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才回谢府,就迎面被叫去崇安堂。
进了正堂便见谢不晦正襟危坐在那等他,大概下了朝就到了,一身朝服都没换下。见他来了,脸色却颇有几分紧张,咳嗽一声才道:
“坐。”
谢昭听话坐好,谢不晦又道:
“文源先退下吧,我和昭儿有些事要谈。”
林文源当即行礼退下,谢昭不明所以,询问他:
“外祖有何事?”
谢不晦又咳嗽了一声,脸色越发不大自在:
“不急。你刚下学累了吧,喝点梨汤润润喉。”
说完,便有一美貌婢女端上一碗小吊梨汤呈了上来。
这婢女虽长得不如谢昭漂亮,但也算百里挑一的美人,一双纤白的手端着青瓷盏,越发显出几分袅娜娉婷之姿。
她越靠近谢昭就越不敢拿正眼看他,偏又要悄悄小心打量,眼波流转间,欲语还休,倒是颇有几分动人韵味:
“小姐,润润嗓子。”
谢昭看了她一眼,她便似害羞的垂了眉目。谢昭已经猜出谢不晦要找他说什么事,沉默了半晌,冷漠接过她手中的瓷碗,看都不看那婢女一眼。
婢女好看的眉眼似有些失落,默默随侍在一旁也不离开。一双秋水般的明眸委委屈屈瞧了谢昭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又去看上位的谢不晦。
谢不晦瞧着谢昭那模样,咳嗽一声,试探着想说话,却被谢昭打断:
“若是外祖今日找我是为说这事,便作罢了吧。”
“……”谢不晦被他堵得一噎,却也拿他没法子,最后只能先挥手屏退婢女。等人下去了,才像是难以启齿的开口问他:
“昭儿,你真想好了?”
谢昭没再说话,只继续小口小口,分外优雅的喝着梨汤。倒是谢不晦真有些急:
“你好歹,也得给自己、给谢家留个后啊。”
“外祖说笑了。世人皆知,谢昭是个女子,如何能有后?”
“可你、可你分明不是……”
“外祖!”谢昭打断他的话,冷淡道:
“既然外祖当年将我充作女孩,教养长大,那有一些东西便势必要舍弃。何况……”他顿了顿,想到苏乔,脸上浮现出一丝兴味的笑来:
“我也要成亲了。”
“正是因为你要成亲了,外祖才不得不帮你筹谋。”谢不晦有些急,
“苏家那个虽然身负海上珠,但也不知道接近你究竟安着什么心,万一真是被宫里那些人派过来试探你身份的,你到时候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就更加艰难。咱们到底还是得小心些,不能把你的秘密泄露在他跟前。万一出了差错,可就是谢家满门颠覆。”
“所以,我不会有后。”谢昭冷静的说完这句,谢不晦却怔住。出了好一会神,才仿佛累极一般的道:
“昭儿,你可是怪我让你做个女子?”
谢昭没有说话。
“可你阿娘毕竟是个鲛人,你生下来就和她一样,有一半鲛人的血。若是把你当做男子,势必会惊动陛下,何况当时钦天监又出了那样的预言,到时候若接你回宫中抚养,你的身份就……”
“我知道。”谢昭打断他的话,语气在极端的平静之下,反而透出一种暗涌的波涛:
“外祖用心良苦,是为了护我,我都知道。所以,我会作为一个女子安分守己的活下去,这一世,都不会让陛下知道我的身份。”
谢不晦明显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却是欲言又止。半晌,才似无奈的叹了口气,最后指着厅侧那一筐匣子道:
“这是岭南新进贡的荔枝,整个宫里也只得了六筐。陛下赏了谢府一筐。”
“恩。”谢昭并不算爱吃荔枝,只是每次宫里得了这种稀罕东西,必然有他的份例。
想必也是上头那位为昭示对他的恩宠喜爱,特意送的。
他早已习惯,并不算受宠若惊,所以只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突然又想起什么淡淡道:
“叫厨房择些好的收拾出来,我明日带一些去阁里。”
这等小事,谢不晦也无心去管,便也随他。却不想谢昭又道:
“还有那辆四驾马车也收拾出来,我明日要用。”
这倒是引起谢不晦的注意,谢昭虽说一直做女子打扮,却格外排斥马车步辇,每日去崇文阁也必是骑马,风雨无阻。
何故,明日却要坐马车?
他有心问了一句,谢昭却只是笑,用一种期待又玩味的语气同他道:
“外祖不总说我太忽视苏家那小子了么?明日我便去接他,好好和他培养培养感情。”
*
翌日大早,不用池良叫他,苏乔自个儿先起来。酝酿了会精神,便起身自顾自的起身穿衣衫。
等池良进来时,他都梳洗好了。小幺儿似乎挺惊讶,苏乔却已经麻利的收拾齐整。他们昨日已将那辆骡车长期租下,虽说池良颇有微词,觉得没派头,但无奈苏乔心意已决,也只能随他。利落的收拾完准备出门,池良抢先一步去看外面骡车备好了没?
