好气地说:“在路上瞧见了几样凡人用的物件,给风彻买着玩的。”
话音刚落,门又被人推开,穿着紫色衣袍的端肖雪出现在门前,他看到门内两人一愣,随后俊脸一沉,大步走了进来。
郭齐佑问:“你怎么也来了?”
端肖雪瞥了一眼白烨,倒是找了个借口:“看到有些人不老实,偷偷跑下了山,很好奇他要去往何处,便跟了上来。”
郭齐佑听到这里点了点头,伸着脖子问:“那你手里拿的什么?”
背着手将东西藏在身后的端肖雪闻言瞪了郭齐佑一眼,没好气地说:“在路上看到了几样凡人用的物件,给风彻买着玩的。”
“……”
郭齐佑哦了一声。
这声刚落,他看到门又打开,瞧见了一脸喜色的小天孙,纳闷地问:“怎么,你是好奇端肖雪要去何处,跟着他过来的?”
莫严一愣,乖巧地摇了摇头,眼带笑意地说:“不是啊,我是来找陈生的。”
这是出乎意料的坦诚回答。
郭齐佑伸着脖子看了一眼:“你该不会也给风彻买了东西吧?”
莫严不懂:“我为什么要给风彻买东西?有钱我给陈生花不好吗?”
“所以你空手来这的原因是——”
“我没有钱啊!”
——漂亮!
郭齐佑听到这里礼貌的轻咳一声,并未在莫严手中看到礼物的他有点替小天孙感到尴尬,正想把自己那三车礼物分给莫严一车时,忽然看到有一个人闯了进来。
京彦带着面纱冲进来时直奔他们几人,他不止是空手而来,见面还说了一句——
“谁去帮我叫个大夫。”
郭齐佑问:“怎么了?”
京彦骂了一句:“起疹子了。”他指着门口,气急败坏道:“路口有个孩童,就站在路边解手,看得我起了一身的疹子!”
然后等陈生回到中堂那一刻,只觉得眼前一黑,心跳加速。
说来不幸,他家今日怕是要完了!
一百多年的小楼怕是活到了尽头!
一脸沉痛的陈生看着对面,发现如今除了萧疏,全员都在。而唯一不在的萧疏才是家中最安生的那一个……
这时不知风暴已经到来的陈父也走了过来,他站在陈生的身后,和颜悦色道:“儿啊,你说的挚友来了吗?”
然后陈父抬起头,看到了对面丰神俊逸的几位青年,先是吓了一跳,接着错愕地看了看对面,又看了看他的儿子,囔囔道:“儿啊!”你到底有几个好兄弟???
至亲挚友不是一个就够了吗???
陈生笑容不变,看到这几个人因为陈父这一句话转过头眯起眼睛,心中知道他们在猜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让他们知道他只带了郭齐佑回家,他们必然当场就炸。因此,陈生含糊不清地说:“到了。我就跟你说一定会有客来你还不信。”
他不去针对任何一个人去说这话,留下所有人都可以对号入座的间隙,指出他并未与今日要来的挚友直说请他入府一事,否则他也不会与陈父说“你还不信”。
你还不信,是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才会有的说辞。
陈父必然是怀疑这件事的真假,才会出现不信的疑虑。
如果陈生是主动邀请对方过来作客,他就会告诉陈父今日有客到,陈父不会多问这一句。故而这句话只会存在于陈生没有直说,自己也叫不准对方会不会来的情况下。
这也是陈生刻意给这几人可以猜测的余地,陈生让他们以为他猜到了他们会跟过来,所以才提前与父亲打了个招呼。
这句话的意思主要是在表达他并没有直接去邀请谁。
“本以为修士不愿来望京,我没敢多说,只是觉得应该会来的。”
见几人看过来,陈生不好意思的说了下一句,彻底敲定了他并未直接邀请,只是靠猜想与父亲闲谈,并把不去邀请他们的理由放在了担心对方不喜的地方,堵住了几人的怨语,又撤掉了主语,把你们和你用修士取替,让他们叫不准他邀请的是谁,又邀请了几个人,以求稳妥。
其实昨日陈生到处乱走,也存了几分这样的心思。
陈生做事谨慎,就算叫了郭齐佑的事情他并未与其他几人说,也会担心日后万一暴露的问题。他考虑的事情多,怕这事被这几人知道会闹,因此做什么事前都会先做铺垫。昨夜他刻意在这几人面前晃了一下,为的就是有一日这件事暴露,他可以失落的说那晚去找你们就是存了这个心思,可怕你们无意,不好意思开口,就此作罢。
只不过这个铺垫是陈生为了也许会有的日后做的准备,陈生也没有想到,莫严会在他走后多嘴去说那封家书。
按照陈生的了解,如果没有那封家书,如果不是莫严多嘴,他们真的不会跟上来。
而陈生不叫他们到家中也不是排斥他们,只不过以这几人的正常程度而言,只有郭齐佑适合来家中做客!
