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川一出群芳歌舞厅的大门, 守在一旁的仆人就冲了上来,说道,“三少爷啊, 我可算找到你了!”
仆人先是去寻了西泠报社,没有寻到人, 而后又跑去沈公馆,这才从巧儿的嘴里打听到, 荣盛报社的陈少爷递帖子邀请三少爷出去了, 他这才就帖子上写着的地点,一路摸索过来。
这耽搁了不少时间, 不知道回去后, 老爷会不会责怪他。
不过, 在看到沈清川从大门出来后, 日光倾洒在这青年长眉隽容, 似从重重云雾破开斜漏出来的皎素月光, 仆人积攒在心中的怨气一下子就消了。
沈清川弯眸笑意轻浅,声音似珠玉碰撞般悦耳动听, 说道,“别急,是出什么事了?”
仆人回过神来, 焦急的神色重新覆上脸, 环顾看了一下周围,这歌舞厅的地方人来人往的, 又是在大门前这显眼的地方,他家三少爷又长得好颜色,往来的男男女女路过都要瞧瞧瞅一眼。
沈老爷子可是吩咐过不准把府里发生的事外漏,这里人多口杂还是不便说的。
“三少爷, 你就先跟我回沈府吧,你回去就知道了。”
仆人急哄哄地招了辆黄包车,拖着沈清川往车上拽,沈清川也只好暂时摈弃心中的疑惑,不去刨根无底。
一回到沈府,沈清川就感觉到氛围似乎不太对劲了,又看到客厅放着十几个裹着红绸布的大木箱子,以为是哪家前来向求娶他的妹妹,一时又拿不定主意。。
“爸。”
沈老爷子黑着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杵着拐杖,见沈清川进来,脸上有层浅浅的红,风顺着他刮过来,有股淡淡的混着脂粉的酒气,一看就是又到什么不正经的地方鬼混。
沈老爷子心有不满,冷冷地哼了一声。
“好了,好了,老爷你别恼。”沈老夫人让仆人倒一杯热茶递给沈老爷子,见沈清川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又招手对他说道,“清川啊,过来坐,有事要问你。”
“妈,什么事?”沈清川坐下沙发,缓声询问。
沈老夫人问道,“你认不认识尚大帅的儿子,和他可有交情?”
尚大帅的儿子?他从未和军/阀有任何交际。
沈清川一时想不起尚小楼这号人,就开口说道,“从未。”
见沈清川回答得斩金截铁,一旁的沈老爷子就气不打一出,将烫金红帖子狠狠地甩到茶几上,开口问责,“从未?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谎,那尚少帅都登门拜访直言,这个月月底要纳娶你四妹,敢情你还要说不识得他。”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他聘礼都送来了。”沈老爷子指了指客厅上摆放这的那套异常宽大的凤冠霞帔新娘装。
这一试探就知底细,若不是这混账在外惹了事,那尚少帅会直接抛来一生辰八字都对不上的帖子,直言点名要娶沈四小姐。
估计是沈清川在外犯了事,惹得对方要用这法子来毁沈家的名声。
沈清川捡起那张红帖子,翻开一看,他的生辰八字盒另一人的生辰八字并列在一起,那人的名字正是尚小楼,而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永结鸾俦,共盟鸳蝶。”
沈清川又睃了一眼大木箱子放着那套新娘装,心里门道瞬时清明,知晓尚小楼这是何意。
他气笑后,将红帖子合起,对沈父沈母说道,“此人和我之前有些纠葛。”
沈老夫人忍不住皱起眉,若这叫尚小楼的煞星不是冲着沈心素来,而是冲着她的三儿,这该如何是好,那些人向来不讲道理,喊打喊杀都是一句话的,不把人命当回事。
她怕沈清川惹上麻烦,愁容爬上几根花白的鬓发。
“妈,你不必担心,我这就写封信一一道明,你且让四妹安心,不会有事的。”
沈清川连忙宽慰沈母,她身体不大好,这几天才好些,若又为这事犯愁头痛,旧病复发,那他可该死了。
一时间,他对尚小楼的恼怒又重了几分,原本这人他都快要淡忘了。
“来人,扶太太回房休息。”沈老爷子吩咐说道。
等几个女仆簇拥搀扶着沈老夫人上了二楼,沈老爷子才对沈清川说道,“看你做出的混账事。这事你赶快处理好,再跟你四妹道个歉。成家立业收收心,最不省心的就是你和你二哥... ...”
无论沈老爷子如何数落他,沈清川只点头认错,态度非常好。
把沈老爷子送上楼后,沈清川让人拿来笔墨,铺纸到桌上,将写好的两封书信封好口,吩咐仆人说道,“你将这两封信送到尚府,外面那十六个大红木箱子也一一遣返。”
进来的仆人有些呆板,他摸摸后脑勺,说道,“可是,三少爷,十六个大红木箱子我们府里的人手不够啊。”
“人手不够,就去外面请,更何况店里的伙计都可喊他们过来帮忙,一人一块银元还怕没人吗?”
