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学究倒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尽职尽责分完堂后。便自觉已经妥善安置好,叫他们:
“既然已经分好堂了,诸位就早早散了,各自堂里的学究还在等着诸位上课了。”
苏亭对这分配甚为满意,来之前他就很清楚,他自然去不了门槛最高的集英堂,但能入次一等的集圣堂,也是很好的去处。
何况——
苏乔入了集慧堂,和孙志韶那混世霸王在一块,只怕没他好果子吃。
他心中痛快,就只怕谢昭会出言相助,若是他开口要将苏乔换个学堂,想必楚学究也未必会驳斥他的面子。
想到这,他面上不动声色,却悄悄抬眼,悉心打量着谢昭,就怕大小姐会开口。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谢昭并未开口。他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满脸得意的孙志韶,最后目光才落在苏乔身上:
“放了课,在这等我。”
说完这话倒也不再多说,竟是没让楚学究给苏乔换学堂。
苏亭颇有些意外,苏乔倒是没什么。
不过对谢昭的邀约,还是觉得不大合适,便婉拒道:
“谢小姐不必如此客气,我这车其实也坐得挺好。”
对于他这话,谢昭只是玩味瞧了他一眼,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倒是孙志韶突然后面窜出来,哥俩好似的一把搂住了苏乔。不过手虽搂的紧,眼却瞧着谢昭,装模作样道:
“既然我和这位苏家的小乔一堂,那学究,我就带着他去集慧堂了。”
“好。老朽也带苏亭公子去集圣堂。至于谢小姐,还请自行去集英堂,严学究正等着你开课了。”
苏乔没想到,大小姐竟然是在最上面的集英堂。瞧着不显山露水,竟是个学霸,顿时肃然起敬,瞧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仰望。
谢昭也感觉到他这样的眼神,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却并不讨厌。甚至勾着唇,难得笑了笑,像是心情颇好的模样。
接着兵分三路,各去各的学堂。
谢昭转身就走,走得痛快,毫不留恋。
孙志韶实在没料到他会毫无反应,顿时有种媚眼做给瞎子看得感觉,便也懒得再和苏乔假做亲近,嫌弃的一把推开他。
苏乔先是被他强搂着,又被他粗暴的推了一把,马厩旁边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他的皂靴是今日新换的,鞋底子还没磨匀和。
顿时没站稳,差点儿摔倒。
还好池良就在他身旁,眼疾手快瞧见了,赶紧上前扶了一把。可惜顾头不顾尾,他手上提着的书箱子没拿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掉出来的都是些普通的笔墨纸砚,不算太差,却也算不上好,可在崇文阁这种到处都是勋贵世家的地方,就未免显得寒酸。
偏孙志韶这罪魁祸首一眼瞧见了,还说风凉话:
“用这等劣货,也配来崇文阁读书。”
苏亭就走在后面,自然也是看见了。他心中嗤笑,但素来会察言观色,瞧见身旁的楚学究蹙了眉头,似不大欣赏孙志韶这话。
他便也收敛了脸上幸灾乐祸的神色,想了想,反而从自己的书箱子里找出一支笔过去递给苏乔:
“没有好笔,终究是不便。小乔,不如拿着哥哥这支吧。”
果然这话一落,楚学究偏头望了他一眼,虽没说话,但应当是有些欣赏的意思。
苏亭心中得意,却不想苏乔根本没接他这支笔。他认真道了谢,嘴上却是拒绝了:
“多谢堂哥的美意,只是这笔虽有些年头,我却用惯了,就不用堂哥破费。”
苏亭一愣,拿着笔颇有些尴尬。偏一旁的孙志韶,还在凉凉的拱着火儿:
“你以为你堂哥为何要送你笔?那是怕你拿着这些破烂玩意儿丢了你们苏家的脸面,好歹也是个士族子弟,入了崇文阁,却连套拿得出手的笔墨纸砚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淮阳苏家多穷酸了。”
楚学究听了这话,脸色已然不虞。虽说学生们吵架,他一个做学究的不好过多干涉,免得偏帮了谁,但这一回,他还是得说说这个孙家公子。
未想还没开口,苏乔便抢先了他一步:
“孙公子这话差了。读书,讲究的是先正其心,好纸好墨固然是好,但再好也只是个工具。工具的好坏,并不会影响你学问的好坏。要是一支好笔、一方好墨就能做好学问,那学问最深的只怕就是那些开文房四宝铺子的老板了。”
孙志韶被他堵得一噎,楚学究却已哈哈笑了起来,他看着苏乔,眼中颇为欣赏:
“不错,苏家公子这话很是。工具就是工具,不用名贵,只要用得趁手就行。孙公子,你很应该和这位苏公子好好学学才是。”
听了这话,孙志韶不屑撇嘴。面上却到底给楚学究面子,虽吊儿郎当敷衍一了句“学究说的是”,却明显没往心里去。
不远处,谢昭一直只是冷淡看着他们。苏亭拿出笔的时候,他既没出声,也没表示。苏乔说话时,他也只是淡淡瞧着,像是在听,又像是漫不经心。
孙志韶原想拿捏着苏乔,看看谢昭的反应。但见他从始至终都始终没甚特别,像是根本不大在意苏乔的死活,顿觉得无趣,嘁了一声,转头往前走:
“走吧,苏公子。”
哪怕苏乔再厌烦孙志韶,此时也只能跟上去。他匆匆和大小姐、苏亭、楚学究道了别,便跟着孙志韶走了。
却没看见,身后,谢昭传来的若有所思的眼神。
谢昭带着林文源往集英堂去。集英堂在崇文阁的最里面,一路上自然没什么人。等确定周遭没人后,林文源才好奇的问他:
“我还以为,您要让楚学究把那个苏家的小乔换到集英堂去了。”
谢昭不喜他这样称呼苏乔,冷冷道:“他有正经名字。”
他神情太冷,林文源被他吓着了,不敢再说话。倒是谢昭主动道:
“以他的资质,进不了集英堂。”
“那您就没想过自己去集慧堂?”
