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堰喜上眉梢, 甚至忽略了手臂的疼痛,扭着脖子就要往江裴凉那儿凑,道:“大哥, 大哥,让我看看!”
江裴凉一言不发地转了个面向。
“大哥,大哥,”江堰只恨自己的两只眼睛不是人肉摄像机, 能够将这惊世骇俗的一幕记录下来作为传家宝,“我就看看……”
但江裴凉严防死守,到底是没给他这个机会,几分钟后,他面无表情地站起了身。
江堰发现他脸上尴尬的红晕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已经无影无踪, 不禁对大哥的表情管理技术感到深深的敬佩,但还是十分遗憾道:“嘁。”
江裴凉扫了他一眼, 神色如常道:“走吧。”
说罢, 他转头就走, 步履匆匆;江堰难得占领了高地,飞速追了上去,一边追还一边得意忘形道:“大哥, 这点你就不如我了。”
江裴凉:“哦?”
“事后的尴尬是没有意义的尴尬,”江堰神态自若的道:“这么多年, 我已学会, 只要你不尴尬, 尴尬的就会是别人。”
江裴凉道:“是吗。”
“是的。”江堰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沉道:“这点你还是需要多多练习。”
江裴凉不咸不淡道:“我觉得以后不怎么会有需要用到的机会。”
江堰:“……”
说的也是,他的脸皮还不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社死中锤炼而成的!
还在想七想八间,江裴凉已经一个人走出好远了, 江堰又用大学体测50米的巅峰速度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大哥的手。
“大哥,放心!”江堰投以深沉的凝视:“不管还有没有木桩,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的。”
我就撞!
“……”江裴凉没说话,只是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回握住了江堰的手:“走吧。”
“走??”江堰脱口而出:“去哪?”
江裴凉平淡地说:“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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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的电影院,可称是人满为患。
江堰坐在等候厅,闭着眼听着左边的孩子在咆哮,右边的小情侣在吧唧嘴,前面的夫妻在吵架,后边的中学生在打闹,感觉自己在这妙音环绕中即将就要升向西天。
这家商城里的影院之前搞了个什么贵宾影厅,什么5D观影、豪华座椅、配套小食都弄得明明白白,但是定价高在了一个有些尴尬的位置,平日里都无人问津,即使春节人稍微多了些,也是坐不满的。
江裴凉垂着眼看上映的电影名目,问:“想看什么?”
“大哥,”江堰佛光四射道:“不然我们还是回家看吧。”
家里的私人影院设备更好,还不吵不闹,何必在此受小童磋磨呢?
江裴凉看着他头顶的聚光灯:“怎么了?”
“再待下去,”江堰缓缓竖起一掌抵向胸前,低眉颔首道:“方丈要忍不住物理超度了。”
江裴凉:“……”
“小孩会去儿童厅的。”江裴凉见江堰还想说话,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三个字:“江一朝。”
江堰:“那就在这看吧。”
本说是大过年的,电影也就看个热闹,一般成群结队来的都往贺岁搞笑片的影厅里走;但江堰作为一个前文娱业从业者,对于文艺作品的鉴赏要求较高,看到那花红柳绿的海报就能想到怕是里头没什么内容,他扫了几眼,道:“看这个吧。”
笑不出来的搞笑片会使人尴尬,但哭不出来的催泪片,至少还可以催眠。
江裴凉只是专注地看着他,似乎自己对这个没什么兴趣,“好。”
说罢,他就转身去买票了。
江堰一眼望去,他大哥那鹤立鸡群的身材简直比自己头上的聚光灯还要闪耀,走在路上大姑娘小帅哥的通通都在瞟,与有荣焉的同时,又不小心露出了自己那张痴汉脸。
哥有老婆,哥很快乐!
没等他乐多久,江一朝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这几天他和江淼也疲于奔波,整日都在宴会和客厅中来来去去,拘在家里太久,现在觉得外头的屎都是香的:“江堰!你和大哥在哪啊?我和江淼也想出来。”
“啊?”江堰有些迟疑道:“你们也要过来吗?”
“你这弟弟,说什么话呢。”江一朝在那头朗笑道:“当然是知道了你们在哪里之后,就绕着走了!”
江堰:“……”
二哥真是出乎意料的实诚。
“我和大哥在电影院。”江堰把手机捂紧了些,口齿清晰道:“纱调商场里那一家。”
江一朝虽然知道他们很野,但也未曾想过能野到这个地步,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到电影院这种地方去,登时倒吸一口冷气:“你们怎么想的去电影院?”
“问你一个问题。”江堰说。
江一朝洗耳恭听:“你问。”
“一只老虎面前有三个山洞,每个山洞里头都有一只羊,你觉得它为什么只进了第三个山洞?”
