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彦尚未从苏乔的神逻辑中缓过劲来,身后的徐三爷却实实在在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以为几人关系好得很,顿时收敛了满脸的骄横,反而带着一些讨好道:
“原来诸位是认识的?”他看向苏乔,再无丝毫方才的倨傲,反而毕恭毕敬,就像是下属在向上级汇报工作:
“公子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若是知道您和孙公子认识,您想借多少就借多少,我怎敢收您的借据!”
他说着话,已经掏出借据,作势要撕了。苏亭却甚是敏感,猛地指着苏乔问徐三爷:
“他刚才向你借钱了?”
苏乔一听这话就知道要遭,一时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但最快反应还是一把抓住谢昭的手,明显感觉到对方手一抖,似乎想要挣扎。
苏乔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将方才从徐三爷手中拿到的那张借据悄悄塞到谢昭冰凉的手心中:
“一会子瞅准了机会,你就快跑。”
谢昭一愣,虽被他的外袍捂着半张脸,却还是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望着他。眼神倒是有些奇怪。
苏乔以为他不懂他的意思,但此时也解释不了那么多,只能捡着紧要的,低声告诉他:
“我看他们这架势不像是能善了的。若是万一,他们不让我们走。我就拖住他们,你快跑。”
谢昭的眼神越发奇怪,但此时苏乔已经没心思去研究这么多。只对着他们敷衍抬手,笑着告别:
“那我们还有事,就不在这耽误了。就此告辞。”
苏亭已经彻底反应过来,慌张的向孙志彦求助:“孙公子——”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下时,孙志彦那张一直眼开眉展的笑颜便陡然沉了下来,他敛起笑容,脸上不笑时就显出几分凶狠之色:
“等等!”
孙志彦不看苏乔,反而看向徐三爷。慢悠悠的说着话,却明显意有所指:
“三爷真是大方。苏公子前些日子才在您这来福赌庄借了三万两,这钱都没还清。三爷,就又借了?”
徐三爷似乎被他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说话竟然磕巴了,“三、三万两?”
他还是一头雾水,似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志彦便叹了口气,手中折扇轻点了点手心,望向苏乔时是一贯的笑脸,眼神却没什么笑意:
“苏乔你也是,才在来福赌庄借了三万两,又来再借,光逮着一只羊薅羊毛,不合适吧?”
听了这个名字,徐三爷才彻底明白过来。瞪着苏乔,脸色顿变:
“你就是崇文阁的苏乔!”
苏乔见暴露了,也不挣扎否认,索性一仰头承认了。几步走到他们面前,把所有人目光牢牢吸引在他身上。
“不错。来福赌庄说我借了三万两,我却对这件事殊无印象。总得来查个究竟是不是?”
“胡说八道!你就是借了我三万两!”徐三爷指着他,一口咬定:“我这还有借据!”
“谁又知道你借据是不是伪造的!!”苏乔一顿胡搅蛮缠,余光瞧见谢昭没有走,竟然就站在那里默默瞧着他,顿时有点儿急。若不是所有人目光都盯着他,他都要使眼色了。但好在谢昭就看了他一会,终于转身,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见他顺利脱身,苏乔大松一口气,放开了胆子继续追问:
“那你说我借你三万两,我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怎么和你借的?我借钱的时候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说了什么话?”
这话问得徐三爷哑口无言,但这里毕竟是徐三爷的地盘,哪怕苏乔占了理,徐三爷也能将这理打碎了!何况此时苏乔,不过是胡搅蛮缠。
所以徐三爷气沉丹田,一声令下:
“来人,把这欠钱不还的小王八蛋给我绑了!他要一天还不上钱,我就一天不放他出去!”
随着他话音刚落,来福赌庄的许多打手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将整个院子围的严严实实。
苏乔心中其实早就料到一定会走到这一步,他握紧了宽大袖摆中的匕首,这是他今日以防万一带进来的,却不想真能用上。
他面上做出一副害怕惊慌的模样不断后退——
在经过孙志彦身边时,苏乔猛地转身,一把抓住孙志彦,手中的匕首抵上他的喉头!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尤其以徐三爷的脸色最为难看。与其说是惊诧,不如说是惊慌失措。同时满院子的打手都不约而同住了手,没有一个人敢贸然再逼近他。
赌对了。
苏乔心中明白。
孙志彦则没想到苏乔会做出如此举动,本来一直挂着笑意的脸上顿时一片煞白。到底是个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公子哥儿,被匕首抵着命脉,便忍不住浑身战栗:
“苏乔,你、你干什么?疯了么?”
