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眯了眯眼睛。
月光并不刺眼, 但冲他微笑的人间之神,却汇聚了世界上一切光辉。
红披风以平静漂亮的姿态在光明之子身后摆动,没有狼狈的划痕,也没有沾染任何人的鲜血。
克拉克仍然是完好无损的。
这个事实让他第一次想要感谢点什么——但也不对, 他之所以能见到克拉克, 源于一个放弃一切, 毫无希望的神留下的遗物。
莫名的,布鲁斯被庞大而又汹涌的悲伤击中了。
但克拉克还在这里。
他硬生生地极致的痛苦吞咽下去, 就像吞咽了一把刀子, 但仍然平静地念出那个特殊的单词, 每一个音节都被发得清清楚楚:“克拉克?”
克拉克听过很多次布鲁斯叫自己地名字, 不同情况下, 布鲁斯会用不同方式喊他,那个短短的单词被布鲁斯念出了特殊的意味,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而他有时候会为那个黏黏糊糊的音节中所透露出的亲近而感到窃喜。
而这一次,他却觉得恐慌。
如同一个被黏好的玻璃器皿落到地上,用毁灭迸发出清脆的震声,布鲁斯像是骤然苍老了无数年,浑身都带着精疲力竭的暮气,而克拉克望着地上碎成一片片的玻璃, 每一块碎片都倒映着他的影子。
布鲁斯从未用这种方式看过他。
就像一个朝圣的人, 体力不支倒在雪山脚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陷入永恒的长眠中,深深地看了一眼峰顶的神庙。
这就够了。
他没什么别的愿望,也不想占有被无数人竞相追逐的珍宝, 他只要看上一眼,只要知道他渴盼一生的东西就存在于那个地方——好端端的存在着。
布鲁斯正准备收回视线,克拉克却慌里慌张地飞下来,维持在和滴水兽雕像持平的位置:“我做错什么了吗?”
布鲁斯停顿了一瞬,声音暗哑:“克拉克,你怎么会这么想。”
克拉克着急地:“因为你们、你们都——我也不知道,但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不然之前都好好的……”
不然为什么要用这种温柔到深沉的目光看我?
超人一直是地球的保护者,但克拉克肯特,却一直被所有人用各种方式保护着,克拉克不管加班到多晚,也从来没饿过肚子,无论什么时候,前台都放着一份热气腾腾的小吃,那是巴里特意给他放的,隔三岔五,他的小公寓窗台就会多几株外星植物,那是哈尔从遥远的星系捎回来的。
更别提戴安娜和布鲁斯。
布鲁斯想了想。
然后他往滴水兽里面挪了挪,又坐下来,蜷起一条腿,然后用手拍了拍身旁。
克拉克没理他,蓝眼睛仍然固执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布鲁斯。
布鲁斯极力斟酌着语句,他在某些人面前总会变得不善言辞,显然克拉克就是其中一个,而他知道这种时候自己总会显得冷漠抗拒。
他不想让克拉克如同卡尔艾尔一样得到错误的信号,便低下头,但真的要谈及那个无望的世界时,他还是恍惚了一下。
布鲁斯慢慢地:“有的时候,我只是自己犯了错。”
那个噩梦一样的世界,真的能全怪在卡尔身上吗?不,布鲁斯从来不这样认为,如果卡尔艾尔是被钉在死刑柱上的罪人,那布鲁斯韦恩更是早就应该下地狱,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他辜负了克拉克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克拉克深深吸了口气:“——什么?”
布鲁斯继续给他解释:“克拉克,你只是因为过于强大的能力,被迫目睹了太多不幸,可是有的时候,这些事是我自找的。”
“你看见了,并不代表和你有关系。”他做了个简短的总结。
克拉克愣住了。
布鲁斯望着那双晴空一样的蓝眸,从里面望见了货真价实的迷茫,他顿时有点后悔,是不是他的说法又太过冷硬了,又或者是展露出极端的抗拒?
他垂下眼睛,想再打个补丁,嘴唇无声地翕动。
蓦地,他听见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可是,我看见了呀。”
克拉克脸上还挂着不知所措,他又讷讷地重复了一遍:“我看到了。”
布鲁斯顿时沉默了。
顷刻之间,任何劝说都没了意义。
半晌,他自嘲似的弯了弯眼睛。
他怎么能不知道克拉克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和蝙蝠侠不一样,蝙蝠侠可以被代替,只要穿上那身披风继任哥谭的诅咒就行。
但不是任何一个拥有超人能力的人能被称为超人,超人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恰好是克拉克肯特。
克拉克一直开着超级听力,所以他很清楚地听见那颗心脏在一瞬间加快速度,再重新慢下去,他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又注意到布鲁斯的神情又黯淡了一些。
他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
小记者被浓重的无力感逼迫地眼角都有些发红,他哑着嗓子,低着声音:“请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帮到你。”
布鲁斯陡然从恍惚中挣脱出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怪异行为,给共情能力极强的克拉克带来了多少困扰。
他闭上眼睛,一把拽住克拉克的披风,恳求地出声:“——别。”
克拉克紧张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想继续问下去,却听见布鲁斯的音调是前所未有的急迫:“不,克拉克,和你没关系,我只是——只是没反应过来。”
他模糊地将那些染血记忆一笔带过,覆盖着冷硬盔甲的手指,强硬地扯着人间之神的披风,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我没事。”
布鲁斯摘掉面罩,好让克拉克能看清楚他的神情,又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恳切而又认真:“……克拉克,我向你保证,不会再发生了。”
他用他的生命和灵魂发誓,太阳将永远升起。
如果拥有未来记忆的人也在场,就会知道,这是多么沉重的一句誓言。
在糟糕透顶的未来里,尽管那个自己知道已经晚了,但仍然忍不住去想,如果曾经他能做出不同选择,是不是结果就有所不同。
但现在,他真的获得了改变未来的机会。
那个世界已经随着最后最后一个神灰飞烟灭,他所做的,就是把那个未来压在心底,再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让克拉克永远都能快快乐乐的,拖着他的红披风飞来飞去,继续做被所有人憧憬向往的明日之子。
克拉克怔了怔。
他没懂布鲁斯为什么会如此郑重,在他看来,他能把自己的全部都送给布鲁斯,他恨不得把平时照在他身上的黄太阳收集起来,再放到哥谭——倘若布鲁斯遇到无法跨越的痛苦,他甘心替他承担。
他仔仔细细地扫过人类的瞳孔,那双刚蓝色的眼睛,再也没有出现丝毫动摇和迷惘。
克拉克结结巴巴地:“不用、布鲁斯,我、我——”
他期期艾艾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布鲁斯是怎样一个人,克拉克当然清楚,那身冷硬的盔甲让一具血肉之躯变得无坚不摧,无论有多么悲惨的遭遇发生在布鲁斯身上,他也不需要任何怜悯与同情。
作为超人,他本来应该尊重这个伟大的灵魂,礼貌地不去碰触对方任何伤口。
可他真的希望布鲁斯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命运理应眷顾他善待他,也许有一天,布鲁斯能穿着宽松的短袖衬衣去佛罗伦萨度假,在阿诺河畔喝一杯菲奈特布兰卡。
被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他猛地向前倾身。
——布鲁斯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还穿着冰冷的制服,却感觉自己沐浴在日光之下,他被很用力地抱住了,有力的手臂紧紧地箍着他的身体,人间之神的红披风柔顺地滑过他的指尖。
布鲁斯担忧地:“……克拉克?”
“我很好。”克拉克闷着声音,鼻子有点堵。
“……我只是很想抱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