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异兽

陈生是被郭齐佑吓醒的。

寺内嘈杂不休,钟声一刻不停,外间翻天覆地,但这一切都没能影响到陈生。陈生一直未从梦中离去,直到郭齐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掐着他的肩膀叫了几声这才将他弄醒。

“怎么了?”他半睁着眼睛看向郭齐佑,声音有些沙哑。

郭齐佑见他睁开眼,连忙去拿他的衣服,一边把他拉起,一边说:“你赶紧走!不要留在寺中了!”

这时陈生方才注意到寺内不宁,他脸色一沉,将郭齐佑拿来的衣服穿上,问了一句出了什么事。

郭齐佑说:“你别管了,有个魔修前来生事,他与千衫寺有仇,等下应该就会杀过来。你赶紧在他来前走!越快越好!”

穿衣服的动作一顿,陈生心里一寒,他一把拉住郭齐佑,厉声道:“端肖雪来了?”

郭齐佑一愣:“你怎么知道是端肖雪?”

果然是他。

陈生心一沉,立刻看向门外。门外夜色有些微红,天空中一道云线直指望京,瞧着有几分恐怖瘆人。

“……还真是他。”陈生失魂落魄地靠在一旁,算算时间怎么想都觉得事情不对劲。

上一世端肖雪是在两个月后出现的。那时的陈生被白烨捏在手心,白烨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接着他们去了南境,一个属于魔修的领域。而后白烨又拉着他走了半个月,来到南境的无间狱。

无间狱终年暮色笼罩,荒无人烟,是上古遗留的产物。

白烨说,天主虚泽曾在南境与九头蛟斗法,斗法时天主一剑劈开无间狱的山河,留下了深不见底且燃着浅蓝色烈焰的深谷,深谷让任何活物都无法在这里直立,一般掉入谷中根本无法从中逃离。

天主毁了南境的一方美景,赐名荒地无间狱。

起初世间众人对无间狱避之不及,后来因云馜无间狱变成了惩罚恶人的地方。

端肖雪是魔修中最强的一个,他姿容艳丽却暴戾乖张,天生就是修炼的奇才,自出世以来没少作恶,是个恶贯满盈的魔头。也因他作恶多端,云馜在四百年前与他打了一场,斗了十日方将他制服,把他扔进无间狱。

后来陈生出了意外落入无间狱,在无间狱里遇见了他,当时的他已经找到出无间狱的法子。陈生跟着他,在他手下没少受罪。

不过那都是后话。

陈生认识的端肖雪性格偏执过激,手段残忍,是一个桀骜不驯的魔头。他谋算虽不及女主,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而且他不止凶残还很能打,是唯一一个可以在前期跟女主打成平手的人物。可以他说是十分棘手的存在。

因他出现,陈生头痛的要命,他低下头问郭齐佑:“你师兄去哪了?”

若曲清池在,郭齐佑不会这般慌张。

果然,郭齐佑苦着一张脸,“不知道,僧人说不再寺中。”

“我知道了。”陈生点了点头,将萧疏捡起放入怀中,不顾郭齐佑的阻拦,执意前往曲清池的房间。

他刚离开客房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城北方向火光冲天。橙红色的火烧着人心底的平静,照亮了半个望京。一旁僧人跑来跑去,一直有人在喊着什么事情。

郭齐佑紧跟在他身后,焦急地说:“你怎么还不走!我师兄不在房中,你看了也没用!”

并不回头,陈生默不作声的一把推开曲清池的房门,先四处看了一圈,接着心力憔悴的闭上眼睛,轻声叫道:“兮元君。”

“嗯?”

“你是不是想去拖住端肖雪,一直拖到你师兄回来?”

