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绑着麻绳, 双手绑带身后,一凶神恶煞的汉子从人群走出来,提着那瘦白的男子车前盖往人群走去, 恶狠狠地说道,“竹筐里的烂菜叶还有半筐没砸完呢, 快走!”
司机老王见那人连句对不起都没有,从车窗探出头, 喊道,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把别人的车弄脏了, 连道个歉都没有?”
漆黑的车前盖他今早擦得特别澄亮, 那人身上沾着一身发酸的西红柿和烂菜叶扑到车前盖, 那什么都沾着西红柿的汁液和一片烂菜叶。
司机老王下了车, 捡起地上的一张烂报纸, 在车前盖上随意擦了擦。
经过刚才那一打岔, 车内的氛围终于不再那么冷凝了。
回到车里,司机老王明显感觉到氛围缓和了不少, 有了这一缓和氛围的机会,司机老王就想说点什么,他就说起了从糕点店铺老板那听过来的八卦, 打着方向盘, 开口说道,“... ...刚才那个人是书商李家的李少爷, 他跟一马奴搅和在一起,做那有违天理的事情,被李老爷抓包了... ...”
“好好的一少爷,有那么好的家世, 渤海城待嫁闺中的姑娘都水灵灵的,要什么没有,他怎么就喜欢上男人了呢?”司机老王边说,边开动小轿车。
“这七情六欲,又怎么说的清... ...”沈清川的话说的很轻,直接淹没在嘈杂的鼎沸人声中。
车窗外站满了许多人,有抱着娃娃的妇人,有拉车的车夫,有赤脚的汉子,有捧着破碗的流浪汉,有衣履光鲜的少爷,也有穿着中山装的学生,他们有些人的脸上的表情各异各不相同。
有的嘲笑嫌恶,一脸吃瓜,只是来凑个热闹,却忘了自己做的恶事,比这事更糟糕一万倍,只顾着化身为正义一方,想趾高气昂地好好嘲笑一番。
有的麻木漠不关心,哄抢着竹筐里的烂菜叶,想要得到那半枚碎纹,不关心谁和谁干了什么,跟他们这些底层人无关,他们只盯着能让他们活命的铜板,想要得到多一点。
有的一脸愤恨,像是对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灭绝人寰的事,如同那古板的先生,口诛笔伐,滔滔不绝地骂着,恨不得要化身成为那刽子手。
“那李老爷也是心狠,将他们二人绑到大街上,让别人骂他们扔菜叶,这不是相当于把人的那层皮拔下来,经此一遭,以后那李少爷怎么做人,怕是在渤海城混不下去了。”
正所谓,树怕剥皮,人怕揭短。
“出了这事,李老太太还不知能不能挺过这深秋,李老爷这几天都到棺材铺预定了那物,就怕万一李老太太走得太匆忙,后事办得不风光。”
“这李老太太一去,估计那马奴的命估计是要没了。”司机老王想着,虽然现在不能随意处置仆人的性命,但是得罪狠了那些老牌富商,尤其是越富贵的越看重门面,传出这么大的丑闻,李少爷这事是给李府的祖宗抹黑,是绕不过去的。
“那李少爷也是,人长得也清秀书生气,好好的,前途无限,偏偏要去走那焊道。”
司机老王回想了一下,他开车离开前,还瞅了一眼那马奴,就一黑壮的汉子,普普通通的,皮肤黝黑,五官算长得周正,跟码头上干活的伙计没什么两样,也不知李少爷瞧上他哪点。
对比了两人,李少爷斯斯文文的,猜想得难看点,说不定是下面那位,跟那勾栏院南风馆的男妓有什么区别。
别人是花钱到南风馆消遣,那李少爷那正儿八经的书商少爷身份,那马奴是一穷酸小子,就变成了让别人上他,这不是花钱买罪受吗,比起那南风馆的人更加让人不耻。
“可惜了那... ...”司机老王说的正起劲,没有看到坐在车后座的沈克远脸色已经不单只是黑如锅底的那种程度了,他没有察觉到,还想继续发表一下感慨。
“够了!”沈克远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不停地扣敲,这是他忍耐到极限的征兆。
“沈家是让你开车,不是让你说这些脏腌事,你要是不想干,你就走人。”沈克远冷言冷语地说道。
司机老王当下心慌了,连忙认错,让沈大少宽宏大量,原谅他这一次。
“要是这些脏腌事沾了少爷小姐们的耳朵,你下次就直接滚。”沈克远的意思很清晰,要是这些话,少爷小姐们听了进去,从他们的嘴里跑出,司机老王就不用再干下去了。
“是是是。”司机老王松了一口气,他往后哪儿敢啊,闭起来的嘴就像是拉缝的衣链,专心开车。
车内的氛围又恢复到冷凝,空气仿佛凝固了,只能听到车子的引擎声,车内的三人都不出声。
沈府的客厅。
仆人黄桂花穿着一身半旧的杏黄色衣衫,下面系着一条棕土黄裤子,趿着黑布鞋,正蹲身手拿一块旧布擦拭酸枣枝椅子,听到大门外传来两道脚步声,抬眸一望。
远远地望过去,走在前面的是沈克远,跟他有一段距离隔着,走在后面的是沈清川。
“大少... ...”