话一落,谢昭便用一种“你可蠢吗”的眼神一言难尽的瞧着他,林文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却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谢昭本就对苏乔在意,自然应该想方设法和他待在一起才是。如果苏乔进不了集英堂,那谢昭明显可以去集慧堂嘛。
反正集慧堂的学究一定会收他。
但谢昭只是冷声道:
“我去集慧堂做什么。那里的学究,只教基础课程,我去了有何用?”
“……可这样,你俩不就分开了吗?”
“分开又如何?”谢昭像是根本无法理解他的话,分外认真的和他辩解:“我不过是需要他的身子,又不是真看上了他,何必要为他自毁学业。这种蠢话,你以后别再说了。”
被训了一顿,林文源有些垂头丧气,耸拉着眉眼,半天才憋气的应了一声:“……哦。”
“还有,苏亭那边,你找人盯紧了。”
这个倒是林文源熟悉的业务范围,他当即点头,拍着胸部向谢昭保证:“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另一边,苏乔跟着孙志韶经过一条谢了花的桃花小路,光秃枝丫在初雪融融中抽着嫩芽,倒也别有一番意味。走到尽头,眼前景色便豁然开朗起来。
集慧堂设在崇文阁后院,因是临湖建的宅子,自然就建在湖边,围湖建了四间书斋,中间有连廊相通。名字更是颇有意趣,竟是分别对应四季。
依次看过去,是冬暖斋,春风斋,夏爽斋,秋月斋。
如今冬日,自然在冬暖斋读书。
苏乔没想到哪怕排名最末的集慧堂都有如此气派。孙志韶带着他进去,刚踏进去就感觉到暖意融融,脚底板处像是蓦然升起一团火,从脚心处向上直窜,不一会儿,四肢百骸便都暖和起来。偏偏又不会觉得过分灼热,看来是地龙烧得正好,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又太少。
斋内两侧开了四扇高大青碧的西洋玻璃,从窗外看去,外面的寒江雪景悉数收入眼底,屋里却无半点寒意,实在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斋里面最上头摆了张沉香木的讲坛,底下分列好几排,摆置着成套梨花木制的书桌,每张下面铺了柔软的蒲团。此时大部分都坐满了人,其中一人还是熟人,瞧见了他眼神都变了:
“啊!是你。”
苏乔也一眼认出了他,可不就是上次在鸿鼎楼见到的那位哭哭唧唧的秦小公子吗?上次在鸿鼎楼里他就听他说,谢昭当着阁里所有人面揍他,已经猜到他定然也是崇文阁的学生。
却不想那么巧,竟是一个班的。
既然是同班同学,好歹也得好好相处。所以苏乔也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是久别重逢,把上次揍人家的事情完完全全忽略了过去:
“真是好巧,又见面了。”
好在这秦小公子也好忽悠,被他这样一笑,登时就觉得两人似乎关系的确挺友好。
反是孙志韶听见这一声,转过头来,瞧了一眼苏乔,不快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位秦公子身上:
“秦放,你认识他?”
“就、就见、见过一面。”秦放明显也害怕孙志韶,一句话才几个字都说得磕磕巴巴。
孙志韶嗤了一声,似乎嫌他太怂,懒得和他计较。倒是苏乔寻思着秦放好歹是个熟人,便选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
今日秦放没喝酒,倒是比那日礼貌了不少。他似乎在集慧堂中没什么朋友,见苏乔主动坐在他身边,便有几分激动。小声和他交谈起来,因为秦放的话痨,两人才聊一会,苏乔就基本搞清楚秦放的整个家族史。
这厮竟是钦天监秦钦司家的独苗苗。更神奇的是,钦天监还是世袭制,世世代代都由他们秦家人担任大钦司一职。
不过苏乔挺好奇,既如此,为何秦放还来崇文阁读书,难道不需要继承家业?
听到他的疑问,秦放便露出几分唏嘘失落的表情来:“钦天监如今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自从外祖出了差错,陛下对我们就不是很信任,如今威望早就大不如前了。要不,我也不会落了个这样的境地。”
“哦?什么差错?”苏乔还真有些好奇,秦放便来了精神:
“我外祖当年在京城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卦不算虚,从不出错。偏偏十六年前就算错了一桩事。”
“什么事?”
“他说,帝星入煞,凶星出世。福兮祸兮,福祸相依。而他卜算的凶星,是陛下的第四个儿子。”
苏乔一愣,但一时又不好多说,只能问秦放:“后来呢?”
“没有后来。”秦放叹了口气:
“陛下他只有三个皇子,根本没生出第四个。不对,应该说,其实当时可能有第四个儿子的,是小孙妃肚子里怀着的孩子,但可能是因为这个预言对她压力太大,孩子竟然早产了。最后两个都没保住,双双薨逝。”
“这时机,会不会太巧了?”苏乔直觉不大对劲,还想再说,却猛地见一名年轻的学究走了进来,在讲坛上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