“当然。”

不止是他这般想,其他人也是。

郭齐佑本不欲浪费时间,只想让陈生赶紧走,但此刻见陈生不动,只得与他说清:“来人叫端肖雪,是四百年前的魔主,魔修中属他最厉害,是个为祸一方恶贯满盈的凶兽。当年他入世时曾闹出不少事,最后还是云馜师座出手将他打败,把他扔入无间狱这才救了天下百姓。”

郭齐佑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而无间狱又称深谷,都说那里深不见底,掉下去就走不出来,天知道这个魔头是怎么跑出来的!我听说他四百年前就差点成为尊者,若不是云馜在他破镜时阻止了他,他就成了第一个魔修尊者。现今他能从无间狱里跑出来,多半已经入了尊者之列……老实说,就是师兄回来都不知道能不能打的赢……”

这话是真。

陈生撇开眼,上一世,曲清池这时正在修炼,他出现在三个月后,那时的他已经修炼成功,只不过上一世的陈生初期对修士的事情不感兴趣,所以他没有问过曲清池成为尊者具体的时间。后来他问的时候曲清池已经成为了尊者,时间因此变得不再重要。

不过虽然具体时间不明,但陈生能肯定,现在曲清池绝不是尊者。

而上一世,曲清池听白烨说他在端肖雪手中,立刻找上端肖雪。端肖雪出了无间狱便是尊者,实力比郭子要强,是站在魔修顶峰的人。前期的曲清池只能与端肖雪打成平手,最后能赢还是多亏了陈生趁端肖雪不注意偷袭了他,他这才败在曲清池的手中。而在跟端肖雪打过之后,曲清池也是越来越强。没多久,端肖雪就打不过曲清池了。

综合以上,他们两人的感情线自然是相爱相杀。

陈生见证了他们的爱恨情仇,对彼此还算了解。他比谁都清楚端肖雪暴虐,此刻出现定会血洗千衫寺。

眼下情况并不乐观。

先不说曲清池在不在寺内,单说他能不能赢都是个问题。曲清池这一世修炼出了岔子,根本就没有修炼到三月,他现在还是君,可端肖雪已经成了尊。

若不成尊,端肖雪是离不开无间狱的。那与修炼不顺的曲清池一比,他显然是占据了优势。重要的是陈生这一世未与他结识,没有偷袭他的机会,如今他来了,他们又该怎么办?

郭齐佑见他一直背对着他只看着师兄的房间,急得咬牙切齿:“你还不走!”

陈生烦躁地说:“我走倒是可以,你呢?!”

郭齐佑一愣,他从未想过陈生会问他,随后小声说:“我自然是不能走,我是小圣峰的人,怎会遇见危险自己先跑!我先将你送走,然后我要去城北,我会去拖住端肖雪。我想这边动静闹得这么大师兄肯定会看到,会马上赶回来的!”

“齐佑,”陈生听到这里松开了手。

骨节分明的手离开木门,在身侧停了片刻,然后他转过身,平静地说:“你师兄可能不会立刻赶回来,他可能遇上麻烦了。”

因这一句话郭齐佑露出错愕的表情,他望向陈生的身后。曲清池住的房间空无一人,兰花落在地上,逐渐失去了原本动人的模样,瞧着有几分凄凉。

没有佩剑。

陈生在房中没能看到曲清池的剑。他知曲清池这人并不爱惜他的武器,若是无事经常将剑随手一扔,完全不重视所谓的本命法器,遇到一般对手也懒得拿。

还有,毕竟做过一世夫妻,陈生很了解他,知道他现在对他兴趣很大,肯定不会突然离去。而且曲清池也没有不告而别的习惯,不管是对谁,在走时他都会与人说一声不会让人苦等。

可现如今人不在房中,剑也不在。他定是遇上了麻烦正在跟人打斗。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师兄去了很远的地方?”

陈生摇了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师兄可能遇见了难缠的敌手。现今城北闹出的动静不小,他若能脱身,早就过来了。”

而曲清池实力强悍,是什么缠住了他?

陈生眯起眼睛,看向一旁。

小山殿的佛光依旧暗淡,隐隐有几分诡异阴冷之感。

重生回来后身边的迷雾越来越多。陈生微微皱眉,只想拉住郭齐佑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我们先走,你换个地方等你师兄。”

手腕突然被拉住。拉住他的手心很热,让人觉得很舒服。

郭齐佑盯着陈生背影先是跟他走了两步,然后动作轻柔地拉开了他的手。

陈生回过头。

郭齐佑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弱?”