沈克远经过的时候,黄桂花招呼还未打完。
只见大少爷脸色如凝寒,步伐匆匆地上楼,招呼也不打一个,往常大少爷就算再怎么样,都会微微点头。
那几乎要化为实体,如同黑雾般的低气压,笼罩着大少爷,黄桂花心里嘀咕着,不知道谁惹了大少爷生这么大的气。
之前二少爷搞砸了店铺里的生意,将一铺子都赔出去,大少爷都没这么生气。
沈清川渐渐走近,黄桂花脸上刚挂起笑,正要出声,说道,“三少爷... ...”
猛地看到了沈清川那白净如雪的脸,一侧脸肿了起来,五道红通通的手指印印在脸上,肿了起来,想让人忽视都难,除非那人是瞎子。
莫非,大少爷刚才那么生气,是因为三少爷在外头被人欺负了。
“三少爷,谁欺负你了?”黄桂花皱眉,小心翼翼地靠近沈清川说道。
沈清川见黄桂花一脸心疼,似要惊起整栋沈府的人,连忙阻止,脸上挂起一抹灯影掠光的笑,像拨开云雾,见到月华的真容,散发柔柔让人心安的光。
如雪一样干净的人,受了伤还要安抚他人,很是让人心惊,谁这么狠心,下这么狠的手打了三少爷。
“老爷夫人在家吗?”沈清川像个没事的人,轻声问道。
“老爷去赴王老爷的茶宴,夫人还在卧室里午睡,要唤起夫人起来吗?”黄桂花说道。
“不用,让她好好休息吧。”沈清川垂下黑颤颤的眼睫,低头半阖,遮住眸光,只让人瞧见他眼皮上一道浅浅折痕,如润玉精雕细刻,漂亮的唇色没什么血气,语气温和无恙,却莫名的让人心疼。
黄桂花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心口堵堵的,闷闷的,觉得这和往常的三少爷不一样。
沈清川知道母亲的身体不太好,医生是建议她安心静养,这沈府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大嫂来打理了,他这事要是让母亲知晓了,只怕她会伤心。
沈清川又回想起来路上的听闻,跟黄桂花说道,“我脸上的伤,你万万不可跟别人说,若别人硬是问起,你就跟他们说道,我是摔伤的。”
其实,这话听起来,并不可信,那么大的手指印,还是在脸上那么明显的位置,怎么可能瞒得了其他人。
黄桂花狐疑地问道,“三少爷,你是在外头和别人打架了吗?才叫我瞒着。”
沈清川弯眸轻笑两声,说道,“嗯,算是打架了。”
黄桂花瞪大了眼睛,很难相信温文尔雅的三少爷会跟别人打架,那人一定是混蛋,像三少爷脾气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轻易打架。
若是二少爷或是六少爷脾气犯轴,倒是很有可能去和别人动手打架,以前二少爷鼻青脸肿地回来,都是躲在房间里,生怕老爷家法伺候。
“你准备一盘冰块,等下端到我房间里,其他人问我,你就说我睡了。”沈清川吩咐说道。
沈清川眼眸如星子悄然坠入幽潭,幽幽明明的,绽放的清莲浸染上寒霜,凝着一抹冷香,泛着凉意,清隽美姿。
黄桂花直言说道,“好的,三少爷。”
沈清川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内的布置很整洁,除了桌子上多添的几本书,和衣柜里放着他几套衣服,那些衣服都是崭新的,没穿过一两回,再无其他的住过的痕迹,宛如一间放置了很久的客房。
他很轻地叹了一口气,静谧的室内哪怕落下一根针,都清晰可闻。
沈清川握着手里的怀表,指腹在不停摩挲上面的细细花纹,压下嘴角的那一丝苦意。
苦到了心里,像是吃了莲子心一样。
“笃笃笃!”房间的门被敲响。
“进来吧。”沈清川说道。
打开房门,黄桂花捧着一盆冰块,手臂上搭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说道,“三少爷,冰块我取来了。”
“放到书桌上吧。”沈清川侧身站在窗户旁边,背对着黄桂花说道。
“三少爷,要我帮你吗?”黄桂花觉得有一瞬间,三少爷寂寥一人站在那,似乎要融入了窗外的枯树秋风里。
“不用,你放下吧,我自己来就好。”