江一朝听完这个问题,顿时被这短短的一句话中透露出的哲学气息给深深折服了。他垂头思考许久,绞尽脑汁,还是没能悟出真谛,才试探性道:“你是不是想说,人永远要追寻最后的奖励,不能目光短浅、因小失大?”
“不。”江堰道:“我的意思是,它想进哪个山洞就进哪个山洞。”
江一朝:“?”
他感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足够的羞辱,怒吼一声后,将电话挂断了。
江堰幽幽地叹了口气。
人实在有点多,江裴凉买完电影票又去买爆米花,面无表情的,动作有些生涩。
江堰原本还心里甜滋滋的,结果一看到过年期间爆米花套餐的价格表,登时犹如屁股上装了弹簧一般地跳将起来,冲过去逮住了江裴凉的手臂,把人拉到一边。
“怎么了?”江裴凉有些莫名,冷道:“什么事?”
“你看到那个价目表没?”江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一桶没技术含量的东西,敢卖这样的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拿发电机爆的米花。”
“……”江裴凉说:“我有钱,你也有钱。”
“钱不是这么花的,不行。”江堰抠门本性上来就压不下去了,又开始想做奸商:“你说我买个爆米花机,然后在电影院门口摆摊,怎么样?”
“很好的主意。”江裴凉冷漠道:“被城管抓去拘留的时候我会花钱把你赎回来的。”
江堰:“……那没事了。”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听着附近的虎啸猿啼,已经心情平静到甚至想敲木鱼来段B-BOX,结果没坐多久,就听到了头顶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江总,你怎么在这?!”
“老板,你穿红色衣服很好看!”
“……春节好,老板。”
江堰一抬头,觉得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梁喜识和秦玓肩并肩站着,后面还缩着个别乐,最后面还有取完票匆匆跟上来的饶望和萧徐安。
似乎是瞧见了江堰魔幻的眼神,梁喜识回头看了眼这泱泱的一大群人,蓦然艰涩道:
“未经允许,擅自组织公司团建,真是不好意思了。”
江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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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喜识坐在和江堰临近的位置上,坐立不安,仿佛自己屁股底下的不是意大利真皮沙发,是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盆。
其实他也不想带这么多熊孩子出来,只是秦玓这些天一直都是他带着的,想着孩子这么多年不容易大过年的带他出来看下电影;正好别乐家里也没什么人,就顺便也一起来了;结果饶望和萧徐安看到工作群里的消息,说自己正好也买了票,于是向景娱乐在这一天、在老板浑然不觉的情况下,竟然开始了团建活动。
梁喜识泪流满面地看了下左边的秦玓。
这缺心眼孩子的爆米花是江堰给买的,拿到就开始咯吱咯吱狂啃,完全没有感受到这边微妙的空气,但是却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梁喜识的视线,眨着眼转了过来:“梁哥,什么事?”
“没事。”梁喜识又泪流满面地转了回去:“少吃点,不然之后又上火了。”
不要男妈妈!!啊他要受够了——
原本出门的时候,他妹妹还特意给他算了下塔罗牌,最后给出了一个诚恳的建议。
“你要去电影院对吗?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改天再去。”妹妹眨巴着一双圆圆的眼:“塔罗牌预示到,你今天在电影院可能会看到一些你不该看到的东西。”
梁喜识这个□□产主义接班人、唯物主义战士当然对此不屑一顾,但现在,他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代价。
他竟然在电影院看到了小江总和大少爷……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哪家大哥会带着自己成年了这么久的弟弟两个人一起看电影啊,不觉得尴尬吗?!
梁喜识不敢转头。
而且刚刚他带着一大群人一起进影厅的时候,大少爷是在瞪他没错吧。是在瞪他吧!
