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亭走在路上,越走越快。同时心里乱得很,七上八下,不得着落。
他当然已经认出了池良。
或者说,他之所以能成为谢丞相的女婿,和谢昭定亲,都是因为这个小幺儿的一番话。
苏亭还记得三年前自己刚入崇文阁读童生,因为在内城区没宅子,不得已借住在苏乔家。因着苏乔家靠近汴梁河边上,他便和那些同窗说那是他爹单独给他置办的宅子,倒是也没有让人看不起。
苏乔的爹是他亲二伯,按理说应当要好好关照关照他,偏偏却对他很是冷淡,只叫一个小幺儿照顾他。
不过在他爹的教导下,苏亭素来懂得隐忍,面上依旧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反而经常笼络那小幺儿。
他二叔这些年发家发得蹊跷,他一直好奇。知道那小幺儿虽说在苏家不怎么伺候正经主子,却到底是个家生子,知道的许是别人多些,便存了心思,有意和他结交。
一来二去还真套出了些门道,池良明显听说过苏源如何发家。只是可能被家主苏源吩咐敲打过不能乱说,便总说的语焉不详。
他便特意买了壶酒,假意邀小幺儿共饮。
灌醉以后再问,池良果然没防备,问什么,答什么。
但池良毕竟身份低微,年纪也小,很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不大清楚。
苏亭听了一半便没了兴致,恹恹地打发他走。许是这样的态度刺激到小幺儿,小幺儿小声和他说了个大秘密:
“亭公子,你不知道,我们公子身上有一枚海上珠。”
苏亭一惊,海上珠这个名号他不陌生。传说是东海鲛人至宝,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但最重要的——他得到了一个消息,今岁冬至宴上当今陛下曾想给谢昭赐婚,可谢不晦却当场拒绝,只说谢昭要嫁给身上负有海上珠之人。
苏亭可以肯定池良一个小幺儿绝不会知道这东西!?也绝不会听说过海上珠的传说。
那他如何会说出来,难道苏乔真的有一枚。
他心中震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继续试探池良海上珠的特征,越试探便越是心惊。
他几乎可以肯定,苏乔身上的确有一枚海上珠。
而就是那时,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成了形,扎了根。
处心积虑的接近谢丞相,无意间透露出自己有一枚海上珠。
果然,那位一向高高在上的权臣对他青眼有加,甚至主动提起结亲一事。
一切都很顺利,只要从苏乔家中找出那枚海上珠,占为己有,就再无后顾之忧。
可谁知道计划会出差错。本该到手的海上珠,迟迟没能拿到手。
本该属于他的定亲宴,谢昭却莫名其妙对苏乔产生了兴趣。
没有一件顺心事!什么都在和他作对!
苏亭心神不宁的回了家,一踏进家门就被自家老管家快快迎正厅。
家中的兄弟姐妹都在,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却无人入座。
家主苏三叔,一见他便立时招手:
“亭儿回来了。”携着他的手,入了主位:
“今日设宴,是为了给亭儿庆祝。望我儿入读崇文阁后,出相入仕,光耀门楣。来,大家敬亭儿。”
话一落,一屋子人恭恭敬敬向他敬酒。兄弟姐妹嘴上虽都说着吉利话,但目光都是艳羡嫉妒的。
这原是苏亭最喜欢的场景。
虽然在外他一直谨记父亲教诲,韬光养晦,不轻易展露锋芒,一直是温和儒雅的君子模样。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享受的,是比人强上一头、高上一等的绝妙快感。
嫉妒的眼光是他的养分,羡慕的神情是他的动力。他要得是万众瞩目,万人艳羡。
可这一次,他却没多少高兴的情绪。因为心中压着事,一杯酒下了肚,他也恍恍惚惚。
倒是苏三叔心中激动,兴许是喝了酒,竟破天荒的露出几分张狂的面目:
“你今日是没看见你六叔公那张脸。哼!当了个破族长,就自诩身份高贵。总说我们不是本家,是分家,连宗祠聚会都不让我们说话。今日见了谢相,还不是那个狗腿儿样。”
“还族长,我呸!”苏三叔一脸出了口恶气的畅快,苏亭却心神不宁。
谢昭十日后就要海上珠,他根本毫无办法。不仅如此,池良还成了苏乔的贴身小厮,万一和苏乔透露点什么,只怕这一切就要败落。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食不下咽,寝食难安。
忧心忡忡之下,却见自家亲爹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这上来,反而放在这些争风吃醋的小事上。一时又恼又怒,也顾不得父子礼仪,直接开吼:
“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一句席中气氛顿冷,他那些豺狼虎狈一般的弟妹皆不动声色打量了过来,就等抓住他的错处,好踩得他不能翻身。
他猛地反应过来,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苏三叔却到底是过来人,虽然脸色稍沉,却并未发火,只是叫上苏亭:
“亭儿,你和我进来。”
父子俩到了内堂,确定四周无人后。
苏三叔才冷声问他:
“说罢,究竟何事让你这般失态。”
苏亭正是惶然不知所措之时,当即把方才谢昭要海上珠,以及池良的事情都详细说了一遍。
苏三叔听完后沉吟不语。
苏亭实在害怕,又苦无解决之法,只能求救的问自家亲爹:“阿爹,你说,这到底要如何是好?”
苏三叔冷冷看他一眼,没说话。
苏亭却越发慌张,声音因为遑急都不自觉带上了哭腔:“十日以后,谢小姐就要海上珠。那小幺儿也到了苏乔身边,万一被发现……”
苏三叔猛地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慌什么!遇到这点子事就哭哭啼啼,还有没有出息!”