想一下——
莫严来了,他怕他爹娘会被雷劈没!
端肖雪菜单是人,他怎么能让端肖雪看到家中这几块肉?
白烨是个老阴阳师,就算不讨厌他也是阴阳怪气一人。如果找了白烨,八成陈父会更担心他在外的处境。
京彦更是不能提!
京彦能站在陈府本身就是一种难题。
因此算来算去,适合来的只有女主和郭齐佑,其中的女主还没在家,如此一来只有郭齐佑可以,所以他只邀请了郭齐佑。没想到这群人也跟了过来……
不过因有这个铺垫在前,陈生看到他们出现并不是很慌张,他给陈父介绍了一下面前这几位,等着介绍完毕,陈生请几人入席,席上自然是——莫严坐主位。可排完莫严,接下来的排位开始出现了难题。
郭齐佑站在他的左手边,右手边是他的老父亲。桌子旁木凳有许多,坐下来的人却没有一个。
来到陈府的这几人似乎都在暗暗较劲,平日里只有郭齐佑和莫严要坐在陈生身边,可今日来了陈府,这几人都想坐在陈生身边,因此都在看陈生,看他怎么分这个位置。
郭齐佑看了看周围,凑了过来,小声说:“不然……你坐桌子上,这样也不分谁坐得近,谁坐的远,他们可以围着你坐成一圈,这样也打不起来,你爱吃什么就弯下腰自己捡着吃,什么菜都能够得到。”
陈生瞪了他一眼,眼带笑意的与陈父说:“好久没见到你和娘亲了,今日不如越过大哥,跟我坐坐如何?”
他不看旁人,把左右手分给了爹娘。
陈父虽是觉得如此在人前失礼,但想着陈生许久没有归家,到底没有拒绝。
就这样,座位定下,一群人陆续坐下。陈父倒是聪明,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只是家中其他人并不知道具体情况,还以为中堂只有郭齐佑这一个客人。
因之前陈生曾知会过家里人不用拘谨,可按照日常家宴来做,所以中堂少了许多的规矩,多了不少的隐患。陈生也注意到这点,立刻叫来了陈四,刚想通知一下各方,就见兄长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
陈安低着头抱着一坛子酒,一边走一边说:“听说二弟你来了‘一’位至亲挚友,阿兄特意把这坛好酒拿了出来,我们好好喝上‘一’杯!”
吧嗒!
陈父的筷子掉了下去。
其他几人听到这里同时扭头看向陈生。
陈生眉眼轻动,刚准备说些什么挽救一下,又见嫂嫂走了过来。
“陈生,听说你邀了“一”位亲友到家做客,嫂嫂特意为你们做了‘一’道糖醋‘鱼’,给你们配着下酒吃。”
话到这里,这几人又移动眼睛看向端肖雪。
陈生:“……”
陈生咽了口气,他觉得他还可以抢救一下,于是他抬起手,不料这时母亲也走了过来,温声细语地说:“陈生啊,你表舅昨日打了狐狸,给母亲送了‘一’块‘狐狸皮’,母亲给你做了‘一’条围领,你带上给母亲看看。”
这时,两个侄女一前一后的跑了过来。
跑在前边的侄女喊着:“叔父!我在门口捡到‘一’只猫,你来看看。”
跑在后边的侄女跟着大叫:“娘亲说了,叔父最‘讨厌猫’了!你不要拿‘猫’靠近叔父!叔父只喜欢‘狗’!”
陈三跟在他们身后,一张脸上汗流个不停,小声地喊:“两位小祖宗!这猫不能拿到中堂去!这猫尾巴上有‘脏’物。”
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