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焚烧着漫长的黑夜。
城北亮起的火光令望京的住户惊慌失措。
街道上到处都是吵杂的声响。
陈家下人坐在门前,手中拿着瓜果蔬菜,目不暇接地看着街上乱作一团,头与眼睛一直在跟着门前路过的人走。瞧着隔壁向来蛮横的娘子抱着鸡拎着鸡笼,跑的飞快;向来清高的郎君一脚踹开跑得慢的妻儿,只顾自己逃跑;一向腿脚不好的老妇手脚并用,恨得直哭。
一时间,街上叫苦的大骂的畏惧的人都有,复杂的就像是一副人生百态图。整条街上唯有他们三人气定神闲,仿佛不懂街上邻里为何要逃。
对面孝子出来的很慢,他带着父母,推着木车经过陈府时瞧见陈家下人未动,连忙喊道:“陈家的!魔修进城了!你们怎么还坐在这里不跑啊!?”
住在城南槐坡的人都知道陈家一共有七个下人,其中四个陪着陈家其他人去了临城。府中现留有三人,一个是没有牙、弯着腰、身材矮小面相憨厚的老夫人;一个是虎背熊腰,一脸痴傻样的大汉;一个是瘦小单薄的少年,十分完美的结合了老弱病残所有特点,看上去活得十分艰难。
孝子每每看到他们进出陈府心情都很复杂。他是真的不知道这陈家郎君找来的人到底是来伺候陈家人的,还是陈家人将雇佣他们当作是善举……但大家都是街坊邻里,眼下虽是情势紧张,可孝子还是停下脚步,去看这几个不像正常人的下人,一脸忧虑的喊了一声:“快走吧!若是老夫人腿脚不便,可坐在我这推车上,我带老夫人一程!”
这孝子本就是个秀气的文人,他的力气不大,推上三人只会走得更慢。可即便如此,他仍想着能帮就帮。
可老夫人好像年岁大了,似乎并没有听到孝子的话。她一直闭着眼睛,磨着牙床像是在吃东西一样,偶尔发出酣睡的呼噜声。
闻言瘦小的下人陈五腼腆地笑了笑,他往前递了一下手中的吃食,意思是要将手中吃食分给孝子。他叫着孝子:“邱郎君,夜已深,你家老人的身子骨又不好,还是莫要折腾,早早回家去吧!”
话中意思竟是要将人赶回家中。孝子又惊又怒,大声质问:“我好心相帮,你却让我回家等死!”
听他如此说大汉陈六张开嘴巴,说话的声音闷闷的,吐字并不清晰:“你出城是去寻死,留在家中方可活。”
孝子一愣:“这是何理?”
陈五说:“这是城南槐坡。”
孝子不解:“然后呢?”
陈六回:“城南是我家郎君的住处。”
陈五接着说:“有我家二郎君在,城南便谁也动不了。”
“……”
孝子不知该说什么,看他们如此盲目崇拜陈家儿郎,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当下做了个打扰了的手势,想要推着双亲从陈家门前经过。
这孝子刚走两步,一旁昏昏欲睡的老夫人忽然停下了磨牙的动作,说了一句:“挺好的儿郎。死了可惜了。”
陈五听闻立刻站了起来,不管不顾的拉着孝子的推车,说什么也不让他走。两人在街上闹了起来,陈六愣了片刻,呆呆地问:“娘,你说郎君会回来吗?”
老夫人闭眼磨牙,并没有回答他。
正当陈五与孝子吵得面红耳赤吐沫横飞时,空中忽然有一道蓝光闪过。
郭齐佑御剑带着陈生与薛离往陈府赶去,三人站在一把剑上,脸上表情各不相同。
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跟陈生回来,薛离的面上写满了茫然。
而这个心情郭齐佑也懂。
刚才见陈生那副模样,不知为何他和薛离都觉得陈生能行,一时冲动同他跑向城南,可人出了千衫寺没多久便冷静下来,随后想到最严重的一个问题——陈生是凡人,他没有灵根……
没有灵根的凡人要怎么与端肖雪斗?
薛离和郭齐佑想到这里都陷入了沉默,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陈生,都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而后面的陈生似乎不知两人心中所想,他看着下方,似乎在观察他的家乡到底遭受了什么样的灾祸。
许久之后,郭齐佑见陈生抬起手,指着下方的一侧,冷静严肃地说:“那家。”
郭齐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没看出下面有什么不同,刚想要问问他怎么了,又听他说:“那家酒菜不错。”
剑在空中抖了抖,郭齐佑和薛离面上一黑。
不是、你他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娘还想吃着!他们两个刚想骂他一句,又听他说:“等处理完端肖雪,我们就去这家聚一聚。”
郭齐佑:“……”
薛离:“……”
郭齐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比较好,刚才还因为端肖雪慌张的人这会儿又开始做上了梦。
他有点想把陈生丢下去。
薛离很想口吐芬芳,想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魔主,想问问他了不了解端肖雪这个人物。
气氛尴尬。
陈府门前争吵没停,一直呆呆的陈六眼尖的看到有人御剑飞来,慢吞吞地抬起手,指向空中:“郎君回来了。”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陈生等人就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觉得陈生多半是在胡闹,郭齐佑和薛离将他送回来,不顾门前被气哭的孝子,心急如焚的只想赶紧离去。
陈生下了剑,瞧着门前三个下人,与因见到修士而呆愣的孝子一家,先是问了一句:“鱼喂了吗?”