苏亭被打得脸颊通红,不敢回嘴,只能小声委屈道:
“儿子惭愧。儿子只是看,谢小姐似乎对苏乔格外不同,还让他同去崇文阁读书。儿子怀疑,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不会!”苏三叔一口否定:
“谢家都和你定亲了,这事板上钉钉。绝不会出差错。”可他也想到了谢昭对苏乔的暧昧态度,一时间也有些心神不宁:
“就算谢家真怀疑什么,我们也不用慌,只要打消这些怀疑!”
“怎么打消?”
“自然是从源头上下手。”
“儿子愚钝,不明白。”
“只要……让苏乔消失,谢家人自然就不会再怀疑。”
苏亭心中一喜,忍不住追问道:“爹已有了主意么?”
苏三叔却没回答他的话,只是拿出一张名单递给苏亭:“这些你不用管。这张名单你收好,上面都是崇文阁里值得结交的世家子弟。我知道你在阁中本就结交了不少朋友,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教吧。”
“儿子明白,儿子一定好好结交。”
“恩。”苏三叔似乎终于满意了,伸手拍了拍苏亭的肩:
“我对你寄予厚望,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
翌日午时,苏乔原想掐着点去往谢府。
谁知还没出门,谢府的小厮便奉上一张拜帖,是谢不晦的亲笔引荐书信,上面写的清清楚楚,让崇文阁破格录取他。
来送信的小厮还告诉他:“相爷不在府里,苏公子不用再跑一趟。”
苏乔只能点头,让小厮帮他转达谢意。
结果读书第一天,苏乔就后悔了。
天还没亮,门口就响起震天雷地的锤门声,吓了他一大跳。
还没反应过来,池良风风火火闯进来,见他还拥被坐在床上,顿时急了:
“公子,你怎么还坐着呀?快起来梳洗,要来不及了!”
苏乔看着窗外将明未明的天,一脸懵逼。
“这才几点啊?这么早就要上学吗?”
池良指着一旁摆置的更漏,向他强调:
“都五更天了。”
“五更天!?”苏乔麻了:
“这么早闹什么妖呢?”
“不早了。”池良以前伺候过苏亭,还是知道些崇文阁的规矩:
“以前亭公子四更天就得起,说是去晚了要挨学究的骂。公子咱们已经起晚了,可别再耽误。”
说罢,利落的给他梳洗。
苏乔闭着眼被摆弄,像个木偶似的刷牙、洗脸、梳头。又被抬胳膊转身的穿好衣衫,池良给他佩上香囊。
“公子你这一身真精神。”池良退后半步,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
苏乔也顺带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突然醒过神来,宝贝似的套上自己的人/皮/面/具,瞬间又变回那个无甚出奇相貌略丑的少年人,这才安心了些。
池良垮着一张脸,抱怨:“公子,要不你别戴面具了吧。今天难得穿一身红,本来挺衬你肤色的。现在这样一弄,显得你脸更黑,红都红的稀奇古怪。”
苏乔不为所动,面无表情打了个哈欠,推开门就走。
结果冬日的风大得很,苏乔一出屋子,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池良赶紧给他披上一件火狐皮裘,又给他塞了两个鎏金手炉放在袖子里。
苏乔看小幺儿自己冻得直呵气,便匀了一个手炉让他捧着。
“辛苦了。”
池良一愣,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才羞涩的道:“这都是我该做的,公子第一天去崇文阁,总不能有什么差错。”
“你做得很好。”
苏乔给予充分肯定,池良的笑容越发灿烂。可笑到一半就僵住:
“遭了,公子!”
“怎么呢?”
“马车!我忘了给你雇马车!”
他们虽住在内城,却已经算是很边缘的地方。而崇文阁据说离皇宫甚近,从他们家过去,有挺长一段距离。
苏乔一愣,倒没想到这遭,见池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便好声安慰道:
“没事,我记得我们街口陈桥下有租赁马车的,现下去租一辆也不迟。”
池良连忙点头,飞速出了门就直奔陈桥下给他租马车。但现下天色尚早,马车商户还没起身。只有一辆驼麦子的骡车还在,原是雇给城外种地的细户。
苏乔一问价钱还挺便宜,就做主要定下。池良见骡车外面还有没洗干净的麦子,不大乐意:
“公子,咱们是去崇文阁读书的。你坐一辆骡车过去,不合适吧?”
“那咱们走过去吗?”
池良被问住,讪讪的不说话。苏乔知道他也是为他好,害怕他坐一辆骡车丢了脸面。不过,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摸了摸池良的头,他道:
“咱们是去读书,又不是去攀比。坐什么车过去都一样。”
骡车蹄蹄哒哒走完朱雀大街,再往里拐三条巷子,就到了最终的目的地——崇文阁。
崇文阁是当今的读书圣地,相当于古代的国子监。不仅许多王公贵族在这里读书,就连皇子公主也有不少在此处读书。
苏乔倒是不知道这些弯弯道道,到了门口被阁中护卫拦住。便将引荐书信递给对方。
护卫大约是没见过坐着骡车来的,愣了好半晌,才把苏乔放进来。进了阁中就热闹的多,各式各样的豪华马车络绎不绝。大多马车车身都是铜饰打造,还有的为了保暖,四周覆上一层厚厚的天青色车幔。两旁皆是锦绣的横额,挂着珠帘。
但兴许是豪华马车太多了,个个都富贵繁华,争奇斗艳,便显不出什么特别来。倒是苏乔这辆靛蓝骡车,既无珠帘,也无横额。唯一的装饰是还没卸干净的麦芒,朴素的分外别致,反而吸引人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