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执凤

墨汁顺着洁白的纸张流淌,缓慢地来到白靴下方。浓稠的黑水宛如镜面,虽可映出上方的影子,却映不出来人心中所想。

书房里一本书都没有。

曲清池站在布满纸张的空白房间,手中的盏目停顿片刻,几经思索方才向前方划去,劈开了挡在前方的层层白纸。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前方,最后站在一扇熟悉的门前停下,仰起头望着眼前的这扇门,耳边似乎有笑声回响。

记忆里有人在说——

“我们这么做好吗?”

“唉!你也不想想,好事是我们该做的吗?”

“就是,好事是给好人做的,我们是坏人,坏人干坏事不要紧的。”

“你们这么说好吗?”

“行了行了,都让让,我先来。”

“不好吧,长幼有序,应该让虚泽先来。”

“可虚泽睡着了啊!”

“那就薄霜代写。”

“金羽说他不写。”

“他不好意思,苏河帮他写。”

“日桥,你这名也写得太大了!”

“檀鱼,你为什么还要在名字后边画个酒壶?”

“长夜,涂黑不算是写自己的名字。”

“元歌岳水是让你们在门上写名字,不是让你们写在彼此的脸上。啧……怎么还打起来了!谁去拦拦!”

“啊!”

“虚泽醒了。”

声音嘈杂不休,迟缓地击打着念旧人的心房。

面前的这道门上刻画着雍容华贵的牡丹花,朱红色的门上盛开的花朵千姿百态,或柔美或华贵优雅,可以从每一片花瓣上看出刻画人的用心。只不过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一道好好的门上竟是写了二十七个名字。这些名字并非是来自同一人之手,有的笔锋犀利,有的清瘦优雅,有的将名字刻画在牡丹花上,有的将名字写在门框上,寥寥几笔,随意至极。

“你说这些人讨不讨厌!”

书内的陈生昏昏欲睡,书外的凤凰情绪激动。

“我去东海,好不容易找到了香坛神木!费劲心力刻画多年才做出一扇牡丹门,平日里是视若珍宝摸都舍不得摸一下!虽是将门立在正殿之中,但因为爱护,进出大殿所用都是偏门,正门只是拿来看的!可这些家伙到好,趁我酒醉,竟然把名字刻在了我的门上!”

“最气人的是他们还知道金羽不好意思下手,竟然还帮着他写了!写名字的还是妄念,你知道吗,”凤凰说到这里忽然有点哽咽:“妄念那笔两字像狗爬似得,半分美感都没有,我看着实在是难受极了!。”

“好好的一扇门,突然多了二十六个名字,谁看谁不生气!当时我气愤难忍,将他们骂了一顿,其实本意是想打上一顿,只不过这群人跑得快,而我素来看重仪态,自然是不肯与他们一样有失风度。因此……我总是跑不过他们,只能暗恨,看着这群生事的人越走越远,来去如风。”

凤凰说到最后语速忽然慢了下来。他总是再向陈生抱怨,说这不好,说那不对,可到头来不管有多生气,他说的也还是那群人。

他似乎总是在怀念,亦或者他还活在过去的时光里。他说的事,不像是发生了很久,好像只是昨日之事。那些鲜明的画面经他口中出现,听着像是怨语,其实不过是放不下。

他只是还念着他们。

或者说,念着过去热闹的时光。

陈生抬头看向远方,此刻的凤凰并未出现在那片蔚蓝的天空里,周围保持着平和的假象,而凤凰则用薄薄的一层纸罩住了自己的过往。

他说,这群人跑得快,所以他成为了被留下的那一个。

而被留下的永远都是最难过的。

想通这点,陈生有些替他伤感。

他记得太清楚了,约是总是念着,才没有忘了所有的过往。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陈生的思绪逐渐清晰。一旁的凤凰还没有说完他的过去,可陈生却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里耽搁下去。

他来这里,应是有要事要办。

闪烁着寒光的盏目剑尖指向大地,干净的指甲从木门上划过,最后停在笔锋飘逸的名字上。

与周围的字不同,这个字写得大气,位置居中,下笔前有考虑到其他几处,并未过分张扬。

简单的两个字出现在曲清池黑色的眼眸里,仿佛是向平静的湖面扔下一块石头。涟漪勾动着心弦,谱写一首并不宁静的哀歌,轻而易举的打乱了原本的计划。

曲清池站在门前许久,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石像,耸立在天海一方,孤独的背靠过往。

“你怎么了?”黑色的影子在他身边游过,问着站在门前的他:“你为什么不动了?”