苏亭也在一旁帮腔:
“就是小乔,你快放开孙公子。你当真疯了么!?”
“疯倒是没疯,就是,”苏乔勾起唇角,笑得颇为快乐:
“俗话说得好,擒贼先擒王。”他看向不敢轻举妄动的徐三爷,用一种分外愉悦的语气问孙志彦:
“是不是,孙公子?或者说,来福赌庄的,真正老板?”
大约没想到会被他一语道破,孙志彦本来煞白的脸色更是再无丝毫血色。要不是被匕首抵着命脉,他可能都要弹跳而起:
“你胡说什么!什么老板!?”
“孙公子,再装可就没意思了。你若不是来福赌庄的幕后老板,徐三爷和这一院子人能事事都看你脸色吗?”
“……”似乎也知道这事不好唬弄,孙志彦脸色煞白。苏乔却没兴趣和他再纠缠,只冷声道:
“叫他们都让开!”
孙志彦不想配合,苏乔也不打算客气。匕首只用了一丁点力气,殷红的血液便从孙志彦脖子上流了下来。
孙志彦顿时慌了,也顾不上其他,只能大叫:
“让开!还不都滚开!!”
来福赌庄的人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纷纷依言让开,闪出一跳道路来。
苏乔便挟持着孙志彦,一步步往门口走去,眼看着就要走出去,一直煞白脸色的苏亭终于忍不住了:
“小乔,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这样威胁孙公子,岂不是要让苏家和孙家交恶!?”
“苏家和孙家本来也没交情吧?”苏乔问了一句,顿时堵得苏亭一噎,一时间竟回不上话来。
但他回不上,苏乔自己却有话要说。他看了苏亭一眼,脸上虽还挂着笑,但黑白分明的那双眼睛里却殊无笑意,甚至连这句问话都带了一丝嘲讽戏谑的味道。
“何况,若论交情。还是堂哥和孙家更有交情些,要不怎么能联合着孙公子,做张假借据来坑害我呢?”
苏亭本就做贼心虚,听了这话后越发心虚的厉害。兴许是为了掩饰,他这一次的火发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大,几乎称得上勃然大怒:
“你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坑害于你,你自己赌钱、借钱,如今还狗急跳墙想伤害无辜!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小乔!!?我知道,你也是一时糊涂!这三万两,我可以帮你还一些。你先放开孙公子。”
“对。”孙志彦也赶忙补充:“只要你放开我,这三万两,可以一笔勾销!”
他大约真是太着急了,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才否认了是来福赌庄的幕后老板,转头就说能帮他平了这三万两的账,有多自打嘴巴。
不过苏乔也无心提醒他,只笑道:
“放心,我迟早会放了孙公子的。只要,”他顿了顿,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你们乖乖陪我去衙门。”
“……”
“我、徐三爷、亭堂哥,孙公子。我们一个不少的,去衙门,好好解释清楚三万两借据这件事。”
苏亭因为这一句话脸色顿时煞白,徐三爷看向孙志彦,后者脸色也颇为难看。但毕竟受制于人,停顿了半晌后,才道:
“好,我们一起去衙门说个清楚。”
“孙……”苏亭脸色越发难看,似乎还想再做挣扎。却只换来孙志彦冷冷的一句呵斥:
“闭嘴!”
*
谢昭出了来福赌庄和林文源汇合换回女装后,就迅速去相府搬来了救兵。一刻不敢耽误的赶到赌庄门口,原以为会经历一场恶战,却不想正撞上苏乔挟持着孙志彦要去衙门理论清楚。
一见苏乔这幅悠然自得的模样,谢昭难得有些哽住。
倒是苏乔挺兴奋的——
他家大小姐果然冰雪聪明,和他如此有默契,简直绝配!
接着,他又想到自己擅自就把大小姐定义成他家大小姐,是不是有点儿不要脸?
但想一想又不犯法,也没碍着谁。
何况这种自我陶醉,真的很让人开心啊。
苏乔满心雀跃,心脏怦怦乱跳,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傻得冒泡。
谢昭倒是不知道他这满腔少男心事,听说他们要去衙门好好说清楚借据一事,便直接提议:
“既如此,将崇文阁的学究们也请来,一块好好听一听,也看看到底谁是谁非。”
因为大小姐这一句话,到了汴京府衙门后,不仅楚学究和周学究到了,还有不少崇文阁的学生也闻风赶来了。
崇文阁毕竟特殊,不能算是一般老百姓。楚学究更是德高望重,府尹便在衙门后堂给他们辟出一片地方,让他们随堂旁听。
随着衙役的升堂声后,汴京府尹端坐高位,分外威严的询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又细细查看了呈上来的证据——有苏乔名字和手印的那份借据。然后面色果不其然一沉,喝问苏乔:
“苏乔,你说这份借据是伪造冤枉了你。可上面的的确确是你的手印,字迹也都附和你平时的字迹,何来作假冤枉一说?”