陈五立刻松开孝子,连忙说:“喂了喂了!在二郎君不在的时候,我们将家中看顾的特别好!”
而那副样子完全是在邀功。
陈生点了点头。
一旁郭齐佑与薛离在他下剑之后连忙与他道别,看着是片刻都等不了。
陈生拉住郭齐佑,平静地说:“要走等一下再走,”陈生说完这句又问下人,“水换没换?”
陈五说:“换了,二郎君要水还是要鱼?”
陈生说:“要水。”
话音落下,只见那一直坐在石阶上的老夫人慢吞吞地站起身,动作迟缓地走到院中槐树下的水缸旁,拿起木瓢装了一瓢的水,在慢步走过来。
“郎君洒水后千万记得亲自喂鱼。”老夫人颤颤巍巍地将木瓢递给陈生,那动作瞧着就像是无法承受木瓢的重量。
薛离就站在她身旁,见她如此辛苦没有问她直接出手拿过她手中的木瓢,想看看陈生到底要干什么。
然而木瓢刚到手中,那浅绿色的水忽然震动一下,就在薛离抬眼的功夫,木瓢水中窜出来一个巨大的、布满利齿的金色鱼头。
鱼头从木瓢中出现,明明身量巨大却并未弄翻木瓢,动作灵活犹在水中。
这一幕将郭齐佑和孝子吓了一跳。由于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们一时间来不及做出应对,眼看薛离的头将被金色的鲤鱼咬掉,忽然一把土从一旁飞来,成弧线打在鱼的身上,接触到怪鱼的瞬间土变成了水落在地上。
再看时,鱼和水都没了。
撒土的陈生从容的来到薛离身旁,拿过他手中的木瓢,对着老夫人说:“麻烦婆婆再拿一瓢。”
老夫人并没有生气,她颤颤巍巍地接过木瓢,留下张大嘴的孝子与震惊的郭齐佑和薛离,慢步回到院中。
“这、你、这!”
薛离指着地上,大惊失色:“你是修士?那鱼是什么鱼?你有水灵根吗?”
陈生摇了摇头:“我不是修士,也没与水灵根,我就是个凡人。一个只会一点小把戏的凡人。”
没听说过哪家凡人家中水能化鱼!
郭齐佑快速眨了眨眼,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晚来杀陈生的萧疏,又想到了陈生梦醒后的种发埋土,后知后觉的发现陈生可能与旁人不太一样。而且陈生会的,都是他们这些出自宗门的修士不知道的术法。
那夜来找他的男子该不会也是被他挡了回去吧?
虽是满心疑惑,但谁都知道眼下不是询问的最好时机。
薛离和郭齐佑对视一眼,眼中除了震惊还有一份赞许。老夫人拿过新的水,陈生接过,走到门前石狮前,问他们二人:“你们知道为什么端肖雪会去城北吗?”
“为了杀戮?”
陈生摇了摇头,“若是你被关在无间狱里受了四百年的苦,你出来第一件事是做什么?是千里迢迢赶到望京去杀无辜百姓,还是千里迢迢赶到望京去寻仇?”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还有,端肖雪是上任魔主,虽然南境如今已有新的魔主,但这不代表南境没有忠于端肖雪的人。而如今端肖雪来了,南境鬼船却没出现,这不就是在说他来得急,是出了无间狱直接来了望京,所以才没有鬼船跟随。
而他如此心急去复仇,怎会无缘由的无视千衫寺先去城北。”
薛离沉默片刻:“城北有什么?”