陈生顿了顿:“并非你弱,而是郭子不想教。”

郭齐佑也许天资不够出众,但他到底是郭子和水君的孩子,就算资质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郭子不想用心教他,郭齐佑不想与郭子学,一来二去人自然是养废了。

陈生本不想插手别人的家事,但端肖雪的到来让他的脾气变得不太好。他转过身,态度冷硬:“还有,我想你活着,这跟你是强是弱没有关系!难不成我不想让你死我还得看你是强是弱!”

情绪越发失控。

陈生一边想曲清池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事;一边还忧心端肖雪的事,总得重生以来没有一件事是按照上一世在走,因此是心烦意乱无法静下心去思考。

但口气再不好意思都明了。

郭齐佑看着陈生,总觉得他此刻很凶。明明他不喜欢旁人对他凶恶,明明他脾气本就不小,可不知为何,陈生这么说完他心中却有隐隐的酸楚和窃喜。

差不多的话不是没有人与他说过。

只是与他说的人都不如陈生真情,也并未将他放在心中。

郭齐佑不算精明却也知道,郭子也好,师兄也好,到底都是远在天边的月亮,有时对你好,不过是因为月光恰巧照在了身上,这份好是今日有,明日无,不似陈生。

不似他站在这里,急躁冲动也难掩关心。

心中酸涩的越来越重。

被人无视至今,忽然有人看重你的感觉真是令人难说。

没有花言巧语,没有敷衍陪笑,陈生的感情细腻,很是温柔。

暖意多少贴入心中,郭齐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在飞石落下时他咽下心中酸楚,抬起头神色坚定的与陈生说:“我知道的,端肖雪是河鯥之子,河鯥本就杀不死,若云馜能杀,肯定不会选择将他扔入无间狱留下这个隐患。他现在能出无间狱必然已是尊者,别说我与他是云泥之别,就算是师兄都不可能与他斗上一斗。”

“父亲倒是可以,只不过孟州太远了,坐骑又在孟邗手里……我其实心中清楚,今夜谁都不会有好下场,其实师兄不在我还挺开心的。师兄若在这里,大家可能都会将期许放在师兄身上,可师兄……也是会累的。而我、我也怕,我怕他会死在端肖雪的手里,所以他现在不在、不在、我也……挺开心的。”

“陈生,我其实很怕死的。”

郭齐佑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眶微红,但他并未退缩。

他说:“可我不能退。”

“为什么不退?因为小圣峰的名誉?可小圣峰的名誉算什么!名声不过虚名,只有活着才叫聪明!”陈生被他弄得头更疼了。他一步步朝郭齐佑靠过去,质问他:“你现在是要为了这个虚名去送死?你明明知道你就算去了也没有什么用,又何必如此!”

郭齐佑却说:“我知道,但旁人也知道。”

话音落下,陈生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一件因为端肖雪的出现被他忘在脑后的事。

如同被人打了一拳。他慌张地往旁边看去,千衫寺中的僧人与修士已经陆陆续续离开寺中。空中的修士身影飘逸,如同冬日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匆忙地来到这个世间,平稳地落入尘世的喧嚣里,画出一道绚丽又壮观的夜景。

“就算师兄在这里,就算师兄知道他打不过端肖雪,他也会去的。”

郭齐佑来到他的身前,在今夜与陈生说了不少心里话:“其实,听到端肖雪来了大家都很怕。”

“他从云端而来冲往城北。”

“寺内的僧人平日温和端庄,今日却吓得鞋子都穿错了。”

“修士们看着优雅沉稳,却一个个面无血色,汗流不止。”

“其实我也很怕,我也怕死的,你知道端肖雪可能是师兄跟你说过,但我不知道师兄有没有跟你说过端肖雪是异兽,他的父亲是河鯥,河鯥不死不老,生性暴怒贪婪,喜好吃肉。而端肖雪这凶兽什么都吃,上一次围剿他的人就是被他吃了。这点大家都清楚,可无论是螳臂当车也好,自不量力也好,心怀恐惧也好,该去的人还是要去的。”

“我们是修士,若是我们都怕了,若是我们都跑了,那城中的百姓该如何啊?因此就算是蚍蜉撼树,就算是自不量力,我们也要挡一挡他的脚步,能拖到师兄来,师兄再拖到父亲来就好了。”