可去了一会都不见回返,苏乔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干脆也出门去等。
结果到了门口,整个人就呆住。
外面哪有什么破烂小骡车,反而停了一辆四驾马车,瞧着比昨日孙志韶那辆还要华贵不少。
池良那小蠢蛋就站在马车前,张大嘴巴看着车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傻瓜样。
苏乔已经猜到马车上的人是谁,果然走了过去,便见到车门大开,谢昭斜倚在马车的靠塌上,漂亮的一张脸上带了几许玩味的意思。
苏乔虽说有点儿无语,但见都见到了,招呼肯定是要打的:“大小姐怎么来了?”
兴许是今日没骑马,谢昭整个人显得有几分懒洋洋。略抬着眼皮子看过来,他漫不经心的道:
“恰巧顺路,便来接你。”
“……”这就真是说鬼话了,谢府所在的乌衣巷和他家隔了十万八千里,完全是两个方向,顺路个鬼。
苏乔心中吐槽了一句,打定了主意绝不会上这辆马车。
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辆马车,女的还是他未来嫂嫂,说出去不仅对他,对大小姐的名声也不好听。虽然看那位“寡女”的样子,似乎也根本不在意。
但苏乔自然不能拆穿他,只能虚与委蛇的继续笑道:
“大小姐实在客气,不过我自己也有备着车辆。就不劳烦大小姐了。”
“哦?”听了这话,谢昭却是挑眉,颇有些兴致盎然的问他:“在哪?”
“……”苏乔四处打量,还真没看见那辆骡车的身影。又看向池良,池良也是一脸懵逼的对他摇头。
谢昭看够了戏,才像是终于想起,玩味的道:
“若你说的是你昨日坐得那辆骡车,便不用找了,我方才已叫人打发了那车夫回去。”
苏乔有点动气了,质问谢昭:“你这是做什么?”
但大小姐只是依旧养尊处优的斜靠在马车上,只对他勾了勾手指,表情瞧着轻慢,偏语气却颇为霸道,毫无商量的余地:
“上来。”
“……”苏乔瞪着他,明显不愿意。谢昭便笑,淡淡说着话,实则每一句都厉害的紧:
“你若不想上来,也可走着去。不过,你昨日才挨了十下板子,若是今日又迟了,周学究便又有由头罚你了。”
见他还在犹豫,便又添了一把火:
“何况,你昨日托我给你找的书也在马上。你可在车上看看,若有不懂的,还可以问我。”
这话终于说动了苏乔,他行了一礼:
“那就有劳大小姐。”
上了马车后,才发现车大了果然舒服。不仅能全身舒展,外面裹着的黑缎子想必也是夹了棉的,整个车里都密不透风,脚底下的青瓷火盆里烧着银霜炭,暖而不躁,温而不闷,倒是极舒服的。
车子行驶也平稳,谢昭大概也是觉得坐着舒服。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似的,只随意打开了书箱,里面果真放了不少崇文阁自出的书籍。
谢昭把书往苏乔那边一推,便继续懒洋洋的倚靠了回去。倒是苏乔行了一礼,客气询问:
“有劳大小姐。多少钱,我把钱给您。”
谢昭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这话可笑,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道:
“没事,都是我用过的旧书。放在家中也没用。”
苏乔一看,见书虽然保存的算完整,但的确不像新书的样子。便也不再提给钱的事,只取出周学究昨日上课的《开蒙志》细细看起来。
苏乔原想着大小姐是个学霸,既是他用过的旧书,里面的笔记肯定有学霸风范,读一读自然受益匪浅。却不想笔记多是挺多,就是那笔字,实在不像个女儿家,狂放不羁,龙飞凤舞,颇有怀素狂草之风。
苏乔费心辨认了许久,最终放弃,只能忽略这些笔记,老老实实看书中内容。
偏密封的马车里,两人就算隔了一段距离,有些东西也无处遁形。
谢昭静静瞧着苏乔受伤的那只手,虽说已经包扎好了,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也总是能顺着那点子布条,晃晃荡荡传了过来。
不知何时,两人越坐越近。等苏乔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谢昭在离他甚近的距离,喷出的热气几乎打在他的脸上。
苏乔一惊,下意识一退,猛地发现自己已在角落,根本退无可退。
而谢昭也像是反应了过来,却丝毫不退,只是微垂了眉目,敛下眼中暗涌的眸光:
“如何?看了这么久可有不懂的地方?”
苏乔倒是真有几处不懂,可此时实在无心问出口来。只能硬着头皮胡说八道:“都懂。”
“真的?”
“恩。可简单了,我一眼就全看懂了。”
听了这话谢昭顿了顿,才退开身子,他又回到那副漫不经心斜倚在软靠的模样:
“那就好。”
接下来,苏乔未免提心吊胆,书再没看进去半点。只觉得这大小姐果真是对他有想法,但未免忒色胆包天。竟然能在车上做出这等当众撩他之事,心里慌里慌张,又不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挨到了崇文阁。他甚至都不敢耽误,飞一般的跳下车。却不想此时正是崇文阁里最热闹的时候。
大家都在马厩里停车聊天,谢昭的四驾马车本就打眼,众人目光正聚在那上面了,不想车里却跳下来昨日还在坐骡车的苏乔。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还没回过神来,马车里又下来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