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衫寺外停了一顶轿子,八人抬,四角镶金,轿顶立着神兽重明鸟,正帘两侧挂着两串珠光莹润的东珠,奢华的风格与清雅的佛寺格不相入,像极了误入莲池的牡丹。
扫地的扫把停下,门前小僧见到轿子一怔,随后跑进千衫寺中前去通禀。
在应国,轿子除皇室外只有三品及三品以上的官员可坐,京外八人抬轿,轿顶重明鸟、四角镶金则是显出来人身份尊贵。虽是说着不入凡尘,但寺中僧人多数都是些寻常人,既身在红尘便无法彻底脱离俗世。
“师兄。”
生了锈的铜铃挂在门前,青瓷瓶中插着几株娇嫩的佛铃幼苗,花瓶旁还放着一串手珠,一块烧了一半的黑香。身穿白色僧服的僧人背对门正对窗,不疾不徐地拿起一旁签文,提笔写下签文内容,等笔尖离开白纸,纸上凶字开头。
“师兄,这铜铃响了两个时辰了,”五官清秀的小僧抬起短短的手指,好奇地指向平日里向来没有声响的铜铃,盯着缠在顶端的蟒雕,与蟒雕红目对视片刻,挠了挠头,“我怎么总觉得它在瞪我?”
背对着小僧的僧人柔声道:“平日不响大抵是因为寺内清净,今日会响大抵是觉得寺内不宁,所以,心有郁气。”
“你说得它像活物一样!”小僧打了个冷颤,连忙离铜铃远些,他趴在门前囔囔着:“寺内香客平日也不少,我们千衫寺香火鼎盛,静下来的时日很少,为何偏偏看今日不顺?”
翻书的动作一顿,僧人听到小师弟的话笑了笑,淡然道:“因为今日进来的不是香客,而是业果。”话说完,他合上书,站起身望向窗外的佛铃花树,淡色薄唇微张,轻声唤了一句:“茶因。”
“嗯?”
“贵客登门,你且回避,莫要冒冒失失地冲撞了进入寺内的业果。”
小僧人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只想着什么是业果。
什么算业果。
千衫寺访客常年都有,唯有今日来的访客不凡。
僧人见许多修士御兽御剑飞来,一时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上次这么热闹的时候还是寺内佛铃二开,方丈宴品茗香,交流修士心得,不似今日无缘无故来了这么多人。
来的还都是南郡修士。
南郡来客身上带着晚棠清香,闻着身上的香味人是来自一处,但看衣饰佩剑并非同门同宗。不过虽是门派不同,可他们到了千衫寺基本都会问同一个问题——
“陈生在哪儿?”
僧人麻木地说出静书斋三个字,看他们一群人风风火火冲去静书斋,十分好奇这位姓陈的施主到底是什么来头。
“二位施主。”
一把椅子放在园中央,姓郭的公子坐在椅子上,目光不善地看向站在门前的陈生,一旁还有位担心郭公子闹事的僧人。
陈家人见有人找茬连忙躲了起来,不担心陈生不说,还很有闲心地讨论陈生为何与这人结怨。
“一定是嫉妒家兄完美!”
门内,小妹陈秀秀朗声道。闻言陈家人纷纷点头,很是认可。
门外,披头散发的陈生与来人对视片刻,忍不住叹息一声。
来人名叫郭齐祐,是小圣峰掌教郭子的儿子,也是女主最宠爱的小师弟,长相清俊,脾气火爆,从小被宠坏了,不是很好相处,为人有些轻狂,但本性不坏,算是女主后宫中陈生唯一看得顺眼的人。
看他顺眼的原因也简单,郭齐佑头脑简单,好掌控。
陈生喜欢头脑简单的人。加之郭齐祐虽是脾气不好,但从不会欺辱陈生,反而陈生对他好,他便对陈生好。多年相处下来,陈生对他倒也生出了几分真心,虽是这般说有些侮辱人的意味,但陈生真的有把他当作宠物在养,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陈生此刻见他也不是太气闷,只是觉得心烦。
心烦的是郭齐佑前期太幼稚,若不是郭子身死他一夜成长许多,陈生也许还是不会与他相交,看他找来也有一种熊孩子上门的头疼感。
不知该拿郭齐佑怎么办,陈生手拿剃刀,还没想好怎么打发郭齐佑,又见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跑过来,跑过来的时候嘴里还喊着陈生在哪儿。
不知是谁过于激愤,陈狗的称呼从这群面容秀美,优雅端庄的修士口中出现过一次。
陈生眯起眼睛,瞧他们那副火冒三丈的样子,他想,若不是顾及这是佛门清静之地,这群人喊的就不是陈生在哪儿,而是陈生这个瘪三在哪儿的话了。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握紧手中剃刀,“有事?”
此话一出,众人震惊地看了他一眼,险些跑过的修士猛地停下脚步,似乎有些不能接受陈生是个和尚的事情。
片刻之后,人群中有人问他:“姓陈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来的人似乎很喜欢问他什么意思。而他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心里做了一个比较,比起娶女主他更愿意出家,让他娶女主还不如让他遁入空门与红尘断个干净,免得受累。
因此,他回:“没什么意思。”就是在不愿意和非常不愿意之间做了个选择,发现不好比非常不好要好上一些,“不过是想皈依佛门,终日礼佛罢了。”
还别说,陈生此刻的表情神态确实有僧人的淡然,他的眼神完全可以用看破红尘,心如死灰来形容。
但是……
“姓陈的,我不管你出不出家,我只问你,你可认识小圣峰首座?”