-------------------------------------------------
尚家大院。
庭院深深,虽是深秋府邸景色怡人,穿山游廊和阁楼都保持着古朴不失典雅的模样,可厢房内的布置却豪华奢靡,格外华丽。
仗着尚少帅的身份,这栋旧时大官的府邸算是半卖半送,以极其低的价格被尚小楼拿下,恰好用来“金屋藏娇”。
这里即将是他和哥哥的爱巢。
斑驳的墙面爬着树藤,正房前的庭院一侧放着石椅和石桌,离着石桌不远处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是尚小楼特意让人从外面移过来的,金黄的银杏叶铺了一地,连带石桌上也洒了一层。
有一穿黑绸唐装的年轻人,手持宝剑在庭院剑舞,可他招招都是杀式,剑光犹如鹰隼击空,快狠准似要吻上人的颈脖,割喉利刃,身似夜云奔涌,寒光匕现,恍若杀神。
“少帅... ...”
仆人出声靠近,原以为尚小楼会停下却未想他的剑锋一挑,直直抵着喉颈,那剑尖微微刺破肌肤,粘上一些血,仆人从没这么快说过一句话,脱口而出。
“沈少爷信。”
尚小楼抽回手,将名贵的宝剑扔到地上,冷声说道,“哥哥的信?不早说。”
仆人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对视上尚小楼那双阴恻恻的眼眸,瞳心深黑,他完全相信,要是他刚才说慢一分,他的喉咙必定会穿了一窟窿眼,小命交代在这。
尚少帅果然恐怖如斯,杀人不眨眼,辛副官曾提点过他,遇到尚少帅起杀念,就赶紧唤沈少爷作保命符。
“信呢?”尚小楼自从从战场归来后,脾性乖戾古怪,唯独碰到沈清川的事他才乖巧些。
“在这呢... ...”仆人将保管妥当的两封没有一丝折痕的信从怀里递出去,就被尚小楼抽走。
尚小楼进了厢房,唤人打盆水来净手,又用干燥的毛巾将手指的水痕一一擦拭去,这才将放在桌子上的书信拆开来看。
哥哥写给他的书信,可不能弄脏。
尚小楼满心欢喜地拆开第一封信来看,眉眼微弯竟然扫去了往日几分的阴翳,可下一秒他就脸色大变。
看完第一封信后,尚小楼怒不可揭,直直地盯着书信最后那个“绝”字,似要盯出个窟窿。
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阴沉,漆黑瞳孔似覆盖一层寒冰,散发的气场如乌云压城,让一旁的仆人们心慌慌。
“呵呵呵——”
“哥哥想和我恩义两绝?”
尚小楼笑得的很癫狂,让人毛骨悚人,后一秒又变脸,旁人都以为尚少帅是不是犯了疯病,可没人敢上前提问,谁敢去触煞神的霉头,只听见尚小楼咬牙切齿,从牙缝挤出几字,说道,“他休想!”
说完就将那封信撕碎,白纸墨字散落一地,尚小楼明显是气坏了,他脑子只有沈清川写给他的最后那一句话恩义两绝,前面的都是沈清川责骂他的话,说他不该拿他的亲人做要挟,他也不会屈服这卑劣的手段等等言语。
尚小楼不停跺步,心中揪痛难忍,他对哥哥真心真情一片,为何哥哥不能对他慷慨给他一点点的爱。
尚小楼舍不得对沈清川发怒,他要寻个发泄口,现在就恨不得将出这馊主意的副官给木仓毙了,狠声问道,“副官呢?让他给我滚过来。”
“副官去帮少帅您采买布置婚房的香烛。”仆人小声地嗫嚅说道。
尚小楼沉鹜地坐在玫瑰木长交椅上,他的眼神似风云般诡谲,时而明时而暗,接着他又拆开第二封书信,偌大的一张洁白信纸,只写满了一墨字“滚”。
尚小楼盯着信纸一会儿,接着就扯了扯嘴角,猩红的薄唇如饮血的匕首,他将纸张覆盖脸,深深地吸看一口气,似要透过那墨水气味嗅到沈清川的香味,他昵呐自语地说道,“这里面有哥哥的味道。”
尚小楼满眼都是迷恋,他似乎深深地陷入了,旁边的仆人们面面相觑,只觉得此时尚少帅不太正常,心中更是惧怕。
哥哥,以为这样就能摆脱他吗?
休想!他可是要和哥哥珠联璧合,永谐鱼水之欢,缔结良缘,共盟鸳鸯之誓。
“将退回来的那十六箱聘礼送到春华街沈公馆。”尚小楼吩咐一旁的仆人,待到良日他要风风光光地将哥哥娶回来。
尚小楼也不管沈清川愿不愿意,哥哥这辈子也休想逃,就算死也要钉死在他的床榻上。
两个仆人得了命令就出去了,剩下一个仆人看到那一地纸屑,问道,“少帅,这些纸要打扫干净吗?”
尚小楼从鼻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微微点头,“嗯。”
仆人从屋外拿来笤帚,将地板上的纸屑扫去,正要往屋外走的时候,又被尚小楼叫住,“慢着。”
“把东西放下,你出去。”
仆人只好照着尚小楼的吩咐出去,能不伺候这脾气古怪的主,他巴不得离尚小楼远远的。
尚小楼从纸屑挑出了他和沈清川名字的字,在桌子上一一拼凑,墨字似摔碎的镜子,满是裂纹,纸张也皱巴巴的。
尚小楼却笑得一脸满足,因为他的名字和哥哥的名字共排在一起,心脏就会涌现一股热流,他那颗黑暗腐朽的心涌现出最艳丽的鲜血,纵使他劣迹斑斑,恶贯满盈,上苍还是让他遇到哥哥了,所以他绝不会放手。
尚小楼将两封书信碎纸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木盒里放好,十分珍视。
毕竟,这是哥哥写给他的第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