曲清池没有回答。

黑影急躁地转了一圈,与曲清池一同看向那扇门,急不可耐地说:“你不是说带我来吞凤凰吗?你怎么不走了?”它围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像是想吃糖果的孩子,一声接着一声,吵个没完。

黑眸里装着光,里面未知的情绪逐渐侵占了理智。曲清池握紧了长剑,像是在从盏目上寻求可以前行的力量,他面上的表情不变,可眼神冷到如同沾满寒霜。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黑影得不到他回答,从最开始的满心疑惑,最后变成了怒不可遏。它觉得曲清池在骗它,而最看重承诺的它无法忍受对方失信。

气息变得危险,得不到回答,黑影猛地从那地下飞出,黑墨堆积的身影如同一座大山,带来充满压迫性的恐怖威压,露出满是利齿的嘴问曲清池:“你是在骗我吗?”它就像是个孩子一样,固执的要求曲清池兑现给出承诺,并威胁曲清池:“你应该知道的,承诺一旦给出绝不可以反悔!如果你说话不算话,那我就不带你入天宫,你将无法驱使我!”

它在威胁曲清池,而曲清池一向不喜欢被人威胁。

眼中寒光突起,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紧了盏目,指尖用力到泛白。

曲清池抬起头,盯着眼前的黑影看了许久,最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松开了手中的盏目,在转身时语气已经恢复正常:“走吧。”

黑影闻言一乐,立刻忘了之前的不快,开心与不开心从不伪装,可以让很轻松看出心中所想。

下定决心的他们经过木门,黑影一边说话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那门上的牡丹和字似乎有些熟悉,它想了想,始终想不起什么,最后只说:“静下心看,这道门跟你说的牡丹映月门好像,这就是那扇神木门吗?”它好奇的游了过去,对着门数了数,然后又摇了摇头,遗憾地说:“看来不是,我记得你说过,那扇门上有二十六个名字,可这上却是二十七个。”

脚步一顿,曲清池闭上眼睛。

“执凤。”

片刻之后,他对着前方喊了一句:“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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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幅画是关心魔的?那我和你都是心魔?”

陈生拿起掉在画卷中的笔,费力地往上递去:“你为什么会成魔?”

凤凰伸出手,去拿掉在画中的笔,一边写书一边说:“我没有成魔,只是我在天尊战中死去,死后转世仍记得前尘过往,并觉得背负着这些过往太过沉重,只是徒增烦恼。于是为了方便逃避,我便将自己一分为二,分成了一个一无所知的他,一个保留过往的我。而此后多年,他死亡轮回,我自觉无趣,偶然路过仙州,正好看到桃木小儿在练法器,我就想,如果我像日桥一样将自己练成了法器,那这个我是不是就不在了?”

“因为好奇这点,我跳入了桃木小儿的画,没想到练物死后还残留一丝元神,被困在这画里。”

他絮絮叨叨的与陈生说个没完,陈生听着只觉得越发头疼。他的脑子里好像是被谁种下了一颗种子,种子经过时间的呵护,现在已经顶开土层,一点点成长起来。

凤凰在身死之后还留有一丝元神的理由陈生大概猜得到。凤凰怕是心有执念,这才不肯离世,只不过眼下因为头疼,他打不起精神去说。

而凤凰好似也反应过来陈生会想到这点,他们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直到一声执凤响起,压抑的氛围终于被人打破。

似乎听到了振翅的声音。

那声执凤似乎来自风中,只是转瞬即逝的孤独烟火。

好似过了几个世纪,捧着书坐在白纸中的男子回过头,在白纸纷飞的世界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身姿挺拔,静默的站在不远处,与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几乎相同。

在空中飘散的纸张在这一刻听了下来,名叫执凤的凤凰站了起来,盯着曲清池的身影慢慢张开了嘴——

陈生睡着了。

他等了凤凰许久都没有听到凤凰的说话,不知不觉便在等候中合上了眼睛。

陈生做了一场梦。

梦中的他穿着一身金衣,走在举架很高的宫殿中,四周摆满了手掌大的珍珠,用于取亮。前方有几道人影出现,他们拉扯着彼此,似乎陷入了一场争执。

有人在喊:“我不同意虚泽的做法!母后成了海洲支柱,他却要毁了元道改写天道,这岂不是说父君母后白死了!”

有人说:“可我觉得虚泽说的有理,若是长此以往,天道一旦崩塌,我们全都逃不过死亡。”

有人反驳:“我觉得我们应该按照万物生死的顺序,只需负责运行,何必不必多管其他。”

前方说什么的人都有。他们吵了几句,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最后一同看向年长的那人,去问那个沉稳优雅的男子。

“执凤,你怎么看?”

那个叫执凤的有着一双漂亮的红色眼眸,一头淡金色的长发。他的眉毛与睫毛与发色相同,头顶带着三根红色凤凰尾冠,脸颊各有一个豆大的红点,漂亮的近乎并不真实,人就像是阳光下的牡丹,雍容华贵,气质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