“至于今夜……便做好当饵食的准备。”

“你看,”郭齐佑抬手只向空中,与陈生说:“去的人披星戴月,瞧着是傲雪寒梅,其实不过是送死去了。”

“可大家谁都没提退,我也不能退。如果谁都想着得过且过像我一样逃跑,那这城便无人守了。”郭齐佑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他抬起头,眉眼间的神色不似初见时那般急躁,平和的就像是涓涓细流轻抚河床,神色是难得的温柔。

躲在云后的月亮终于脱离云雾。

月下的郭齐佑眸光似水,嘴角带笑,他与陈生说:“我叫郭齐佑,小圣峰内门弟子,今夜必将迎战凶兽,若是能侥幸活到明日,可否唤君一声陈兄?”

陈生愣愣地看着他。

月色下的少年郎俊秀热诚,脱离了孟邗的阴影正在闪闪发亮,看得他心乱如麻。

他隐隐明白郭齐佑说的是什么意思。上一世的他也曾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只不过后期遭遇的多了,也就忘了年少时轻狂的模样,遇事的时候只想保全自己再退一步,似乎只有逃得及时,才不会受伤。

可人活在世间,谁又不曾受伤。

他并不认为逃避可耻,却也艳羡郭齐佑堂堂正正的模样。

死谁不怕。

逃避死的选项谁都会。

自从重生归来,陈生便一直浑浑噩噩,做的选择都是逃避,仿佛只要逃的快磨难就追不上他。而躲来躲去,他最终忘了前方的路要怎么走。

他站在这里,今日之前一直在彷徨,一直在逃避。其实重生一事谁都不在意,只有他自己最在意。因为在意所以才会觉得别人不在意不正常。

但他又不敢说,只能将疑惑埋在心底。

他也害怕,害怕这一切不过是梦一场。他害怕他早已死在那年夏,害怕梦中人都在耻笑他。如此一来,时间长了,看谁都像是假的。时至今日,他才微微觉得世间有些不同。

眼前的人正在教他如何从新做人。

陈生瞧着他的脸。他想,就算重生是假的,就算这一切是假的,他也不想对方死在这里。只因为端肖雪出现便心浮气躁实在太不像他。

“你怎么跑到这里傻站着!”

心里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

一旁响起的声音更是帮他拨开土层的手。

陈生和郭齐佑顺着声音望去,薛离拿着长剑,没有初见时女气的模样,但唠叨本性依旧未改。

他站在拱门旁,大呼小叫:“你这凡人在这干什么呢!还不赶紧走!若家中有人赶快带着他们出城,小心走得慢了被人吃了!”

陈生眨了眨眼睛,视线里是薛离反了的对襟。

薛离爱美,最是在意穿着打扮,这还是他第一次出这种窘况。而薛离住在道东,人却站在道西,道西只有陈生一间客房,他为何而来不难想象。

霎时,复杂的心情让人说不出话。

陈生望着他,仿佛看见了白日修士们上前的身影。虽然嫉恨他厌恶他,却从未有人欺辱过他,反而处处相帮。

压下心中感慨,陈生问他:“家里开寿店的仙长呢?”

薛离一愣,随后笑了:“给自己做棺去了。”

陈生又问:“吹唢呐的仙长呢?”

薛离说:“追棺材去了。”

陈生再说:“那看风水的不会也去了吧?”

薛离大笑一声:“他说了,大家都是一套,缺谁都不可。我这也要去了,虽然我不如他们多才多艺,但至少身强体壮,没准缺个抬棺材,大伙一起热闹热闹。”

“好。”陈生点了点头,说:“那应该也不差我这个看热闹的。”

听他这般说郭齐佑和薛离一愣。

只见陈生弯下腰,先是拜了个礼,而后郑重其事地说:“在下望京陈生,久仰君令名,与诸君相识,人生一大幸事。”

仿若初见一般。

重新打过招呼,再抬头时人已换了个表情。

陈生目光清明,“两位可陪我去一趟陈府?”他的眉眼不同于常日,冷静严肃的仿佛是流动寒光的利器。脸上神色平静,却带着高高在上的威严正气。

“我想归家做一兽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