陈生将手伸进水中,说:“有兽喜欢的肉。”
端肖雪是河鯥,河鯥不老不死,再生能力很强,是那种受伤越严重成长便越快的种族。而且他们再生的速度也会随着受伤加快,这也就是端肖雪在无间狱里没有死的原因。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这点,端肖雪虽是狂傲,但心中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怕如此说会暴露一些河鯥的短处,因此对此事闭口不谈。
其实,端肖雪前世就很喜欢找莫严麻烦。他想要天雷击打以此来增长修为,但他也怕被天雷直接打死,因此在无间狱里捡到的那东西变成了他保命的法子。但为了不暴露河鯥的特性,他将针对莫严的事归算到河鯥吃肉上。
不过借口是借口,想吃是想吃。他是在用莫严天狐肉当借口,可他也是真的想尝尝天狐肉。
还记得上辈子,陈生忙于管理后院简直忙到头秃,每日不是要阻止他们打架,就是要盯着端肖雪,免得他吃了莫严,为此一连多日未能好好休息。从此只要一想到莫严和端肖雪的冲突,心中的阴郁说什么都散不去。
将端肖雪的心思猜了八九不离十。话说完,陈生将手中的水泼向陈府门前两个小巧可爱的石狮子,水在泼向石狮子的瞬间变成了两条金色的怪鱼,怪鱼长着大嘴冲向石狮子,在碰触到石狮子前,陈府门前忽然传来了石砖裂开的声响,接着附近的土地震动两下,门口石狮子下的地砖两边翘起,然后像是书页一样合在一起,最后土地翻转,从黑土中突然多出两个高约三米威风凛凛的泥狮子。
这番变化发生的很快,快到众人反应过来时门前泥狮子早已将鱼咬在了口中,两口吞咽下肚。
金色的血流的遍地都是,等着献祭赠礼结束,陈生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开山卷中的卫梦果真好用,不过现在没有时间给郭齐佑细讲,等唤出石狮,他转过身在众人惊讶的表情中先是与薛离说:“薛仙长,现有一事需要麻烦仙长。”
薛离被这一番变故弄得早已是目瞪口呆,脑海一片空白。
他不知陈生这两下叫什么,但他能从这两个威风凛凛的泥狮身上感受到陈生道法的强大。这种演变术,莫说是他,就是门主都未必能做到。
实在是太过震惊,薛离满脑子全都是水变成了怪鱼、门前土地更换、怪鱼喂了狮子、狮子其实是泥……如此绕了一圈,他听见陈生叫自己,呆愣地说:“有事您就说。”
至于这个您,完全是不经思考的脱口而出。
陈生说:“这两个泥狮子是看家护宅的,我从京中归来一直心绪不宁,所以一连多日躲在房中费心细养出这么两个泥狮,本意是看顾陈府。但因我没有灵根修为,所以平日无法驱使他们,一直用的不太顺手。而且门前石狮子本就是看护家宅安康,所以,若无人打上门,它们会一直不动的装死。若是有人对陈府动手,它们才会现身反击。可看顾的只有陈府。”
薛离此刻已经完全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只是陈生说一句,他茫然的回一句:“什么意思?”
陈生接过陈六手中的红符,红符是陈六从门柱后取出来的。陈生拿过来贴在薛离的身上,只见红符上写了一个陈府,而后说:“劳烦薛仙长贴着宅符,坐在泥狮上前往城北。等你人到了城北,无需迎战,你先拿着——”陈生说罢从衣袖中拿出一条红绳交给他,“这红绳,将红绳绑在一位身穿白衣嘴下有颗痣的郎君身上,而后让这位郎君坐在另一个泥狮上,与你一同往千衫寺。”
陈生算了算,细心地说:“跑的时候你跑在前边,将白衣郎君留在后边诱敌……大概到槐石路……我想到那里他的泥狮便应该撑不住了。这时候你在把他带到自己的泥狮上,全力冲向千衫寺,之后让泥狮别停,等到了千衫寺,你和那郎君立刻跳下去,让泥狮子撞向千衫寺塔顶。”
薛离倒吸一口气,他倒不是怕别的,只是……
“撞击千衫寺这样做不好吧……”那千衫寺是千衫佛的老家,魔修上门自身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可他们这群名门正派的修士冲过去算什么事!
“可你若想望京、想大家平安无事你就只能去撞。”陈生摊手,说:“不这样做寺内蟒铃不会动,若蟒铃没有反应,不出来与端肖雪身旁的东西对上,谁都拿他没办法。就算我把端肖雪关起来,只要那东西还在,同样是祸事。”
“???”
郭齐佑和薛离听到这里是一头雾水。
什么蟒铃?
千衫寺有什么蟒铃他们怎么不知道!?
而且看那寺中僧人的慌乱程度,想来僧人也不知寺内有什么蟒铃在吧?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好奇,刚想要问上一句,便看陈生十分为难地说:“就算你们这样看我,那东西我也打不过。以我的本事,我只配对付端肖雪。”——这就是身为后院管理者的不足。
陈生一脸沉痛的想着,他只能关起门打家犬而斗不了野狗。
“???”
“!!!”
只配???
汝闻,人言否?
郭齐佑和薛离听到这表情变得恍恍惚惚。
端肖雪是尊者,只配打端肖雪这话一出令人倍感复杂,难不成……这陈生是个隐藏很深的尊者?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之前不想与端肖雪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