听了这话,公堂外的苏亭心中稍定了些。
不错,这份借据天衣无缝,苏乔未必能找出破绽,他应该冷静些,不要自己吓自己。
跪在堂内的苏乔却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大小姐还给他的那份借据呈了上去:
“请府尹大人看看这份借据。这是我方才向来福赌庄徐三爷借一千两时,签下的借据。据我所知,一般赌庄里的借据都有自己独特的格式,不会随意更改。可您看那份三万两的借据和我刚才这份一千两的,第一页虽然是一样,可第二页,却完全不同。”
府尹翻看对照,果然发现如他所说,他不由蹙眉,看向徐三爷。
徐三爷便强辩道:
“谁说一定要一样,我们赌坊的借据并无格式,自然就会不太一样。”
“哦?”苏乔却笑,“那请府尹大人再收集几份曾经在来福赌坊借过钱的借据,看看是不是真如徐三爷所说,每份都不一样。”
这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徐三爷沉默了半晌,却还是硬着头皮道:
“我们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借据上的确是你自己写下的名字,自己按过的手印。这总不能赖吧?”
“放心,是我的东西,我绝不会赖的。不过我也要问一句三爷,你说我借你三万两,我可用了什么做抵押之物?”
“……什么抵押之物?”
“三爷忘了,我方才在您那借一千两的时候。您收走了我一块玉佩。”他还记得玉佩是谢昭的,又添了一句:
“正好现下银子我也没拿,三爷不如把玉佩还给我?”
“什么玉佩?我根本就没拿过你的玉佩!你别在这里信口胡说!”徐三爷瞧着颇理直气壮,一直沉默旁观的谢昭却突然开了口:
“你的确没拿他的玉佩。你拿的,是我的。”
公堂之上,一般不许闲杂人开口。谢昭身上既无官职在身,更是个女子,按理说贸然开口,应当要受到责罚。
但他身份特殊,又颇得盛宠。府尹怎敢拿他开刀,所以哪怕他突然插嘴,府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倒是徐三爷面上神情一僵,却依旧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自己拿了玉佩。
面对他如此顽固,谢昭难得挑了挑眉,清凌凌一双眼里便多了丝戏谑:“那块玉佩是上旬陛下赏给我的,玻璃种翡翠平安扣。整个京中,只有这一块。”谢昭看着徐三爷,声音分外平静,唯有仔细聆听,才能体会其中夹杂着的那丝威胁:
“若在你身上搜出来了,就是私盗圣物,是死罪。”
话一落,徐三爷脸色煞白。再不敢嘴硬,老老实实掏出玉佩呈了上去:
“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抵押了一枚玉佩予我。”
玉佩在府尹面前晃了一圈,就立时送回了谢昭手中。谢昭不大在意的将它随手收了,听见苏乔继续乘胜追击:
“所以,三爷,我向你借三万两时,抵押给你什么?”
“……你不曾抵押。”
“那就奇怪了。毕竟借个一千两,三爷这儿都要有抵押之物。三万两可比一千两多多了,三爷您心这么大,都不需要抵押之物吗?”
府尹也发现这事古怪,厉声喝问:
“不错!若是借一千两都要抵押之物,为何借三万两,你却不需要?是为何故?”
“我……”徐三爷“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乔便帮他答:
“因为这三万两压根就没借出去,自然而然就不需要抵押之物了。”
“可是借据上你的字迹和手印并未作假?又是怎么回事?”
“请府尹大人再仔细看看借据。”苏乔早有准备,朗声道:
“您可以看见,借据第一页上面,我所有的自称都是称吾。”
“不错。”
“您再看第二页。这一页里,我的自称变成了乔!”
“对、对啊。”
“府尹大人,试问谁会在写一张借据时,用两个不同的自称?”
府尹没说话,想必已经明白了过来。但苏乔还是要把最后的话说完: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这一封借据是拼接在一起的!第一页的确是来自来福赌坊,但第二页却不知道是从哪里找到了有我签名手印的借据,拼接在一起,组成了这份借据。这就是为何,我明明向他们借了三万两,他们却连抵押之物都不用我奉上。”
“……”
“因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这三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