问话的人憋了一肚子火,但因这里是千衫寺他不敢放肆,吼声一压再压,出口的声音几不可闻。
而他口中的小圣峰首座指的是曲清池。
现今仙门之首是奉煦长门,小圣峰虽不是仙首,但却能与长门并驾齐驱,是极有威望的修真门派,在仙门中地位极高。
女主曲清池是小圣峰中最强的弟子,在弟子席中坐首座,因小圣峰德高望重根底深厚在仙门中辈分不小,故而就算同龄也不好直呼其名,遇见提及时都会尊称一声首座。
陈生等人虽是凡人,但曲清池的大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不能假装不认识,只能点头说了一句:“听说过。”
一句听说,有意将距离拉开。
“听说?”
因千衫寺僧人在旁看顾,说话人没好意思说出一句你放屁。她压着火气对陈生说:“你别给我装了!现在南郡谁不知道你与首座过从甚密!”说罢,她上下打量了陈生一眼,冷哼一声:“你这凡人惯会献媚,手段阴损,首座不理俗事为人单纯,被你诓骗竟是起了与你在一起的心思!”
谁心思单纯???
又是谁在刻意诓骗???
陈生听到这话差点没气死。
他微微皱眉,认真地说:“各位仙长,陈某是真的不认识首座,首座是何人,陈某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与首座之间云泥之别,怎会与首座相识?再说,若陈某真的对首座心有奢望,此刻也不会站在佛门之中。
还有,陈某曾订过亲,此生只钟情一人,虽是前些日子她与陈某散了缘,可陈某无能,此事放不下,忘不了,所以还请诸位莫要胡说,免得损害首座清誉。”
首座的清誉早就在春朝会上丢得一干二净……
众人语塞,陈生看出他们的意思却装作不知,一心将深情人设草到底,坚决不承认女主喜欢他,打算一边抬高女主一边否认自己,极为真诚地——拒绝女主。
反正在外人眼中他不知春朝会上发生了什么,如此反应不是错。
女主与他分离时确实也没有说自己是谁,她给了陈生一个机会,陈生装作不认识女主,既能打发这群人,又能变相羞辱女主一番。想女主心高气傲,从此肯定不会理他,就算想找他麻烦也会因他在千衫寺中懒得过来。
如此一想,出家真是完美的选择,虽然这个选择代表的是走投无路……
人群中有想象力丰富的,将前因后果联系到一起,立刻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因亲事没成才想出家?”
陈生没说话,只是移开脸不言语。这副为爱伤情的模样确实很像那么回事,而且未婚妻解除婚约这件事是真,陈生也不怕他们去查。
众人见此面面相窥,心中翻起惊天巨浪,从小圣峰首座看上个凡人的惊怒,再到这个男子心有他人,对首座没有心思的震惊,最后总结出首座竟然是可悲的单恋。不止如此,首座可能还输给了一个凡尘女……他们之间大概是——陈生苦恋那女子——那女子不要陈生——首座喜欢陈生——陈生对首座没有心思!
“这未免太难堪了……”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女主最忠诚的舔狗郭齐佑顿时脸色铁青,头上青筋暴起。
人群中又有人不怀好意地提了一句:“看来这位陈公子确实不知其中缘由,可能是首座与陈公子相遇时并未表明身份。”
——这一会儿,陈生从狗变成了陈公子。
坏心眼的人不止一个:“那都无所谓了,陈公子,我们没与你说情你可能不知,小圣峰那位首座对你有意,你如何做想?”
“你也不用疑虑这事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我们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且好心给个痛快话,这事你是如何想的?”
陈生在他们的逼问中说:“陈某确实不认识首座,也不知为何会有这个误会存在。如今陈某已经看破红尘,正所谓人妖殊途,仙凡两路,误会还是早早解开比较好。”
此话一出,彻底坐实了曲清池单恋陈生,陈生唯爱未婚妻,曲清池没能比得过其他女子,就算身份如何尊贵也未能让这个凡人动心!简直就是——
奇耻大辱!
身为小圣峰首座看上个凡人还被凡人拒绝了!
在场的来人不止是有敬爱女主的,还有来看热闹的,人多口杂,自然说什么的都有。
郭齐佑听着周围议论纷纷,忽然起身。他本来看这个凡人要出家不屑与他计较,可如今听到这凡人这般说,又听身旁人的妄言当下怒火中烧,理智全无。
“姓陈的!”
陈生抬头。
郭齐佑看他这温吞的模样十分生气,“姓陈的,你算个什么东西!首座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岂容你在这里扭捏作态!你现在赶紧给我脱下这身衣服,随我回小圣峰!”
话中意思竟是要逼着陈生跟了曲清池。
陈生:“????”
……
不是
你
还记得
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你不是来踩情敌的吗?
有你这么踩的吗?
给人牵线的事情是你该做的吗?
你什么身份自己不清楚吗???
无用的剃刀落在地上,陈生千算万算,没算到女主最忠诚的舔狗听到这话后会有这种神奇的反应。
这还真是——
贱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