梁喜识独自如坐针毡,但他并没有发现,在他旁边的江堰内心也照样不是很淡定。
怎会如此,出门看个电影能遇到自己整个公司的骨干,说倒霉也不至于,就是有点……不太适时宜。
江裴凉倒仍是一副没受到任何影响的样子,把饮料放好了。
贵宾厅并不是很大,梁喜识一来就差不多把整个场子坐了三分之一;余下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客人,在电影开幕之前陆续就座。
随着灯光暗淡,时间到了,大屏亮起,开始浮现出影像来。
江堰没什么其他特异功能,就是在看书或看电影这些文艺作品时,能沉下心来看,进入状态也很快;于是五分钟之后,他就沉浸在了这部文艺片的世界中,暂时发觉不了身边的纷纷扰扰。
梁喜识本来就不大想看这个,他活动了一下坐姿,不着痕迹地把视线投向了另一边。
自从看到大酱骨头超话以来,他心里头那点疑问的微弱火苗就从未熄灭过,但一直苦于没有证据;结果今天直接给他抓了个活滴,他必须得好好观察一番。
在昏暗的影厅内,江裴凉背脊挺拔地坐在江堰右手边,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拿起可乐抿了口,随后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把那杯可乐给稍微放远了些。
他视线投注在屏幕上好一会儿,梁喜识斜眼斜的差点眼睛发酸,还以为是真的误会了,结果一转眼的功夫,就瞧见江裴凉微微转过头来,侧眸看着江堰。
那眼神在黑暗中看不明白,却十足的专注,即使江堰一直没有发觉,也不曾减弱。
梁喜识心头突然咯噔一下,拽着疼,他连忙把脸转了回去。
这回,他是真没有看电影的心情了。
除却两个根本就没有在专心看电影的人,其余人都十分认真地看着屏幕;江堰的直觉一向不错,这部电影前期讲故事略有疲软,但从中期开始急转直下,完全反转了前期的印象,搭配着动人的音乐,专业的演员,简直可以说是催人泪下。
别乐已经在角落里吭吭哧哧哭成一团,正在小声拿纸巾擦眼泪;饶望和萧徐安守住了直男的尊严,只是一直在吸鼻涕,秦玓就更加内敛一点,因为他读字幕有点慢,反应需要时间。
而梁喜识、江堰、江裴凉这三个人,连着坐在一起,宛如一块死寂的不毛之地。
梁喜识在满天哭声中,试图缓解尴尬,用气声道:“……小江总,不是说5D新体验吗,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前方的座椅陡然喷出一团清新的水雾,糊了他满脸,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开始擅自主张地开始疯狂震动;梁喜识视野模糊间,被抖的恍惚自己是大海上的一片浮萍。
江堰却一直沉默着,梁喜识把自己眼镜上的水珠抹掉,又开口:“小江总,您和大少爷——”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团喷雾直接冲向脸前,他没有防备,张着嘴,觉得自己的口腔中都充满了院方独出心裁的海盐水味。
梁喜识非常识相地闭嘴了。
江裴凉从头到尾目视前方,沉默不语,却在此刻不着痕迹地冷笑了一声。
江堰被夹在中间,从头到尾坐姿就没有变过,挺拔而板正,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视线投向屏幕,非一般的认真。
电影发展到后期的大高潮,更是催泪升级,前排甚至隐隐约约传来女孩子抑制不住的哽咽声,别乐差点哭的头都没了,秦玓也反应慢半拍的开始哭,电影厅里哭声阵阵,氛围感拉满了。
而在这绕梁之音中,三个人仍是死寂,一直死寂。
江裴凉敛着眸,视线落在江堰放的端正的脚尖上,手指轻轻叩了两下,似乎在想什么。
他没有过交往经验,但也不想让江堰太辛苦,于是之前在业余时间研究了一下交往对象之间应该做的事,其中每一篇都提到了,要来一次电影院。
电影院放映的是什么不重要,在什么时间不重要,自己到底看不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一种二人在昏暗大厅内独处的气氛和默契感。
江裴凉从电影开始,就在找寻一个合适的时机。
交往期间,要讲究循序渐进,不能太过冒进,也不能太过迟疑;更要讲究仪式感和信念感,要在合适的场合做合适的事——《江一朝合集》
但江裴凉扫了眼一旁的江堰。
也是从电影开始,江堰和自己一样,一直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也没有过任何动作。
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江堰也和自己相似,或许……
也在等待那个时机。
江裴凉面无表情地确认了这一信息,终于微微动作,悄无声息地向旁边探身,伸出手掌,极致温柔地抚向江堰的耳侧、脸颊,直到唇边。
他嗓音低哑,轻声唤道:“江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脸颊被摸的那一秒,江堰倏地打了个大哆嗦,整个人向上跳了一下,随后惊愕地转过头,就在这时,他满脸的泪痕展露无疑。
江裴凉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感觉到有些不妙。
果然,江堰微微启唇,整场都未曾发出一个音节的他,在刚开口的同时就憋不住发出了一声中气十足的驴叫:“什么事鹅————”
这声驴叫不仅中气十足,洪亮无比,登时整场的抽泣之声都被这驴叫掩盖,霎时间,仿佛整个影厅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磨盘,公毛驴听了沉默,母毛驴听了流泪。
贵宾厅的收音效果实在太好,这声酣畅淋漓的驴叫在室内不断回响,真真切切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整场人的眼泪僵在了脸上,下意识朔朔地全转向了这个方向。
江堰立马捂住了嘴,冷静道:“大哥,有什么事吗。”
江裴凉感受着全场聚光灯一般的视线,狠狠沉默了:“……”
“……那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